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深紅切割機三十六歲的向芃芃,在初秋一個天高得刺眼的日子,
正式成為了一個離異婦女。民政局門口那兩扇冰冷旋轉(zhuǎn)的玻璃門,像高效的切割機,
把她過去十年的人生干脆利落地切了下來,“哐當”一聲扔進了不可回收的垃圾桶。
她手里捏著那本簇新的、硬邦邦的離婚證,深紅色的封皮硌著掌心,
硌得心口那塊地方也跟著一陣陣發(fā)緊。陽光亮得晃眼,車流反射的光斑刺得她頭暈目眩。
十年。整整十年。滾燙的心意喂了狗,狗還知道搖尾巴。她扯了扯嘴角,
想證明自己還是那個心寬體胖的向芃芃,嘴角卻像生了銹。
胸腔里那股被強壓下去的酸澀猛地往上涌,噎得喉嚨發(fā)堵。不能哭。太丟人。
她用力吸了一口帶著尾氣的空氣,把那點濕意憋回去,抬頭望向沒心沒肺的藍天。掏出手機,
鎖屏是昨晚換上的金色麥田。指尖劃過通訊錄,停在“張大魔王”上,撥通?!拔梗科M芃?
” 張經(jīng)理的大嗓門混著鍵盤聲傳來,“事兒辦完了?”“嗯。住建委內(nèi)網(wǎng)駐場的活兒,
我上。” 聲音平靜得刻意。“那項目…條件艱苦,壓力大,你剛…要不要緩緩?
”“缺人我就上?!?向芃芃斬釘截鐵,“閑著容易亂想。我扛得住。”“…行吧。下周一,
找委里李主任?!?張經(jīng)理嘆氣。“謝了?!?掛斷電話,深紅色的本子被胡亂塞進挎包,
像塊烙鐵。她挺直背,低跟鞋“咔噠”敲地,大步走向地鐵站。身后,
“民政局”三個鎏金大字閃著冷漠的光。
第二章:心跳算法住建委大樓的門廳空曠得能聽見腳步的回音。大理石地面光可鑒人,
映著行色匆匆的公務員們一絲不茍的褲線和裙擺。
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舊文件混合的、獨屬于機關(guān)單位的氣息,沉悶,規(guī)矩,
帶著點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感。向芃芃跟著對接的李主任穿過長長的走廊,高跟鞋敲在地磚上,
發(fā)出“咔噠、咔噠”的聲響,在這過分安靜的環(huán)境里顯得格外突兀。她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
感覺自己的牛仔褲和寬松針織衫在這里格格不入,像個誤入精密儀器的零件?!斑?,
就這兒了,信息中心機房隔壁的臨時辦公室?!?李主任推開一扇磨砂玻璃門,指了指里面,
“你們公司派來的幾個人都在了。環(huán)境嘛,是簡陋了點,克服一下。” 他語氣平淡,
公事公辦。門內(nèi)是個不大的房間,
堆滿了機箱、顯示器、纏繞成一團團的網(wǎng)線和各種叫不出名字的接口設備。
幾張簡易辦公桌拼在一起,上面散落著鍵盤、鼠標、喝了一半的礦泉水瓶和幾盒拆開的泡面。
幾個程序員模樣的男人正埋頭在屏幕前,手指在鍵盤上翻飛,
房間里充斥著噼里啪啦的敲擊聲和主機風扇的嗡鳴?!案魑?,” 李主任清了清嗓子,
聲音不大,但足夠讓所有人抬起頭,“這位是向芃芃,
負責咱們內(nèi)網(wǎng)系統(tǒng)需求對接和部分前端開發(fā),以后就和大家一起駐場了。
”幾道目光齊刷刷地落在向芃芃身上,帶著點審視和好奇。
她扯出一個職業(yè)化的笑容:“大家好,我是向芃芃,以后多多指教。”話音未落,
角落里一個一直背對著門口、窩在轉(zhuǎn)椅里的身影忽然動了動。椅子“吱呀”一聲轉(zhuǎn)了過來。
一張過分年輕的臉闖入視線。短發(fā)清爽利落,額前幾縷碎發(fā)隨意地搭著,
皮膚是那種常年待在室內(nèi)、少見陽光的冷白色。鼻梁很挺,下頜線條清晰流暢,
此刻正微微仰著,一雙眼睛亮得出奇,像剛被雨水洗過的黑曜石,
直勾勾地、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和一點新奇的笑意,盯著向芃芃。
他穿著簡單的灰色連帽衛(wèi)衣,袖子隨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線條清晰的小臂,
整個人透著一股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間的蓬勃朝氣,與這間沉悶壓抑的辦公室,
還有她這個剛剛從婚姻墳墓里爬出來的“前中年婦女”,形成了極其強烈的反差。
向芃芃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芭叮@位是鄭明明。” 李主任像是才想起來,
語氣隨意地介紹,“剛畢業(yè),分到咱們項目組實習的,搞核心算法那塊兒,別看他年紀小,
技術(shù)很過硬?!?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聲音壓低了些,帶著點不言而喻的意味,
“鄭副廳長的侄子?!痹瓉磉@就是那個傳說中的“關(guān)系戶”。鄭明明沒理會李主任后面那句,
身體往前傾了傾,手臂搭在膝蓋上,嘴角勾起一個極其燦爛的弧度,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
聲音清朗又帶著點懶洋洋的調(diào)子:“向、芃、芃?!彼畹煤苈芮逦?,
三個字像珠子一樣從他齒間滾落出來,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感,
和他臉上燦爛的笑容形成一種奇異的反差。然后才接上:“芃芃姐?我叫鄭明明。
以后請多關(guān)照啦。” 他尾音微微上揚,像帶著小鉤子。
那聲字正腔圓的“向芃芃”讓向芃芃微微一怔,
心里那點對名字的小小介意被這突如其來的鄭重其事給戳了一下,有點意外,
又有點說不出的感覺。她心里習慣性地掠過一絲微妙的情緒——又是連名帶姓。
從學生時代起,她就覺得“向芃芃”這三個字念起來硬邦邦的,像男孩子的名字,
總透著股生疏的距離感。她更喜歡別人叫她“芃芃”,顯得親切些。但職場嘛,大家都這樣。
但是后面近乎找補的那聲“芃芃姐”叫得無比自然熟稔,仿佛他們已經(jīng)認識很久。
向芃芃被他那過分直白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
心里那點關(guān)于“關(guān)系戶”的刻板印象還沒來得及成型,
就被這撲面而來的青春氣息沖得七零八落。她定了定神,維持著表面的鎮(zhèn)定,
點了點頭:“你好,鄭明明?!?聲音努力保持著職場前輩的平穩(wěn)。項目啟動會冗長而枯燥。
李主任和委里的幾個領(lǐng)導輪番發(fā)言,條條框框,規(guī)章制度,安全保密,聽得人昏昏欲睡。
向芃芃強打精神做著筆記,眼角的余光卻總是不自覺地瞟向斜對面的鄭明明。
他坐得并不端正,甚至有點懶散地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撐著下巴,
另一只手的手指在桌面上無意識地輕輕敲著,像是在彈奏一段無聲的旋律。
他聽得似乎很專注,偶爾會微微蹙起眉頭,像是在思考某個技術(shù)難點。
當某個領(lǐng)導提到一個特別陳舊古板的管理流程時,
向芃芃清楚地看到他嘴角極其細微地撇了一下,
那是一種屬于天才少年對陳腐規(guī)則本能的不屑,快得幾乎抓不住,
隨即又恢復成那副認真聽講的表情。向芃芃心里那點因為環(huán)境和身份轉(zhuǎn)換帶來的滯澀感,
奇異地被這個微小的表情沖淡了一些。她低下頭,在筆記本的空白處,
無意識地畫了個小小的、翻著白眼的小人。第三章:芋泥啵啵項目一旦運轉(zhuǎn)起來,
時間就像被按了快進鍵。駐場的生活單調(diào)得像被設定好的程序。
朝九晚五(常常是朝九晚不知道幾點),對著密密麻麻的代碼和永無止境的需求變更單。
辦公室的空氣永遠混合著機箱散發(fā)的熱量、外賣的味道和程序員們熬夜后殘留的咖啡因氣息。
鄭明明很快成了這個枯燥小宇宙里最活躍的那顆星。他的技術(shù)能力確實如李主任所說,
硬得沒話說。項目里幾個卡了團隊好幾天的核心算法瓶頸,到了他手里,
常常是托著腮幫子對著屏幕發(fā)一會兒呆,手指在鍵盤上噼里啪啦一陣疾風驟雨般的敲打,
然后困擾大家的問題就迎刃而解了。幾個資深的老碼農(nóng)私下里都忍不住豎起大拇指。
但他最讓人招架不住的,是那股子毫無距離感的自來熟勁兒,特別是對向芃芃?!捌M芃姐,
喝奶茶嗎?樓下新開的,芋泥啵啵雙份啵啵!” 他會在下午三四點大家最蔫的時候,
拎著幾大袋奶茶突然出現(xiàn),精準地把一杯貼著“多糖多冰”標簽的塞到向芃芃面前,
眼睛亮晶晶地等著她的反應?!捌M芃姐,這個需求邏輯有點繞,你幫我看看這樣理解對不對?
” 他會拖著自己的轉(zhuǎn)椅,毫不客氣地滑到向芃芃工位旁邊,湊得很近,
他身上干凈的洗衣液味道混合著一點淡淡的、屬于年輕男孩的清爽氣息,
瞬間就蓋過了周圍的泡面味。他指著屏幕,手指修長干凈,思路清晰得驚人,
但眼神卻總帶著點小狗似的期待,仿佛她的肯定比解決bug本身更重要?!捌M芃姐,
我發(fā)現(xiàn)一家巨好吃的燒烤攤!就在后巷,下班一起?” 他會在某個加班到深夜的晚上,
頂著一張毫無倦意、反而興奮莫名的臉發(fā)出邀請,仿佛熬夜通宵是件多么值得慶祝的冒險。
向芃芃是抗拒的。她三十六了,剛離異,身心俱疲,只想把自己埋進工作的沙堆里,
鴕鳥一樣躲過那些還未完全消散的悲傷和自我懷疑。鄭明明的熱情像夏日正午的陽光,
太熾烈,太直接,晃得她睜不開眼,也讓她下意識地想躲。
她總是客氣地拒絕:“謝謝啊明明,我不太愛喝甜的?!?“你自己先琢磨琢磨,
實在不行我再看看?!?“太晚了,你們年輕人去吧,我得回去休息了。
”可鄭明明仿佛自帶屏蔽“拒絕”信號的系統(tǒng)。她的疏離客氣落在他身上,
就像雨滴掉進大海,連個漣漪都激不起。他依舊“芃芃姐”、“芃芃姐”地叫著,
帶著他那標志性的、讓人無法真正生氣的燦爛笑容,用各種瑣碎的、帶著溫度的小事,
一點點鑿開她試圖筑起的冰墻。向芃芃發(fā)現(xiàn)自己防線的潰敗,始于一個普通的加班夜。
項目臨近一個關(guān)鍵節(jié)點,壓力巨大。
她負責的前端界面被后端返回的數(shù)據(jù)結(jié)構(gòu)變更搞得焦頭爛額,一連串的報錯紅得刺眼。
她盯著屏幕,眼睛酸澀,太陽穴突突地跳,離婚后積壓的那些委屈、疲憊和自我否定,
在寂靜的深夜里被無限放大,像潮水一樣涌上來,幾乎要將她淹沒。她死死咬著下唇,
手指僵硬地停在鍵盤上,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芭距?。
”一杯還冒著熱氣的拿鐵輕輕放在了她雜亂的桌面上,濃郁的咖啡香氣瞬間彌漫開來。
緊接著,一顆包裝色彩鮮艷的水果糖滾落在咖啡杯旁邊。向芃芃愕然抬頭。
鄭明明不知何時站在了她旁邊,他沒看她屏幕上那些刺眼的報錯,只是微微彎下腰,
雙手撐在她的辦公桌隔板上,距離近得她能看清他長長的睫毛。
他臉上沒了平時那種沒心沒肺的笑,眼神很專注,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理解和溫和。
“芃芃姐,” 他的聲音在深夜空曠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輕柔,
“這破數(shù)據(jù)接口就是欠收拾,跟人一樣,有時候就是不講道理。別跟它較勁,先喝口熱的,
甜的也管用?!?他指了指那顆糖,嘴角彎起一個安撫的弧度,“吃飽喝足,咱再揍它。
”沒有多余的安慰,沒有刨根問底的探究。就是一杯熱咖啡,一顆糖,一句“咱再揍它”。
那股憋在心口的濁氣,奇跡般地被他這幾句話戳破了一個小洞,絲絲縷縷地泄了出來。
酸澀感猛地沖上鼻腔,向芃芃慌忙低下頭,掩飾自己瞬間泛紅的眼眶,
手指卻不由自主地伸過去,拿起了那顆糖。糖紙剝開的細小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謝謝。” 她聲音有點啞。鄭明明沒再多說什么,只是在她旁邊的空位坐下,
打開了自己的筆記本,也投入到工作中。鍵盤敲擊聲重新響起,但這一次,
不再是她一個人孤軍奮戰(zhàn)的聲音。一種微妙的、帶著暖意的安心感,悄然包裹了她。
那層她努力維持的、用來隔絕過往和防備新傷的硬殼,在這個疲憊的深夜,
被一杯咖啡和一顆糖,無聲地撬開了一道縫隙。第四章:碳十四悖論項目最終順利上線。
甲方難得大方,撥了筆經(jīng)費讓項目組聚餐慶功。地點選在了一家以精釀啤酒出名的音樂餐吧,
環(huán)境喧囂熱烈,鼓點震得人心臟跟著一起跳。緊繃了幾個月的弦驟然松開,
加上項目成功的興奮,所有人都放開了。啤酒杯碰撞的聲音此起彼伏,
笑聲和喧鬧聲幾乎要掀翻屋頂。向芃芃也被這氣氛感染,一杯接一杯地喝著。
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短暫的麻痹和快意。
離婚的陰霾、十年的憋屈、駐場幾個月的壓力,
似乎都在這喧鬧和酒精里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她喝得有點急,臉頰很快飛起兩團紅暈,
眼神也開始有點迷離。周圍的一切都像是隔著一層毛玻璃,聲音忽遠忽近。她笑著,
大聲地跟旁邊的人說話,說著說著,聲音又低下去,眼神飄向不知名的角落,
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落寞。鄭明明坐在她斜對面,手里拿著一瓶啤酒,沒怎么喝。
他的目光始終若有若無地落在向芃芃身上,看著她從興奮到微醺,
再到眼底浮起那層熟悉的、被酒精暫時沖淡卻又頑固浮現(xiàn)的疲憊。她笑著,可那笑容底下,
是鄭明明從未在她工作時見過的脆弱。聚餐接近尾聲,人群三三兩兩地散去。
向芃芃扶著桌子站起來,腳步有些虛浮。她想去洗手間洗把臉清醒一下,剛走出兩步,
一個趔趄,差點撞到旁邊的裝飾柱。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時地、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小心點,向芃芃?!?鄭明明的聲音在嘈雜的背景音里清晰地傳來,
帶著一種低沉的、不容置疑的關(guān)切。向芃芃抬頭,迷蒙的視線撞進他近在咫尺的眼眸里。
餐廳迷離的燈光落在他臉上,勾勒出年輕而分明的輪廓。他的眼睛很亮,
清晰地映出她自己此刻有些狼狽的影子。離得太近了,
他身上那股清爽干凈的氣息再次將她包裹,和他手臂傳來的溫熱觸感一起,
讓她本就混亂的腦袋更加暈眩。她下意識地想抽回手,身體卻軟綿綿地使不上力。
“我…沒事。” 她嘟囔著,聲音含混不清。鄭明明沒松手,反而更穩(wěn)地托著她,
帶著她避開喧鬧的人群,走向相對安靜的通往洗手間的走廊拐角。這里燈光暗了許多,
只有墻角的應急燈散發(fā)著幽綠的光?!霸谶@兒靠一會兒?” 他低聲問,
聲音在狹小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溫柔。向芃芃背靠著冰涼的墻壁,
混沌的大腦被這涼意激得稍微清醒了一瞬。酒精放大了所有的感官和情緒。
她看著眼前這張年輕得過分、充滿無限可能性的臉,
再想想自己剛剛結(jié)束的、一地雞毛的婚姻,
還有那橫亙在他們之間、如同天塹般的十三年光陰。
一股巨大的、混合著自嘲、苦澀和不甘的浪潮猛地拍打上來。她抬起頭,借著酒勁,
直直地看向鄭明明,平日里刻意維持的距離和偽裝在酒精的浸泡下片片剝落,
露出底下最真實的疲憊和困惑?!班嵜髅鳎?她叫他的名字,聲音沙啞,
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委屈,“你…你干嘛總圍著我轉(zhuǎn)啊?” 她頓了頓,
酒精讓舌頭有點打結(jié),但話卻像開了閘的水,“我三十六了,剛離…離了婚,
拖著副被生活磨得沒剩什么心氣的破皮囊。你還這么年輕,前程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