第3章
八人抬的雕花紅漆喜轎微微晃動著,聽著外頭吹得歡快的嗩吶聲,姜隱有一種被無常催命的錯覺。
指尖反復(fù)描摹著掌心中的半塊玉琚,因著只有半塊,看不清上頭的紋樣,瞧得人越發(fā)迷糊。
按理,那日既是姜雪未婚夫婿秦度將她們尋回,那這半塊玉琚大概率應(yīng)該是他的,但若是他的,他是不知?還或是知曉在她手里卻故意不取回。
但若不是他的,那她還見過何人?
糟了,她不會有個私定終生的人吧,難道去福安寺,也是得知無力反抗御賜婚事,準(zhǔn)備與那人私奔?
姜隱忽覺得后背滲出了密密的冷汗,繡著祥云紋的嫁衣領(lǐng)口都被浸濕了一片。
“停轎——”
在喜婆的唱喝聲中,喜轎停下了,連帶著吹打聲也小了不少,外頭的竊語聲飄進(jìn)轎里頭了。
“瞧這排場,續(xù)弦的比原配還風(fēng)光?!?/p>
“你也不想想,到底是陛下賜婚,排場能小嘛?!?/p>
“克死兩任妻室的煞星,要不是陛下賜婚,哪個敢嫁?!?/p>
“你若有膽,把這話當(dāng)著他的面再說一遍,哈哈哈?!?/p>
聽著外頭的笑言,姜隱訕訕一笑,慢條斯理地收起了玉琚,仿佛他們說的話與她毫無干系。
誠然,他們說的都是與余佑安有關(guān),她不想與那人有過多牽連,自然也算與她無關(guān)了。
“請新婦下轎——”
轎簾紋絲未動。
這是下馬威?
姜隱將金絲并蒂蓮團(tuán)扇往下挪了幾分,定定地看著轎簾門處。
突然,簾角一動,金絲緄邊的紅色袍角闖入視線,骨節(jié)分明的手掌伸到了她的眼前,有瞬間,姜隱想起了自己的那個夢。
“新婦下轎嘍——”
來不及容她多想,那大掌不耐煩地又往前伸了幾分,差點就要碰到她的胸口,她慌忙將手放入了溫潤的掌中。
“恭喜侯爺!”
“余侯大喜!”
此起彼伏的恭賀聲中,姜隱借著團(tuán)扇的遮掩,偷偷用余光打量身側(cè)比自己高了一個頭的男人。
他的側(cè)臉如刀削斧鑿,劍眉斜飛入鬢,薄唇緊據(jù)著,顯示著他的不悅。
姜隱目光流轉(zhuǎn)看向抓著自己的手,指尖薄繭分明是習(xí)武之人的標(biāo)記,連虎口處都有繭子。
她想看著,那只手倏然收回。她手一空,隨即被塞入紅綠彩緞綰成同心結(jié),喜婆在另一側(cè)虛扶著她。
撒了谷豆,踏過馬鞍,在眾人的圍觀之中,姜隱提步踏入正廳,收腳時沒提防門檻太高絆了一下,踉蹌間額頭撞上了男人的后背。
他倏然轉(zhuǎn)身,鎏金發(fā)冠折射的光線刺得她瞇起了眼,團(tuán)扇后那道看向她的目光像是淬了毒一般。
“沒想到三哥這回娶的是個病秧子?!币宦曒p笑,正廳匾額下方,一個滿頭珠翠的女子捏著帕子開了口,“看著還不如我前頭兩位嫂嫂來的......”
“瑤兒——”女子話還未說完,就被她旁邊坐著的白發(fā)老嫗拄杖打斷。
姜隱猜想,這二人應(yīng)該就是余佑安的祖母崔太夫人和親妹余佑瑤了。
崔太夫人坐在堂前笑盈盈地受了禮,二人拜過天地后,便被眾人簇?fù)碇M(jìn)了新房。
姜隱還沒坐到床畔,余佑安已拂袖而去。
聽著外間毫不掩飾的嗤笑,姜隱顧自在床畔坐下,丹蔻指尖輕劃過鴛鴦錦被上細(xì)密的針腳。
她不在意那些繁文縟節(jié),只是杵著一屋子看她笑話的人,令她有些不高興了。
崔太夫人適時出現(xiàn),催促著眾人離開,而后拉起她的手,將一只玉鐲套上姜隱的手腕,“好孩子,這是我的,未曾給過旁人,你且收著,也不必理會他們?!?/p>
姜隱放下舉在面前的團(tuán)扇,沖著慈眉善目的崔太夫人點點頭。
崔太夫人寬慰了幾句,又命余佑安的乳母老媽子李嬤嬤給她準(zhǔn)備吃食。
崔太夫人走后沒一會兒工夫,李嬤嬤端著碟糕點回來了。
她目光掃過姜隱身上繡著四合如意紋的綠衣,吊梢眉挑得老高,不屑道:“到底是小門小戶出來的,續(xù)弦也敢穿綠妝,不懂規(guī)矩,當(dāng)我們侯府是......”
“嬤嬤慎言?!苯[迎上她的目光,跳躍的燭火映在她的眼底,“我雖說是續(xù)弦,但陛下是讓我來侯府做正頭娘子的?!?/p>
“我若今日當(dāng)真穿了一身紅衣嫁過來,那才是打了你們侯爺?shù)哪槨!彼τ卣f著,還抬手輕點了兩下自己的臉頰,“明日侯爺就該向陛下請罪去了?!?/p>
“你......”李嬤嬤被噎得退半步,氣得額角青筋微微暴起。
姜隱一手執(zhí)扇,一手指尖撫過雕著纏枝牡丹的黃花梨案幾,銅鏡朦朧倒映出她的臉龐。
“朝中有禮籍載明,續(xù)弦享正妻禮?!彼S手將團(tuán)扇放在妝奩上,兩者相撞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倒是這新房的布置......”
她停下話,素手掀開織錦桌圍,露出底下缺了口的桌子,“侯府前廳用著前朝官窯瓷瓶插花,卻給主母屋里擺殘次的家具?侯門大戶的規(guī)矩,我今日算是見識了。”
李媽媽絞著帕子的手背浮著褐斑,正要開口,忽聽得身后傳來腳步聲。
余佑安的玄色靴鞋踏碎了屋內(nèi)一地燭光,驚得李媽媽縮起了身子。
“去庫房取紫檀木方案?!蹦腥寺暰€似浸過寒潭,不悅地瞪了李媽媽一眼,隨后掠過姜隱額前墜著的明珠,“再添兩盞白玉燈?!?/p>
待李媽媽連滾帶爬地退下,姜隱覺得屋內(nèi)又冷了幾分。
余佑安指尖正摩挲過合巹酒杯,杯身一歪,琥珀色酒液蜿蜒過百子千孫圖,像條毒蛇盤上了她的喉頭一般,讓她哽得難受。
她定定地看著劍眉下冷若深潭似的眼睛,緊抿的唇瓣吝嗇于扯出弧度。
姜隱像是突然明白他前兩任夫人為何短命了,如此一張威嚴(yán)的臉,再配上這般迫人的威勢,怕是多瞧兩眼都要折壽了。
“夫人好手段,竟能讓陛下將賜婚圣旨壓在我的兵符上?!彼帚Q住她下頜,扳指的涼意沁入她的心頭,“便這么想進(jìn)我侯府大門?”
姜隱柳眉微挑,心下好奇。明明是她被逼著嫁人,聽他的意思倒像是他被逼著娶自己,她爹確有攀龍附鳳的心思,但當(dāng)真有這等本事跟陛下求得這樁婚事?
她伸出染著丹蔻的兩指,輕輕搭在他腕間跳動的血脈上,微一用力將他的手推開。
“侯爺又何嘗不是好手段?!彼I笑地看著他,“這樁婚事,我姜家可沒本事求的。倒是侯爺能得陛下賜婚,莫不是......克妻之名傳得太廣?”
余佑安眸色驟冷,腕間青筋暴起。
突然“咔”的一聲,似瓦片碎裂,姜隱忽地笑了:“看來侯爺這府邸籬笆圍得不夠緊實啊?!?/p>
余佑安反手?jǐn)S出合巹酒杯,撞在窗欞上發(fā)出悶響。
姜隱徑直走到床榻畔,彎腰撈起榻上的棗子,捏在手中:“侯爺大可放心,我今兒進(jìn)了這門,往后自當(dāng)做好這尊泥菩薩,只求您莫嫌佛龕里的香火太冷清?!?/p>
余佑安握了握拳,剛才被她碰過的地方像是被火舌舔舐過一般。
“哼,那便好好待在你的佛龕里?!?/p>
他轉(zhuǎn)身,絳紅喜服掃翻了另一杯合巹酒,酒液掙扎蔓延著,最終被吸附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