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的江氏,戰(zhàn)船犁開南海萬頃碧波,家主江徹一身紫衣獵獵,劍氣縱橫間,南荒瘴癘之地的妖氛被滌蕩一空,無數(shù)蠻荒部族匍匐于玄辰龍旗之下。西陲,陸氏家主陸子陵金色牡丹袍在日落之海的腥風中翻卷,云州陸氏傳承的剛烈霸道在他手中化為開疆利刃,陸家修士的劍光直指西海盡頭,將那片傳說之地也刻上了“玄辰”之名。北境冰墻之外,聶氏家主聶驚瀾那柄看似不起眼的長刀輕描淡寫地揮出,寒光過處,冰原之上盤踞千年的兇獸巢穴化為齏粉,玄辰的界碑沉默地釘入凍土,宣告著比極寒更冷酷的統(tǒng)治。
三年!僅僅三年!在葉、江、陸、聶四大頂級修仙世家如同四柄擎天巨劍的合力開鑿下,玄辰王朝的疆域以一種令人瞠目的速度膨脹、穩(wěn)固。曾經(jīng)割據(jù)的仙門世家被徹底整合,化為帝國這尊龐然大物延伸的觸角與強健的筋肉。昔日昆侖上神降下法旨,“君權(quán)天授,四海八荒皆為王土”的箴言,在玄辰鐵騎踏遍四海八荒、萬邦來朝的煊赫氣象中,正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姿態(tài),成為觸手可及的現(xiàn)實。
京都,從未如此熱鬧喧囂。萬邦朝會,八方來賀。朱雀大街被摩肩接踵的人潮塞滿。奇裝異服的海外使臣、牽著噴火異獸的西域客商、駕馭著巨大海貝的南海鮫人、甚至還有來自極北之地、渾身覆蓋著冰晶般鱗片的雪域遺民……各色人等匯聚于此,空氣中彌漫著香料、皮革、海風以及強大靈獸混雜的奇異氣味。巍峨的宮墻之下,玄底金龍的旗幟在秋風中獵獵作響,威嚴地俯視著這盛世的洪流。宮禁森嚴,紫宸殿內(nèi)鐘磬和鳴,莊嚴肅穆的朝覲大典正在進行。
萬邦朝會的喧囂如潮水般涌入巍峨宮闕,紫宸殿的莊嚴肅穆與朱雀大街的沸騰人聲形成了帝國強盛最直觀的注腳。姑蘇葉氏家主葉渙,這位奠定瀚海格局、威震四方的帝國柱石,終于結(jié)束了他漫長的閉關(guān),悄然抵達了京都。
他并未立刻現(xiàn)身于朝堂盛宴之上,而是選擇了一個微涼的秋夜,被皇后江羨拉到那處臨水的“梅花小筑”中,與這位同樣驚才絕艷的故友小酌。
“皇兄這三年,動靜不小啊?!苯w斜倚在軟榻上,月白的常服松垮地系著,指尖捏著一只白玉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月光下蕩漾,映著他唇邊慵懶而深意的笑。“瀚海那塊石頭,立得好生霸道?!樥卟嬲咄觥瓏K,聽著都讓人心頭發(fā)寒。”
葉渙坐在他對面,依舊是那身素雅的月白長衫,只是眉宇間因閉關(guān)而更添了幾分清冷出塵之氣,眼神卻依舊深邃如淵。他舉杯輕抿,溫潤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不過是盡臣子本分,掃清障礙,為陛下、為玄辰鋪路罷了。倒是你,阿羨,這三年坐鎮(zhèn)中樞,運籌帷幄,才是真正的勞苦功高?!?他用了舊時的昵稱,帶著久別重逢的親近。
江羨嗤笑一聲,眼中卻并無笑意:“少來這套。你心里那盤棋,瞞得過旁人,瞞不過我?” 他親自執(zhí)壺,將葉渙的酒杯斟滿,“瀚海事了,四大世家開疆拓土,萬邦來朝……這盛世氣象,看著真晃眼??稍绞橇一鹋胗?,鮮花著錦,底下看不見的暗流就越是洶涌。來,今夜只敘舊,不談國事!不醉不歸!”
兩人推杯換盞,酒是姑蘇特釀的“云深醉”,入口清冽,后勁卻綿長霸道。葉渙閉關(guān)剛出,心神損耗尚未完全恢復,加上江羨有意無意地勸酒,談論著姑蘇云深不知處的舊景,提及那些早已消散在歲月里的少年意氣……酒入愁腸,又或許是久別重逢的放松,葉渙素來引以為傲的自持力,竟在不知不覺間被這溫柔的月色與故人的絮語瓦解。
月上中天時,葉渙已顯醉態(tài)。他如玉的面龐染上薄紅,眼神不復平日的清明,帶著一絲朦朧的茫然,挺拔的身姿也有些微晃。江羨看著酒喝的差不多了,便喚來宮中內(nèi)侍:“家主醉了,扶他去偏殿歇息,好生伺候?!?/p>
內(nèi)侍恭敬上前攙扶,葉渙并未抗拒,腳步虛浮地被引出了暖閣。然而,他并未走向帝后為他安排的宮室方向?;蛟S是迷蒙的月色清冷似姑蘇,或許是醉后混亂的心神只遵循著靈魂深處最熾烈的渴望,亦或是冥冥中有種牽引……他竟憑著一種近乎本能的路徑辨認,踉蹌著,拒絕了內(nèi)侍的指引,徑直朝東宮深處走去。
守夜的東宮侍衛(wèi)遠遠看見來人是他,身著葉氏家主的月白袍服,雖是腳步虛浮,但那身份和長期浸潤的威嚴讓他們不敢有絲毫阻攔,猶豫片刻便躬身退開。他一路穿行過寂靜的回廊,無視了燈火通明的主殿方向,目標明確地走向一處清雅幽靜的院落——太子妃江妍的寢殿。
東宮此時一片寂靜。太子葉苑還在前朝處理堆積如山的朝會后續(xù)政務,未曾歸來。寢殿內(nèi),燈火闌珊,只余幾盞夜明珠散發(fā)著柔和的光暈。江妍身體不適,早已歇下。錦繡如往常一樣,在外間守著,并未入睡。
當沉重的腳步聲和淡淡的酒氣靠近時,錦繡警覺地抬起了頭。待看清是腳步踉蹌渾身酒氣,眼神迷離的葉渙時,錦繡的臉上沒有半分驚訝,更沒有尋常侍女見到外男闖入太子妃寢殿應有的驚慌失措。
她只是極其自然地站起身,甚至帶著一種熟稔的從容的上前,穩(wěn)穩(wěn)地扶住葉渙的手臂。她的動作嫻熟而有力,仿佛已經(jīng)做過千百遍。葉渙下意識地放松了身體,任由她攙扶,口中含糊地低語著什么,聽不真切,但那姿態(tài),是全然信任的依賴。
錦繡沒有絲毫猶豫,直接扶著葉渙,穿過外間,徑直走進了江妍的寢殿內(nèi)室!
殿內(nèi),江妍并未深睡,她本就體弱易醒,聽到動靜,已披衣坐起。當看到錦繡扶著醉醺醺的葉渙走進來時,她眼中瞬間閃過震驚、慌亂,但隨即,那震驚便化為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有無奈,有痛楚,甚至……有一絲早已習慣的麻木。
“家主……”錦繡低聲對江妍道,語氣平靜得如同在匯報一件尋常小事,“醉得厲害,走錯路了?!?/p>
江妍看著眼前這個她名義上的“大伯”,實際卻是她刻骨銘心的愛人,看著他因醉酒而微微蹙起的眉頭,看著他身上熟悉的氣息……她張了張嘴,最終卻什么也沒說,只是無聲地嘆了口氣,掀開了自己錦被的一角。
錦繡會意,極其自然地扶著葉渙走到床邊,小心地幫他脫去外袍和靴子,動作輕柔而熟練,仿佛已經(jīng)做過很多次。葉渙似乎也回到了某個讓他無比安心的環(huán)境,順從地躺下,甚至無意識地側(cè)過身,朝著江妍的方向靠了靠,發(fā)出一聲滿足的喟嘆。
錦繡將被角仔細掖好,然后默默地退到內(nèi)室的角落陰影里,垂手侍立,如同一個沉默的守護者。一切都那么自然,那么……習以為常。
寢殿內(nèi)陷入了詭異的寂靜。只有葉渙均勻而略顯沉重的呼吸聲,以及江妍壓抑的心跳聲??諝庵袕浡木葡悖€有那揮之不去的、獨屬于葉渙的清冷氣息。
江妍躺在那里,身體僵硬。身邊是她名義上的丈夫葉苑的親伯父,是她深埋心底十二年的愛人,更是她如今身份上必須恪守界限的“大伯”。這荒謬絕倫的處境,此刻卻如此真實地發(fā)生著。她想起在姑蘇葉氏仙府的那些年,那時她還只是少夫人江妍,而他,是閉關(guān)間隙總會悄然出現(xiàn)在她院中的家主葉渙。多少次,他處理族務疲憊不堪,或是應酬歸來微醺,也是這樣,被錦繡或她親自安置在她的床榻之上,如同真正的夫妻。那時,仙府上下,只有錦繡和幾個絕對心腹知曉,她江妍,才是姑蘇葉氏仙府真正的被家主認可的女主人。
十二年了……從姑蘇葉氏的少夫人,到新朝的太子妃,身份尊貴更勝從前,可她心底最隱秘的位置,從未改變。這東宮的華麗,在她眼中,遠不如姑蘇仙府那間種著玉蘭的小院溫暖真實。
她微微側(cè)頭,借著朦朧的珠光,看著葉渙沉睡的側(cè)臉。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了更深的沉穩(wěn),卻未曾磨滅那份刻在她骨子里的溫潤輪廓。指尖動了動,幾乎要不受控制地撫上他的眉心,卻在即將觸碰到的瞬間猛地蜷縮回來。
錦繡在陰影里,將江妍這細微的動作盡收眼底,眼神依舊平靜無波,仿佛早已看慣了她家主人的掙扎與隱忍。這深宮中的一切身份、地位、倫常,在她眼中,似乎都不及仙府那十幾年里,她親眼見證并守護的、那份不為世人所容的真情來得重要。
夜色深沉,將殿內(nèi)這禁忌而沉重的秘密溫柔地包裹。葉渙沉睡在太子妃的錦榻之上,渾然不知自己踏入了怎樣一個情感的旋渦。而江妍,睜著眼睛,望著帳頂繁復的繡紋,仿佛又看到了姑蘇仙府那輪清冷的明月。新朝建立的榮耀,萬邦來朝的盛景,此刻都與她無關(guān),她只是被困在華麗牢籠里,守著一段無法言說的過往,和一個在錯誤時間、錯誤地點,卻偏偏是她唯一認定的愛人。
窗外,秋風吹過宮苑的玉蘭樹,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像是在為這深宮秘辛低低嘆息。而錦繡的身影,在暗影里站得筆直,如同仙府玉蘭樹下最沉默的磐石,無聲地守護著這個只有她們?nèi)酥獣缘拿孛苁澜纭?/p>
紫宸殿的莊嚴肅穆在萬邦朝會的正宴在太和殿上達到了極致。玄底金龍的巨幅帝幔垂落高臺,九階白玉陛之上,帝座巍矗立。
帝座之上,玄辰皇帝葉湛,身著玄黑繡金的龍袍,面容如冷玉雕琢,深邃的眼眸平靜無波,唯有在偶爾與身旁皇后江羨目光交錯時,那冰封般的神情才會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江羨今日難得穿了莊重的朱紅后服,襯得他眉眼張揚,嘴角噙著一抹似笑非笑,指尖無意識地把玩著一個小小的銀色鈴鐺,仿佛眼前這場足以震懾萬邦的宏大盛宴,不過是場有趣的消遣。
殿下,四大世家的家主及核心人物占據(jù)著最尊貴的位置,如同帝國的四根擎天巨柱。葉渙已恢復了平日的清冷出塵,一襲月白云紋家主袍,端坐于葉湛左下手首位,眉宇間不見昨夜絲毫醉態(tài),只有深沉的威儀。江徹一身凌厲紫袍,腰懸佩劍,眼神銳利如鷹隼。陸子陵的金色牡丹袍耀眼奪目,年輕的家主臉上帶著世家子弟特有的倨傲與意氣風發(fā)。聶驚瀾則低調(diào)許多,一身墨綠勁裝,手中把玩著一柄看似普通的折扇,眼神卻偶爾閃過不易察覺的精光。
太子葉苑身著儲君蟒袍,坐在葉渙下首,舉止溫雅端方,正有條不紊地協(xié)助父親處理著朝會事宜。靖王葉肅則坐在武將勛貴一列,年輕的臉上難掩興奮,東張西望地看著各種奇裝異服的使臣。
太子妃江妍因“身體不適”,在錦繡的陪伴下,只于宴會開始之初短暫露面,依禮向帝后及萬邦使臣致意后,便告退回東宮歇息。此刻,她正坐在東宮寢殿內(nèi)室的軟榻上,隔著精致的屏風,聽著前殿隱約傳來的宏大樂聲與人聲。錦繡侍立一旁,眼神沉靜,仿佛昨夜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從未發(fā)生。
宴會已進行至高潮,珍饈美味流水般呈上,仙樂飄飄,舞姬身姿曼妙。各國使臣輪番上前,獻上奇珍異寶,頌揚玄辰王朝的赫赫武功與無邊恩德。言辭或謙卑,或夸張,殿內(nèi)氣氛熱烈而融洽,處處彰顯著“天朝上國,萬邦來朝”的盛世氣象。
就在這時,一隊服飾與九州風格迥異的使臣,在通譯官的引領(lǐng)下,走到了大殿中央。他們來自遙遠的西方,橫跨浩瀚的“風暴之?!?,來自一個名為“圣奧倫斯”的強大帝國,那里與玄辰不一樣,那里沒有仙術(shù)卻有很多騎士和魔法。為首的正使身著繡滿繁復金線、鑲嵌著碩大寶石的猩紅天鵝絨禮服,帽子上插著夸張的彩色鴕鳥羽毛,神情帶著一種西方貴族特有的矜持與自信。
正使右手撫胸,向著帝座方向深深鞠躬,用帶著濃重異域腔調(diào)的官話,抑揚頓挫地開始宣讀國書:
“至高無上的玄辰帝國皇帝陛下,光輝如日月的皇后殿下!我謹代表偉大的圣奧倫斯帝國皇帝、‘七海之主’奧古斯都·凱撒陛下,向您致以最崇高的敬意與最誠摯的問候!愿我主的榮光與您同在!”
通譯官流暢地轉(zhuǎn)述著。殿內(nèi)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對這來自遙遠西方的強大帝國的使臣投以好奇的目光。
“圣奧倫斯帝國,與偉大的玄辰帝國隔海相望,共享著對繁榮與秩序的追求?!闭沟穆曇籼岣?,充滿了熱情,“為了鞏固兩大帝國之間亙古長存的友誼,化解可能存在的誤解,并為這片大陸帶來永久的和平與福祉……”
他頓了頓,臉上露出一個自認為無比得體、甚至帶著幾分施恩意味的笑容,朗聲宣布:
“我們至高無上的奧古斯都七世陛下,愿與玄辰皇室締結(jié)最神圣的姻親之盟!陛下最鐘愛的第三王子,尊貴的利普斯殿下,正值英年,驍勇善戰(zhàn),仰慕東方文明久矣!特此,懇請玄辰皇帝陛下,將您一位尊貴的公主下嫁于利普斯王子!以此神圣的聯(lián)姻,作為我們兩大帝國永世友好的基石!”
話音落下,正使保持著鞠躬的姿態(tài),等待著玄辰君臣欣喜的回應和滿殿的祝賀之聲。
然而——預想中的熱烈場面并未出現(xiàn),整個太和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落針可聞。
仙樂停了,舞姬僵在原地,端著酒水菜肴的內(nèi)侍們仿佛被施了定身法。所有玄辰的重臣、世家的家主、乃至那些見多識廣的各國使臣,臉上的表情都凝固了。
驚愕、茫然、難以置信……最后,統(tǒng)統(tǒng)化為了一種極其古怪的神色——像是在看一場荒謬絕倫的滑稽戲。
江羨鳳眸微挑,那抹玩味的笑意瞬間變得冰冷而充滿譏誚,他微微側(cè)頭,看向身旁的葉湛?;实郾菹碌拿嫒菀琅f冷峻,但那雙深邃的眼眸深處,寒光乍現(xiàn),仿佛有實質(zhì)的冰棱在凝聚。
葉渙端著酒杯的手停在半空,清冷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明顯的不解和錯愕,仿佛聽到了什么完全超出理解范疇的天方夜譚。
陸子陵猛地攥緊了手中的金杯,指節(jié)泛白,年輕的臉上寫滿了“這蠢貨在說什么鬼話”的暴躁。聶驚瀾“啪”地一聲合上了折扇,低下頭,肩膀可疑地微微聳動。
葉苑溫雅的臉上滿是震驚和尷尬,他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父皇和母后,又看向伯父葉渙。靖王葉肅張大了嘴巴,差點“噗”地一聲笑出來,又趕緊死死捂住,憋得滿臉通紅。
東宮寢殿內(nèi),隔著屏風聽到通譯轉(zhuǎn)述的江妍,猛地捂住嘴,發(fā)出一陣壓抑的嗆咳。錦繡迅速遞上一杯溫水,眼神平靜依舊,只是那平靜深處,似乎也掠過一絲極淡的荒謬感。
死寂持續(xù)了數(shù)息。
那位圣奧倫斯使臣終于察覺到了氣氛的不對勁。他直起身,有些困惑地環(huán)顧四周,不明白為何自己提出的、在他們西方看來無比榮耀且理所當然的聯(lián)姻請求,會引來如此詭異的沉默。他甚至帶著一絲被冒犯的不悅,再次開口:“尊敬的皇帝陛下,皇后殿下?不知貴國……”
“噗嗤——”
一聲再也忍不住的嗤笑,終于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發(fā)出聲音的是一位坐在角落、來自南海小國的使臣,他顯然更了解玄辰的內(nèi)情,此刻實在憋不住了。
這聲嗤笑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引發(fā)了連鎖反應。
低低的議論聲如同潮水般在殿內(nèi)蔓延開來,帶著壓抑不住的笑意和荒謬感。
“公主?玄辰哪來的公主?”
“前朝大胤倒是有不少……可那是亡國余孽??!”
“陛下后宮只有皇后殿下一人……還是位……”
“葉家嫡系……好像就太子殿下一根獨苗吧?”
“這西蠻子……是把玄辰當成前朝大胤了?消息也太閉塞了!”
議論聲越來越大,其中夾雜著各種語言的驚嘆和竊笑。圣奧倫斯使臣的臉色由困惑變?yōu)槊H唬儆擅H晦D(zhuǎn)為羞惱,最后漲成了豬肝色。他終于意識到,自己似乎犯了一個天大的、極其愚蠢的錯誤!
高臺之上,皇帝葉湛終于動了。他緩緩抬起手,只是一個微小的動作,整個大殿瞬間再次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葉湛的目光如同萬載不化的寒冰,冷冷地落在下方那隊手足無措的西方使臣身上。他沒有憤怒的咆哮,沒有嚴厲的斥責,只是用那低沉而蘊含著無上威嚴、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聲音,清晰地吐出每一個字:
“圣奧倫斯使臣?!?/p>
“朕,無女可嫁?!?/p>
“我玄辰亦無公主?!?/p>
每一個字都像冰錘砸在使臣的心上。他身后的副使們早已面無人色,瑟瑟發(fā)抖。
葉湛的目光掃過使臣帶來的、那堆象征著“誠意”的、此刻顯得無比諷刺的華麗禮物,最終落回使臣那張慘白的臉上,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卻帶著碾碎一切的絕對力量:
“爾國所求,荒謬絕倫。念爾等原來無知,此次失儀,朕不予深究?!?/p>
“退下?!?/p>
“是……是!謝……謝皇帝陛下寬宏!”正使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行禮,帶著同樣魂飛魄散的隨從,在滿殿壓抑的嗤笑聲和看戲般的目光中,倉惶狼狽地退出了太和殿的中心區(qū)域,縮回自己的角落席位,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一場本該是彰顯帝國威儀的盛大朝會,因這來自遙遠西方的“烏龍”插曲,在一種極度荒誕的氛圍中達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高潮”。玄辰君臣心中那點因萬邦來朝而升騰的、幾乎要溢出的驕傲,此刻被一種更強烈的、對自身獨特地位與力量的認知所取代——他們的王朝是如此的不同,如此的獨一無二,以至于連最基本的皇室結(jié)構(gòu),都足以讓“強大”的異國鬧出天大的笑話。
盛宴繼續(xù),樂聲再起。但“圣奧倫斯求娶玄辰公主”的荒謬一幕,已然成為這場萬邦朝會中最令人津津樂道也最能體現(xiàn)玄辰帝國“與眾不同”的絕妙注腳。它像一根無形的刺,扎在圣奧倫斯使團的心頭,也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加深了所有與會者對這片東方霸主“深不可測”的印象。
而在東宮寢殿的寂靜里,江妍的咳嗽漸漸平息。她靠在軟枕上,聽著前殿重新響起的、仿佛帶著一絲嘲弄意味的樂聲,唇邊泛起一絲苦澀而復雜的笑意。錦繡無聲地侍立,目光投向殿外的沉沉夜色,無人知曉她平靜的外表下,是否也在嘲笑著這世間種種陰差陽錯的荒謬。
太和殿上“圣奧倫斯求娶玄辰公主”的鬧劇,如同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漣漪迅速擴散,遠遠超出了外交失儀的范疇,最終演變成一場席卷京都、乃至整個玄辰王朝的滔天巨浪。
起初,這只是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談資。朱雀大街的酒肆茶樓里,說書人眉飛色舞地描繪著西方使臣如何鬧出“無中生有求公主”的大笑話,引得滿堂哄笑。人們嘲笑著那些金發(fā)碧眼的“西蠻子”消息閉塞,連新朝皇帝后宮只有一位男皇后這等天下皆知的事情都不曉得。
然而,笑聲過后,一種更深沉、更微妙的不安情緒,如同深秋的寒霧,開始在民間和世家門閥之間悄然彌漫。
“說起來……咱們這位陛下,是真沒有公主,也沒有其他皇子皇女啊……”
“豈止陛下?你們想想,姑蘇葉氏,傳承千年的頂級仙門,如今貴為皇族!可嫡系血脈呢?陛下葉湛,皇后江羨,無子。家主葉渙,無妻無子!太子葉苑,還是過繼到皇后名下的!靖王葉肅,葉家旁支里最出色的子弟了吧?也是孤身一人,無妻無妾無子!”
“不止葉家!云夢澤江氏,家主江徹,那位煞神,聽說早年有過婚約,后來不了了之,至今獨身!云州陸氏的家主陸子陵,年輕氣盛吧?也沒聽說娶妻生子!北境聶氏的聶驚瀾,更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誰知道他有沒有家室?”
“四大仙門,皇族核心,頂尖的修仙世家……怎么……怎么都像是斷了香火一樣?”
“何止四大仙門?你們看看其他依附的世家大族,這些年,新生兒是不是也少得可憐?尤其是那些天賦卓絕、有望繼承家業(yè)的嫡系子弟……”
流言如同野火,在酒桌飯局、在深宅后院、在仙門弟子修煉的間隙,悄然傳遞、發(fā)酵、扭曲。最初只是對皇室和四大世家子嗣稀少的驚訝,漸漸演變成各種聳人聽聞的猜測:
“莫不是……新朝得位不正,觸怒了天道?降下懲罰,令血脈斷絕?”
“聽說皇后修的功法邪門得很,是鬼道!會不會是他……影響了皇族氣運,甚至……吸取了陛下的精元陽氣?”
“葉家劍法至剛至陽,修煉到極致,是否……有礙子嗣?”
“會不會是當年推翻大胤,殺戮過重,業(yè)力反噬,報應在了子孫后代上?”
“仙道艱難,越是修為高深,越難留下血脈,這倒也是常理……可四大世家的家主和核心子弟,總不能都一心向道,絕情絕欲吧?這也太齊心了!”
恐慌在蔓延。對于普通百姓和根基尚淺的小世家而言,皇族和頂級仙門是帝國的基石,是信仰的支柱?;环€(wěn),支柱動搖,帶來的是一種末日將至般的惶惑。而對于那些本就對皇帝獨寵男后、對四大世家凌駕于傳統(tǒng)秩序之上心存不滿的保守派勢力,尤其是那些在前朝大胤時期盤根錯節(jié)、如今被打壓的凡俗世家和舊官僚集團,這無疑是一個絕佳的發(fā)難借口。
于是,這股暗流終于沖破了市井巷陌,洶涌地拍打到了朝堂之上。
數(shù)日后的一次例行朝會。紫宸殿內(nèi)氣氛肅穆,各部官員奏報著萬邦朝會后續(xù)事宜、各州郡稅賦、邊境軍情。皇帝葉湛高坐龍椅,神情冷峻如常,皇后江羨垂眸,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玉扳指,似乎在走神。太子葉苑、靖王葉肅侍立階下。
當戶部關(guān)于今年秋糧入庫的奏報結(jié)束后,一名身著深緋色官袍、須發(fā)皆白的老臣,顫巍巍地出列,手持象牙笏板,聲音洪亮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臣,御史中丞劉墉,有本啟奏!”
殿內(nèi)為之一靜。劉墉是前朝舊臣,學問深厚,德高望重,新朝建立后,因“清名”被留用,掌管御史臺。他素來以“敢諫”著稱,但所諫之事,多是對新朝“不合禮法”之處的指責,皇帝葉湛通常不予理會,卻也未加罪責。
葉湛眼皮微抬,聲音聽不出情緒:“講?!?/p>
劉墉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朗聲道:“陛下!皇后殿下!萬邦朝會,盛況空前,彰顯我玄辰國威,震懾寰宇,實乃曠古未有之盛事!然,臣近日觀之,朝野內(nèi)外,人心浮動,流言四起,皆因一事而起——關(guān)乎國本,關(guān)乎社稷萬世之基業(yè)!臣,不得不冒死以聞!”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階上威嚴的帝后,又掠過旁邊神色各異的葉渙、江徹、陸子陵、聶驚瀾等世家魁首,最后落在年輕的太子葉苑身上,眼中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沉重:
“陛下!我玄辰立國三載,威加四海,功蓋千秋!然,細思之下,皇室子嗣……何其單??!” 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痛心疾首的意味,“陛下膝下,僅太子殿下一人!太子妃入主東宮已有年余,亦無喜訊傳出!姑蘇葉氏,皇族本宗,家主葉渙公,功勛卓著,卻孑然一身,無有后嗣!靖王葉肅,宗室翹楚,亦未成家!”
他的話語如同重錘,敲在寂靜的大殿上,引來一陣壓抑的吸氣聲。不少官員,尤其是那些舊派文臣,紛紛點頭,面露憂色。
劉墉仿佛得到了鼓勵,聲音更加激越:“此非僅皇室之憂!放眼我玄辰柱石,四大修仙世家!江氏家主江徹、陸氏家主陸子陵、聶氏家主聶驚瀾,諸位皆是我朝擎天之柱,正值春秋鼎盛,卻皆未聞婚配,更無子嗣承歡膝下!此等現(xiàn)象,遍觀九州仙門世家,亦屬罕見!”
他猛地跪倒在地,以頭觸地,發(fā)出沉悶的響聲,聲音帶著哭腔:“陛下!皇后殿下!此絕非偶然!此乃天意示警!國無儲輔之眾,家無繼承之嗣,猶如參天巨樹,根須斷絕!縱有今日之繁花似錦,烈火烹油,他日一旦……一旦……大廈將傾,禍起蕭墻,悔之晚矣啊陛下!”
他抬起頭,老淚縱橫,目光卻異常銳利地直刺龍椅上的葉湛,以及他身邊的江羨,拋出了最終的目的,也是他背后勢力醞釀已久的訴求:
“臣,泣血叩請!為江山社稷,為玄辰萬世基業(yè)計!懇請陛下,遵循古制,廣納賢德淑女,充實后宮,開枝散葉,綿延皇嗣!此乃順應天道,安撫民心,穩(wěn)固國本之第一要務!亦請陛下,敦促葉渙公、江徹公、陸侯爺、聶侯爺及宗室子弟、仙門俊彥,早日成家,繁衍子嗣,使我玄辰仙道氣運,代代昌隆,永世不衰!”
“臣!萬死!懇請陛下明鑒——!”
劉墉伏地不起,涕泗橫流。他身后,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官員,大多是舊派文臣和凡俗世家的代言人,齊聲高呼:“臣等附議!懇請陛下以江山社稷為重!”
一時間,紫宸殿內(nèi)氣氛凝重到了極點??諝夥路鹉塘?,只剩下那些老臣們悲愴的懇求和壓抑的啜泣聲。
四大世家的家主們,臉色各異。
葉渙端坐如松,眉宇間一片清冷,仿佛劉墉口中那個“孑然一身,無有后嗣”的人并非自己,只是深邃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無人能懂的疲憊與譏誚。
江徹的臉色陰沉得幾乎要滴出水來,手按在腰間的佩劍劍柄上,指節(jié)發(fā)白,凌厲的劍氣不受控制地絲絲外溢,將周圍的地面割裂出細小的痕跡。他盯著跪在地上的劉墉,眼神如同在看一個死人。
陸子陵年輕氣盛,哪里忍得住這等當眾的“催婚”和“勸育”,俊臉漲得通紅,金色的牡丹袍無風自動,怒意幾乎要噴薄而出,若非這是在朝堂之上,他恐怕已經(jīng)拔劍了。
聶驚瀾依舊把玩著折扇,只是動作慢了下來,眼神在跪倒的群臣和帝后之間來回掃視,似乎在評估著局勢,嘴角那抹慣常的笑意變得有些莫測高深。
太子葉苑臉色微微發(fā)白,他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和責任重重地壓在了自己肩上,看向父皇母后的眼神帶著擔憂和愧疚。靖王葉肅則是一臉懵然和憤怒,他覺得自己躺著也中槍,憑什么催婚催到本王頭上了?
高臺之上的皇后江羨終于抬起了眼眸。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慵懶笑意的鳳眸,此刻卻冰冷如寒潭深淵,銳利得仿佛能刺穿人心。他唇邊勾起一抹極致嘲諷的弧度,目光緩緩掃過階下跪倒一片的“忠臣”,最后落在涕淚橫流的劉墉身上。
皇帝葉湛緩緩站起身。他沒有暴怒,沒有斥責。那身玄色十二章紋袞服襯得他身形愈發(fā)高大挺拔,如同亙古矗立的神山。他只是向前踏出了一步,僅僅一步。
一股無形的、浩瀚如淵海、沉重如蒼穹的威壓,驟然降臨整個紫宸殿!
仿佛空氣瞬間被抽空,又仿佛有萬鈞巨石壓在每個人的脊梁之上。所有跪著的大臣,包括劉墉在內(nèi),都感到呼吸一窒,脊椎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額頭死死抵在冰冷的金磚上,連抬起一寸都做不到!
那些竊竊私語的、心懷鬼胎的、甚至暗中幸災樂禍的,都在這一刻感到了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和戰(zhàn)栗!這是超越凡俗、凌駕眾生的力量!是執(zhí)掌乾坤、生殺予奪的帝王之怒!
葉湛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刺向下方:
“子嗣?”
他的聲音低沉平緩,卻蘊含著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寒意,每一個字都清晰地響徹在死寂的大殿中。
“爾等眼中,玄辰的國本,是后宮女子的肚皮,是嬰孩的啼哭?”
他的目光掃過葉苑、葉肅,掃過葉渙、江徹、陸子陵、聶驚瀾,最終回到那群匍匐在地的臣子身上:
“朕的國本,是太子葉苑,是靖王葉肅,是姑蘇葉氏的劍,是云夢澤江氏的弓,是云州陸氏的甲,是北境聶氏的刀!是這滿殿為玄辰開疆拓土、鎮(zhèn)守四方的修士與將士!”
“是四海八荒,臣服于玄辰龍旗之下的萬民之心!”
“是昆侖天授之正統(tǒng),是朕與皇后,親手斬斷腐朽、開辟的煌煌新天!”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絕對意志:
“朕的后宮,只有一人!”
“玄辰的繼承者,也只會出自一人膝下!”
“此乃天意,亦是朕意!無需爾等置喙!”
那恐怖的威壓如同潮水般退去,卻留下了深入骨髓的冰冷。大臣們?nèi)缤瑥哪缢斜粨破?,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朝服?/p>
葉湛重新坐回龍椅,恢復了那副冰冷無波的模樣,只淡淡地吐出兩個字:
“退朝?!?/p>
沒有給任何人再開口的機會。
劉墉等人面如死灰,癱軟在地。他們知道,這雷霆萬鈞的回應,不僅粉碎了他們“廣納后宮”的妄想,更是皇帝對他們、對背后勢力最嚴厲的警告——妄議帝后私德,質(zhì)疑皇室正統(tǒng),觸碰逆鱗者,死!
江羨站起身,撣了撣并不存在的灰塵,鳳眸掃過階下眾人,最終落在失魂落魄的劉墉身上,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妖異的弧度,用只有附近幾人能聽到的聲音,輕飄飄地丟下一句:
“劉御史憂國憂民,拳拳之心,感天動地。本宮瞧著,劉家子嗣倒是頗為興旺,三房新添的麟兒甚是可愛。不如,本宮賜些滋補丹藥,助劉家開枝散葉,為玄辰……多多添丁進口?”
這話語中的諷刺與寒意,比葉湛的威壓更讓人心頭發(fā)冷。劉墉渾身一顫,幾乎暈厥過去。
一場來勢洶洶、直指皇室核心的朝堂風波,在帝后絕對的力量和意志面前,被碾得粉碎。然而,那關(guān)于“血脈斷絕”、“天道懲罰”的流言蜚語,卻如同附骨之蛆,并未消散,反而在更深的陰影里,繼續(xù)滋生蔓延。
東宮的寢殿內(nèi)江妍倚在窗邊,聽著錦繡低聲轉(zhuǎn)述著朝堂上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她蒼白的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帕子。
“血脈斷絕……”她低聲重復著這四個字,目光投向庭院中那株在秋風中搖曳的玉蘭樹,眼神空洞而哀傷。錦繡靜靜地站在她身后,如同沉默的影子。她的目光落在江妍單薄而脆弱的背影上,又仿佛穿透了宮墻,投向了更遙遠的地方。這凡塵的紛擾,這關(guān)于血脈子嗣的喧囂,在她平靜無波的眼底,激不起半分漣漪,只有一絲洞悉一切的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