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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長河落日何時圓 秋天刮風(fēng) 114975 字 2025-06-18 08: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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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在哭嚎。

不是塞外尋常的卷地黃沙風(fēng),而是從祁連山深處千萬道裂罅中擠壓迸射出的罡風(fēng),裹著未化的雪粒,混著新騰起的煙塵,銳利如鞭,抽在冰冷的鐵甲上,發(fā)出嗤啦啦刮骨般的碎響。煙塵里混雜著刺鼻的硫磺焦臭,那是天星墜地焚燒山巖殘留下的兇戾氣味。

李長河如同玄鐵鑄就,矗立在大纛之下。烏云踏雪躁動地噴著粗氣,濃白的鼻息瞬間被風(fēng)刀絞碎。他紋絲不動,唯有冰冷的目光穿透煙塵與風(fēng)雪,死死鎖在遠方山谷隘口那面冉冉升起的龐然大物上。

金狼銜日旗!

它在谷口凝聚的風(fēng)渦中徹底展開。尺寸遠超尋常王旗,漆黑的旗面沉甸甸壓著空氣,仿佛能吸收掉周遭所有的光亮。旗面上,那頭由不知名猛獸巨骨拼嵌勾勒出的猙獰巨狼,活了過來!它渾身燃燒著流淌般的金色烈焰,狼首高昂,空洞的眼窩處鑲嵌著兩顆巨大的、閃爍著幽綠磷火的寶石,直視著嚴(yán)陣以待的漢軍大陣。最令人心膽俱裂的是它怒張的巨口——四顆滴血的獠牙之間,死死咬住一團躍動不止、凝練到極致的純金火球!

那火球如同被濃縮到指尖大小的烈日核心,熾熱的光輝穿透翻騰的煙塵,將下方舉旗騎士的身影完全吞沒,只留下一個金輝刺目的輪廓。灼目的光芒映在整片山谷漢軍將士的瞳孔深處,也灼燒著他們繃緊的神經(jīng)。那不僅僅是一面旗幟,更像一扇洞開的火獄之門,正對著人間傾瀉毀滅的光與熱。

“嗚————嗬!嗚————嗬嗬?。 ?/p>

低沉、野性、原始的戰(zhàn)嗥如同山洪爆發(fā),先是從山谷內(nèi)最深處涌起,瞬間席卷整個天地!那不是整齊劃一的呼喊,而是無數(shù)喉嚨擠壓出的、帶著撕裂感和毀滅欲的狂暴咆哮,如同億萬頭被封印的洪荒兇獸,一同嗅到了血肉的氣息!聲音匯聚成實質(zhì)的音浪,撞擊在兩側(cè)陡峭的山壁上,又被反彈回來,層層疊加,最終化為一片撕心裂肺的咆哮狂潮,狠狠砸向漢軍陣線!

金狼旗所指,便是萬千殺機所向!

煙塵倏然開裂!

仿佛一張無形的巨口猛地對著谷外呼氣。瞬間,一股令人窒息的鋼鐵洪流,裹挾著冰晶、砂石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以摧枯拉朽之勢沖出隘口!

前鋒!

數(shù)百騎!不,瞬間已是數(shù)千騎!

那不是尋常的匈奴游騎。他們的坐騎異常雄壯,披掛的不是皮甲,而是閃爍著金屬寒光的厚重馬鎧,覆蓋了關(guān)鍵要害。馬背上的騎士身形更是剽悍異常,遠超普通匈奴軍卒。他們赤著精悍的上身,只有胸前斜挎著烏黑的、帶著倒刺的狼牙狀巨大骨質(zhì)護心鏡,粗獷的面龐用暗紅與靛藍的礦石粉末涂滿詭譎的祭祀圖紋,虬結(jié)的肌肉在寒風(fēng)與金旗的殘照下泛著油光,眼神空洞而狂熱,只有最純粹的、被點燃的殺戮欲望在熊熊燃燒!

更刺目的是他們手中的武器——長達一丈開外的巨大斬馬鋌(一種長柄闊刃的重兵器),刃口并非光滑,而是布滿了狼牙般的鋸齒,在昏暗天光下閃爍著森然幽光!或者單手提著粗壯如大腿的包鐵撞木!這種重裝沖鋒部隊,在匈奴常規(guī)軍隊中幾乎聞所未聞!

“金狼火扈!”李長河身后,經(jīng)驗豐富的持旗校尉倒抽一口涼氣,聲音因驚駭而微微走調(diào),“單于王庭親兵!唯有神選之軍方能任之!將軍!強弩!必須用強弩!”

喊聲被淹沒在狂濤般的鐵蹄聲中。

大地痛苦地呻吟、顫抖!數(shù)千重甲鐵騎踏地而來的聲音不再是轟鳴,而是如同連綿不絕的巨錘在瘋狂擂擊大地!揚起的煙塵混著被震碎的雪粉,直沖云霄,形成一道厚重的、向前推進的灰黃色死亡之墻!

距離!五百步!四百步!

視野里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煙塵濁流,以及濁流之前狂奔的金狼巨旗和被巨旗神性光輝籠罩的前鋒重騎!

李長河的瞳孔驟然收縮如針!他沒有回應(yīng)校尉的嘶喊。右手猛地向后揚起!

幾乎在他揚起手臂的瞬間,他身后半步之遙,落日那一直壓抑到極致的氣息驟然變化!整個人如同蓄滿了勁力的強弓,猛地繃直!一直低垂的頭顱瞬間抬起,頭盔下的雙眸不再有絲毫遲疑與波動,只剩下一種純粹到令人心寒的冷靜!她左手反手向后探出,動作流暢迅猛,從馬鞍旁特制的加長箭袋中抽出三支——

那不是普通羽箭!

箭桿更長,通體油潤漆黑,比尋常箭桿粗了近三分之一!箭頭更是駭人——碩大的三棱錐形,閃爍著一種暗沉沉的金屬烏光,棱刃打磨得銳利異常,帶著死亡特有的森然!

裂甲箭!專破重鎧!

三支冰冷的裂甲箭被她的左手緊緊攥住,指縫間幾乎要溢出火星!同時,那張?zhí)刂频?、比制式漢弓更為長大強韌的漆黑拓木硬弓已然無聲無息地舉了起來,弓弦搭上扳指,開弓姿勢已成!

她的動作渾然天成,如同一架精密無比的殺人機器,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壓縮到了極致!舉弓,認(rèn)弦,目光鎖定目標(biāo),這一切都在李長河右臂上揚到最高點之前完成!

不需要言語!

不需要命令!

無數(shù)個雪原狩獵的清晨,無數(shù)個演武場烈日下的劈斬箭鳴,早已將主仆二人淬煉成一體兩面的殺器!

就在李長河右臂如斷頭鍘刀般狠狠劈落的剎那!

嗡——嘣?。?!

比尋常弩弦釋放猛烈百倍的破空厲嘯炸裂耳膜!落日那看似纖細(xì)卻蘊藏驚人力道的手臂爆發(fā)出可怕的速度!

拉弓!開弦!放!

三個動作在百分之一息內(nèi)疊加爆發(fā)!

三支裂甲箭化作三道凝練到極致的、足以撕裂視線的黑色雷霆!箭身在離開弓弦的瞬間仿佛承受不住那恐怖的力道,發(fā)出輕微的、如同不堪重負(fù)的嗚咽,箭尾的白羽在超越極限的突進中被空氣劇烈摩擦,幾乎要燒起來!

快!快得超越了風(fēng)壓!快得超越了音障!

就在前鋒數(shù)百名金狼重騎沖出煙塵最前端,猙獰的面孔清晰可見,手中巨大的斬馬鋌高高揚起,即將如潮水般漫過最后一百步的距離,直撲漢軍那看似單薄的巨盾陣列時——

落日那三箭的目標(biāo),并非任何一個狂暴沖鋒的重騎!

三支裂甲箭竟在脫弦后的剎那,軌跡在空中劃出一個極其微小的、向上昂起的圓??!它們沒有直接射向沖在最前方的任何騎士,而是以超越極限的速度和動能,撕裂前方扭曲的風(fēng)壓,帶著恐怖的呼嘯,越過那些披甲戰(zhàn)馬的頭顱,悍然射向隊伍中段靠前的位置——

目標(biāo)——那面承載著整個前鋒重騎士氣、如同靈魂核心的金狼銜日巨旗!

噗嗤!噗嗤!噗嗤!

三聲沉悶得令人心悸的撕裂聲!并非射中肉體,而是射穿了硬物!

三支裂甲箭的箭頭精準(zhǔn)無比地貫入了那面沉重黑旗中間稍下的部位——正是那頭燃燒的金狼烈焰腰部的位置!

第一箭,如鉆頭般深深刺入旗面,巨大的沖擊力讓整面巨旗猛地向后一挫,卷動金焰的狼身出現(xiàn)一個扭曲的凹陷!

第二箭!幾乎緊咬著第一箭的箭尾射入,鋒銳的破甲棱在旗面上制造出更大、更撕裂的創(chuàng)口!

第三箭!最為暴烈!這一箭蘊含的力道超越了前兩箭之和!它沒有射向旗面,而是在空中劃過一個更陡峭的上揚軌跡,帶著死神獰笑般的銳嘯,目標(biāo)竟是——

旗桿!那根不知何種硬木制成、粗逾兒臂的巨旗旗桿!

?!恰辏。。?/p>

令人牙酸的斷裂聲在喧囂的風(fēng)吼和戰(zhàn)馬嘶鳴中異常刺耳!

第三支裂甲箭的箭頭狠狠鑿在旗桿頂端,巨大的沖擊力完全超出了旗桿本身的韌性極限!硬木旗桿應(yīng)聲從中段上方寸許處猛地斷裂!帶著燃燒金狼的上半截旗桿被這股霸道絕倫的力量直接崩飛!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那面象征著神威、燃燒著金色烈焰、給予無數(shù)匈奴鐵騎狂熱加持的巨狼王旗,上半截連帶著猙獰的狼頭和那灼灼金日猛地向后翻折、歪斜!

旗幟頂部失去了旗桿頂端獸首的牽引力,那幅威嚴(yán)無比的燃燒金狼圖案瞬間扭曲、崩壞!

斷裂的半截旗桿帶著碎裂的旗面猛地向后倒飛,沉重地砸向下方緊隨旗手沖鋒的幾名重騎!其中一人被沉重的斷裂旗桿頂部的尖銳獸骨狠狠撞在胸口護心鏡上,發(fā)出沉悶的骨裂聲,慘叫著滾落馬下,瞬間被后方的鐵蹄洪流吞沒!灼目的金日火球圖案歪斜著倒下,在煙塵雪泥中翻滾,神性的光輝瞬息黯淡!

沖鋒中的金狼火扈重騎,如同被無形巨錘狠狠砸中了靈魂。

那一直支撐著他們沖鋒的狂熱信仰支柱,崩塌了!

原本奔騰如洪流、整齊肅殺的金狼重騎前鋒,在最關(guān)鍵的沖陣前一刻,猛地出現(xiàn)了肉眼可見的遲滯、混亂!

前排騎士受驚,下意識地勒馬減速;中段的騎士因旗桿斷裂、王旗傾倒而陷入瞬間的茫然,沖鋒的陣型失去了引導(dǎo)的靈魂;而后方的騎士仍在慣性下前沖,頓時與前方撞在一起,發(fā)出憤怒的斥罵和骨肉沖撞的悶響!原本完美銜接、可沖垮鋼鐵防線的狂暴鋒矢,因這斷旗之箭,瞬間自亂了陣腳!

就在這混亂爆發(fā)、敵方?jīng)_鋒勢頭為之挫亂的生死一瞬——

李長河高舉的右臂終于重重?fù)]下!冷酷的聲音貫穿風(fēng)雷:

“弩陣——!?。 ?/p>

早已被繃緊到極限、等待著這一刻釋放怒火的三千張強弩,機括瞬間彈開!

一片令人頭皮發(fā)麻、渾身起栗的刺耳破空聲如同死神的蜂群怒嘯!天空中剎那間被無數(shù)密集的黑影覆蓋!那是暴雨!是雷霆!是傾瀉而下的鋼鐵風(fēng)暴!

噗噗噗噗噗——

密集如爆豆、如同撕裂厚重布帛的恐怖聲響,在金狼重騎最密集的沖鋒核心區(qū)域炸開!

厚重的馬鎧在近距離攢射的強弩面前如同薄紙!帶著巨大動能的精鐵弩矢輕易撕裂包裹戰(zhàn)馬的冰冷金屬與皮甲,將馬背上那些涂滿詭異色彩的剽悍身軀貫穿!斷裂的骨骼、破碎的內(nèi)臟、滾燙的鮮血混雜著鐵屑與鎧甲的碎片猛烈爆開!人仰馬翻!狂暴的沖鋒洪流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血肉堤壩!

慘嚎!驚嘶!鐵騎踐踏骨骼的碎裂聲!被弩矢貫穿身體時垂死的嗬嗬喘息!取代了那狂野的戰(zhàn)嗥,成為谷口最嘹亮的旋律!

沖鋒的狂瀾,被漢軍冰冷的弩陣硬生生撕碎在第一道防線之前!

斷旗!血霧!死亡之雨!

戰(zhàn)場在剎那間分割成兩個世界。漢軍一方,是沉默肅殺的鋼鐵森林;匈奴一方,是混亂與死亡的煉獄!

李長河面無表情,緩緩放下手臂,冰冷的目光掃過前方山谷口那片人間地獄。他身側(cè)的落日,已將第四支同樣漆黑的裂甲箭,重新平靜地搭在了弓弦之上,箭頭指向混亂核心區(qū)域幾個試圖嘶吼著重新組織沖鋒的百夫長模樣的騎將。

射落太陽的箭,從不停歇。

殘陽熔金,混著血的赤紅,潑灑在染血的祁連山雪線上。廝殺聲漸漸衰弱,如同垂死巨獸的喘息。漢軍前鋒營陣列依舊如山岳般穩(wěn)固,巨大的塔盾上沾滿了干涸的、暗紅色的潑墨狀血污,盾面撞擊處凹凸變形,嵌著斷掉的狼牙和碎裂的骨矢。無數(shù)猙獰扭曲的尸體在陣列前堆積成一道寬厚的血肉緩坡,血水浸透了凍土,又被馬蹄踩踏碾壓成污穢不堪的泥濘,散發(fā)出濃烈刺鼻的鐵銹與內(nèi)臟腥氣。

風(fēng)卷過谷口,不再有那股熾熱的硫磺硝石味,只剩下血腥與尸臭彌漫,混合著尚未散盡的煙塵。

李長河勒著韁繩,佇立在血腥壁壘的前端。烏云踏雪馬蹄周圍凝結(jié)著一層暗紅的冰殼,鎧甲縫隙里也塞滿了凝固的血痂和冰渣。他臉上依舊覆蓋著一層薄霜,唯有一雙眼眸,如同雪原夜空中的寒星,冰冷銳利地掃視著戰(zhàn)場每一個角落,搜尋著任何可能的反擊跡象。

谷口的煙塵漸散,金狼銜日旗的殘骸早已被踐踏得面目全非。殘余的匈奴步騎已退入山谷深處重整旗鼓,顯然第一日的試探性猛攻耗盡了這群悍卒的血氣與傲慢。他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卻未能撼動李長河這柄牢牢楔入河西咽喉的尖刀。沉默籠罩著山谷兩邊,只有傷兵的哀嚎和風(fēng)吹過兵刃的嗚咽。

“將軍,”周延驅(qū)馬靠前,壓低了聲音,指了指山谷深處那騰起的、尚未完全熄滅的詭異金紅色火光,“看來傳說不盡是假。王庭主力尚在縱深,我們鋒芒已挫其銳氣,不如此刻退守高崗扎營,待衛(wèi)將軍主力……”

李長河沉默著,目光卻如鐵錐般刺向那一片狼藉的戰(zhàn)場核心區(qū)域。那里,幾個明顯屬于金狼重騎的將官尸體被重點挑了出來,堆在一起。他們的盔甲形制略有不同,胸前的狼牙護心鏡更為巨大古樸,碎裂的頭盔上似乎帶著某種象征身份的羽翎裝飾。他的視線落在一具斜倚在斷旗殘骸上的高大尸體,那尸體的左肩處,鎧甲被巨力砸得碎裂變形,鎖骨位置血肉模糊,一個猙獰的窟窿深可見骨。

傷口形狀……極其熟悉。

他眼神微瞇,一絲銳利的光閃過。環(huán)首刀刀尖微抬,示意那個方向:“落日?!?/p>

僅僅兩個字。

一直如同影子般沉默在側(cè)的落日,微微頷首。她翻身下馬動作干凈利落,鐵甲鱗片發(fā)出細(xì)微的鏗鏘聲。頭盔下露出的半張臉,依舊是平靜無波的冷寂,只有沾在蜜色臉頰一側(cè)尚未干涸的幾點暗紅血斑,在夕陽余暉下顯得格外醒目。她大步走向那片散發(fā)著濃烈死亡氣息的核心地帶,對滿地狼藉碎骨和內(nèi)臟視若無睹,靴子踩在凝結(jié)的血塊上發(fā)出粘稠的聲響。

夕陽的光線勾勒著她纖瘦卻異常緊繃的腰背線條。她徑直走到那具肩部重傷的尸體旁,垂眸看了一眼那觸目驚心的、幾乎將半邊身體打碎的巨大傷口,然后俯身。那只穿著鐵甲指套的手極其穩(wěn)定,沒有一絲遲疑地探入那猙獰的傷口血肉之中。

動作冷靜甚至顯得有些……漠然。

翻攪。摸索。

指套刮擦骨骼發(fā)出令人牙酸的輕響。片刻后,她的手帶著一溜粘稠的血絲抽了出來。


更新時間:2025-06-18 08:0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