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木輪碾過朱雀大街,車轅的鎏金香球噴吐出陣陣香霧。
王之順毫無形象得靠著車廂喘著粗氣。
侍女用繡鞋輕踢他膝蓋,輕喝:
“公主在此!怎可癱成爛泥?!”
王之順癱在錦墊上,手指頭都懶得動:
“抱...抱歉,容在下喘口氣...”
侍女柳眉倒豎正要發(fā)作,端坐的公主擺手阻止
“無妨...”
公主素手提起玉壺倒了盞水,把茶盞推到案幾邊:
“給他。”
侍女撇著嘴端起玉盞,往青年手里一塞:
王之順捧著溫?zé)岬牟璞K,咕咚咕咚喝了個干凈。
茶水順著下巴流到衛(wèi)衣上,他胡亂用袖子抹了把嘴。
他確實(shí)太渴了,形象什么的,呵呵,還是免了吧。
飲完茶水王之順才稍微緩了口氣,他看向端坐鄭重的公主。
公主一副道姑打扮。眉眼如畫,自帶威嚴(yán)。
可明明該是端莊模樣,偏生右邊眼尾那顆淚痣平添了三分艷色。
王之順盯著那顆淚痣發(fā)呆,心想這要擱現(xiàn)代刷短視頻,絕對能沖上顏值區(qū)榜首。
公主忽然抬眼,青年放肆的目光被抓個正著。
“你在看什么?”
公主指尖叩了叩案幾。
青年面色坦然:
“在看公主的絕世容顏?!?/p>
“哦?好看么?”
公主盯著他的眼睛高冷問道。
“何止是好看?得用我們那兒的歌...”
王之順輕輕哼起《傳奇》的調(diào)子:
“只是因?yàn)樵谌巳褐卸嗫戳四阋谎?,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
公主睫毛忽地顫了顫,心中暗贊好聽!
這調(diào)子清越婉轉(zhuǎn),比宮中樂師的新曲還動聽。
但她面色卻還是端著高冷:
“如此輕佻...你可知本宮是誰?”
青年歪頭笑得坦蕩,
“無論您是誰,在下只知好看的容顏在等欣賞他的人,就像...”
他手指輕指窗外,
“天青色等煙雨...”
青年說到最后半句咬住舌尖,把“而我在等你”硬生生咽回去。
這要真說出來,怕是要被公主踹下馬車。
公主怔怔望著窗外漫天的打鐵花,愣神良久:
“天青色等煙雨......這意境......絕了......”
“咚——”
沉悶的更鼓聲驚醒了恍惚的公主。
她收回望向鐵花的視線,忽然用拂塵白玉柄挑起青年下巴,
“此去玉真觀尚有五里......”
公主俯身逼近,聲音清冷:
“那'星如雨'的后半闕呢?”
冰涼觸感激得王之順渾身一抖,滿腦子彈幕亂飛!
我擦!好羞恥??!這公主居然玩霸道女帝這套?
等等!玉真觀?玉真......
她難道就是大名頂頂?shù)慕K南捷徑!
中國最早的不婚主義者!
王維、李白的緋聞女友——玉真公主李持盈李玄玄嗎?
王之順震驚之余,卻也不忘要裝個逼:
“若得美酒三斗......”
“取酒來!”
玉真公主擊掌,侍女撇著嘴把鎏金酒壺往王之順手中一墩:
“破事真多?!?/p>
王之順笑嘻嘻拎起酒壺:
“這你就不懂了,這叫...”
他故意拖長調(diào)子晃了晃酒壺,
“儀式感......”
“儀...儀什么?”
公主蹙起眉頭,一臉問號。
“就是...”
青年指尖在壺身上畫圈,
“好比您用白玉拂塵挑人下巴,這就是公主的儀式感。”
侍女“噗”地笑出聲,慌忙背過身去。
“既然要儀式感......”
公主奪過酒壺,琥珀色酒液嘩啦啦注滿玉盞,
“本宮親自給你倒酒?!?/p>
公主雙手捧著玉盞輕輕遞到他面前:
“請吧...喝完快說?!?/p>
王之順也不客氣,接過酒盞仰頭一飲而盡!
他飲罷,轉(zhuǎn)頭看向窗外。
漫天鐵花像星星往下掉,他手指頭敲著窗框輕聲念誦:
“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p>
窗外鐵花在此刻綻放魚龍紋樣,滿城歡呼如潮:
“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zhuǎn)。一夜魚龍舞?!?/p>
玉真公主眼中星芒漸盛,震驚之情溢于言表!心底暗贊:
“好句!應(yīng)景!”
街邊少女們的歡笑聲隨風(fēng)入窗,王之順轉(zhuǎn)身看向公主絕美的面龐: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p>
公主對上眼前青年靈動的目光...
思緒飛回十三年前的上元夜,她也曾戴著滿頭絹花與那人牽手?jǐn)D在人潮里看燈。
王之順望著公主失神的目光,最后一句詞裹挾著千年時空的重量脫口而出: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
他聲音漸低。
車輦恰在此時駛過務(wù)本坊國子監(jiān),欞星門的陰影劃過公主驟然蒼白的臉,
那里曾是她與王維初見之地,十三年前的同一個月夜。
“燈火闌珊處?!?/p>
最后一字落地,車廂陷入死寂。
白玉拂塵墜地發(fā)出脆響,玉真公主的眼眶已噙滿淚水。
她思緒紛飛,眼前閃過與王維的一幕又一幕....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公主癡癡得呢喃著這句,夜風(fēng)忽起,街邊“王記書肆”的幌子隨風(fēng)翻動。
那是王維胞弟王縉的店鋪。
十三年前,她在此品讀王維的佳作: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p>
三年前,她又在此欣賞李白的新詩: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玉真公主此刻依然能記得當(dāng)時滌蕩心靈的震撼之感,她愛詩,更愛詩人。
沒人能說清此時的玉真公主是想著王維還是想著李太白,亦或是二者皆有。
“老海王啊?!?/p>
王之順心里暗想。
玉真公主久久才從震驚中回過味來,望向王之順的眼光多了些許欣賞。
“少年郎如何稱呼?”
“嶺南王氏,名之順,字子安?!?/p>
王之順躬身行禮。
“方才那闕詞,倒像是專為今夜所作?!?/p>
玉真公主提起酒壺,琥珀色的酒“嘩啦啦”倒?jié)M玉盞,輕推向王之順:
“此酒名‘玄霜’,玉真觀獨(dú)釀素酒。”
王之順端起酒盞一飲而盡:
“請公主為此詞賜名。”
玉真公主的目光落上眼前的青玉案上
玉案上恍惚間浮起王維清艷動人的面容,竟與眼前少年有七八分的相似
車外此時有賣花娘唱起《踏歌》:
“青玉案頭月影斜,金樽未冷已飛花......”
她忽然玉口輕開,悠悠道:
“青玉案”
話音剛落,車外炸開漫天鐵花,映得公主眼尾鶴紋流光溢彩~
玉真公主在漫天鐵花流光中再次開口:
“元夕”。
青玉案·元夕?
倒是和辛棄疾想到一塊去了,稼軒啊稼軒,不知道您四百多年之后讀到這首詞會作何感想???
王之順胡思亂想著,忽然瞥見案頭《道德經(jīng)》抄本末頁的“玄玄”朱印。
“拍馬屁的時候到了!”
王之順單膝觸地:
“順斗膽請公主允添‘贈玄玄’三字?!?/p>
古人都想青史留名,玉真公主的字正是玄玄。
雖然現(xiàn)在大唐興詩,詞曲還不上臺面,但是以這首詞的分量,肯定能流傳后世,史書留名這是對古代貴人最奢侈的禮物。
玉真公主眼神一亮:
“允了!”
她提起玉酒壺,酒入喉腔一飲而盡!
飲罷,有些醉意問向眼前青年:
“你可知‘玄玄’二字的分量?”
公主指著遠(yuǎn)處務(wù)本坊的欞星門,
“十三年前,有位白衣少年在那門下立誓,要為本宮作盡天下好詩。而今卻......”
公主話音懸在半空,白玉酒盞映出她微顫的睫毛。
“而今被甩了唄”
王之順心里嘀咕,面上卻恭敬行禮:
“順愿立新誓!公主每展此卷,必見新作勝舊詩?!?/p>
玉真公主不應(yīng),只提筆書寫剛剛的詞,恐稍遲忘卻。
案上新寫的《青玉案·元夕贈玄玄》墨跡未干,詞作結(jié)尾處落款“王子安”。
她將宣紙遞給身旁侍女
“將這首詞貼到賽詩榜頭名位置。要用金粉框邊?!?/p>
侍女得令而去。玉真公主指著平康坊最高處的摘星樓:
“此刻起更鐘鳴,三聲之內(nèi)若成佳作,本宮許你玉真觀藏書閣行走?!?/p>
“嗵~”
第一聲更鼓在此時穿透夜色而來。
王之順心神隨著更鼓震動:
今夜住哪?明天吃什么?這些都沒有著落!
這個包吃包住的機(jī)會一定不能錯過!
他一狠心抓起鎏金剪劃破指尖!
?。『猛?!
王之順咬牙忍痛開口:
“公主請與順移步車外?!?/p>
王之順言罷便走向車廂外,玉真公主緊隨其后。
車外,王之順以血代墨在車簾題寫: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fēng)半夜鳴蟬?!?/p>
對不起啦,辛老爺子,今天只能逮著您一個人薅啦......
“哎呦!這誰???!敢在公主寶輦上涂鴉!”
街面上人群一邊震驚有人敢在御賜車駕上以血題詞,一邊隨著王之順?biāo)}血字而齊聲誦讀。
“好詩!好詩??!”
眾人無不贊嘆!這年月,長安城里好詩頻出,就連審美疲勞的長安百姓也是交口稱贊。
“我看水平一般,這世上哪有六言詩,連詩格詩律都不懂!”
“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哪里是詩?這是曲子詞嘛?!?/p>
眾人恍然大悟,雖然在現(xiàn)在的大唐詞尚未在文人雅士中流行,還屬于上不了臺面的小道文體。
但詞在市井已有隱隱發(fā)揚(yáng)的態(tài)勢,其比詩更自由得格律,不拘泥于每句字?jǐn)?shù)的限制,讓作者能更好的發(fā)揮,讓普通民眾唱起來朗朗上口。
玉真公主盯著車簾上歪歪扭扭的血字,眼睛驀然發(fā)亮,連呼吸都停了一瞬。
“這...這詞...”
她嘴唇抖了抖,顫抖伸手去摸,指尖沾了血漬也不在乎。
王之順舉著流血的手指,輕聲提醒:
“公主麻煩讓讓,還沒寫完...”
玉真公主驚醒,連忙縮回手退開半步,聲音發(fā)顫:
“你...你繼續(xù)。”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diǎn)雨山前?!?/p>
東南方恰有流星劃過,夜露漸起,打濕了公主的眉眼。
“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zhuǎn)溪橋忽見?!?/p>
最后一筆收鋒時,更鼓恰鳴三聲。
王之順血書至此頓筆,任由車外沸騰般的喝彩聲涌入。
“取玉真觀校書郎魚符來?!?/p>
玉真公主壓下心中震撼,對身旁侍女吩咐。
侍女一驚:
“公主!這可使不得!”
“讓你取便?。。 ?/p>
公主面色轉(zhuǎn)冷,聲音陡然拔高。
侍女咬著嘴唇行禮:
“諾。”
轉(zhuǎn)身鉆進(jìn)車廂時,裙角都在發(fā)抖。
片刻后她捧出個銀光閃閃的小魚符,不情不愿遞到王之順面前:
“玉真觀校書郎印信,十年來只給過王摩詰一人!”
青年接過冰涼的純銀魚符,指腹蹭過上面凹凸的紋路,心里嘀咕:
“看她那樣這玩意兒好像不簡單....也不知能換幾頓飯?”
公主清冷的聲音再次響起:
“明日辰時,攜此符入觀?!?/p>
......
不消片刻,王之順以血題字的《西江月》便已經(jīng)傳遍長安,
平康坊三十六家樂坊開始同時奏起《西江月》新調(diào)~
而被趕下馬車的王之順只能站在車旁躬身行禮,
眼睜睜看著玉真公主那鑲金嵌玉的七寶香車,逐漸融入了朱雀大街的璀璨燈火里,越來越遠(yuǎn)......
“嘶——!”
一陣凜冽的寒風(fēng)卷著地上的碎雪沫子,狠狠拍在他臉上,
他被凍了個激靈,趕緊把衛(wèi)衣帽子扣上,拉鏈拉到下巴。
正月十五、零下不知道多少度?
他低頭看了看手里那枚冰涼的純銀小魚符,在月光下閃著“我很貴但不能吃”的冷光。
“說好的包吃包住呢?”
王之順捏著魚符,對著馬車消失的方向,悲憤得嘀咕:
“面試通過了,offer(魚符)也發(fā)了,試用期就這么把員工扔大馬路邊上?!”
“公主啊公主,你的良心真的不會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