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再是南爐房污濁蒸騰的熱浪，亦非體內(nèi)寒源肆虐的冰獄。
是沉淪本身，九淵冥河的蝕骨之寒。水流如同億萬支冰棱搓揉成的無形繩索，勒緊每一寸冰冷僵硬的肌膚。刺鼻的腐殖腥氣混著某種礦石特有的鐵銹冷意，粗暴地灌入口鼻，直沖頭頂。四周是無邊無際的、粘稠得化不開的黑暗，仿佛浸泡在墨玉碾碎后凝結(jié)的永恒寒漿之中。每一次微弱的吞咽，都拉扯著氣管深處被污水和劇毒腐蝕后的灼痛與細(xì)微撕裂感。
季殊蜷縮在水底的爛泥里，后背緊貼著一塊冰冷堅硬、布滿鋒利水銹棱角的暗礁巖壁。水流被巨大煙道延伸而下的根須、扭曲的鐵柵以及坍塌的沉渣切割成無數(shù)細(xì)小、卻帶著強(qiáng)大撕扯力的渦流，冰冷滑膩地舔舐著皮膚上每一片破碎翻卷的黑鱗邊緣。他試圖睜開眼，沉重的眼皮如同被冰鉛封死，每一次細(xì)微的撕扯都帶來眼周筋肉被凍裂般的劇痛和更深沉的黑暗反噬。
身體不再是自己的。那是被掏空、被重塑、被塞入永凍冰山后遺棄的殘骸。左臂肩胛下方那片被鐵釬貫穿的潰爛核心早已麻木不仁，如同一塊被粗暴鑿開后遺忘的凍土。遍布全身的黑鱗碎片在冰冷水流的沖刷下不時微微震顫，每一下細(xì)微的翕張，都釋放出一種混合著血肉腐爛腥氣與純粹冰毒氣息的怪異寒意。仿佛有億萬冰冷的寄生蟲，在這片腐朽的戰(zhàn)場深處緩慢地啃噬著余溫、重新繪制經(jīng)脈。
更要命的是那黑石！
那塊從南爐房污穢深處掘出、刻滿詭異“滴漏斷鎖”尖紋、此刻死死吸附在右掌心皮肉深處的恐怖造物！
它如同一顆鑲嵌在他魂魄中的隕石核心，冰冷堅硬的程度超越理解！其深處散發(fā)出的寒意與季殊體內(nèi)那被引爆、榨干后又遭狂暴反噬的枯竭寒源竟隱隱產(chǎn)生著某種詭異共鳴！絲絲縷縷比體內(nèi)殘余毒素更精純、更古老的冥河寒氣，順著掌心皮肉下那道被強(qiáng)行撕裂、此刻仍微微滲著粘稠黑血的裂痕，如同無數(shù)幽魂伸出的冰冷指尖，持續(xù)不斷地滲入筋絡(luò)！加劇著身體內(nèi)部寒毒的洶涌與僵化！
更恐怖的，是那黑石上傳來的陣陣冰冷“思緒”——不！那絕非念頭！是被強(qiáng)行拓印、凍結(jié)在這塊詭異黑石深處的嘈雜碎片！如同永不愈合的瘡痂，反復(fù)釋放著猩紅火光下的巨大暗庫烙印、鑄鐵巨輪碾壓耳膜的尖利嘶鳴、沾滿血污的手指在冰冷賬簿上劃過的沙沙聲……以及最終定格的那只撕裂的蝙蝠印痕與觸目驚心的——
“丙寅年正月初七…清州生絹五百匹…記南庫丙字…損…毀…”
那日期、那字跡、那詭異的蝙蝠印記……如同三根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jìn)他殘存的記憶神經(jīng)！
丙寅年！清州！生絹！
每一個字都如同來自地獄的回響！他眼前猛地浮現(xiàn)出直殿監(jiān)文卷庫灰海里拾起的那角赤金灑澄泥殘紙——上面朱砂批注的“清州布政司……貢賦……速回話……”字跡！以及那份沾著父親藥茶殘漬、標(biāo)記了“南疆布政司”的廢稿副本！
線索！致命的線索！清州！南疆！丙寅年！父親季珩臨死前最后一夜！宮中那場離奇大火！所有被污血塵泥掩埋的碎片，因這石中文字瞬間串聯(lián)！仿佛有人用無形的蛛絲將散落深淵的尸骨強(qiáng)行拼合！那巨大的、盤踞在陰影之中的存在輪廓……那撕裂的蝠翼印記……究竟是蕭家？還是……晉王？！這黑石……難道是某個被精心封存、專為他準(zhǔn)備的誘餌？！
“呃……唔……”
胸腔內(nèi)被冰渣塞滿的窒息感混合著驟然繃緊的驚悸，讓季殊猛地嗆咳起來！劇烈的痙攣如同無數(shù)根冰冷的鐵鏈在五臟六腑內(nèi)瘋狂抽動絞殺！包裹著身體的冰冷水流被攪動，刺鼻的腐腥涌入口鼻！
咳喘中，季殊被迫張開嘴，冰冷的河水連同細(xì)碎的、如同凝固冰粒的沙石殘渣倒灌入喉！腥膻、滑膩、帶著金屬銹蝕的鋒銳刮擦感在喉管深處撕裂！然而就在這極致的痛苦與窒息的瞬間——
一絲極其微弱的光線，如同寒夜凍僵的螢火，極其艱難地穿透上方數(shù)尺厚的、被巨大煙道管道根須和水中懸浮的污濁懸浮物遮蔽攪渾的水層縫隙，刺入了季殊被迫睜開的、布滿血絲的瞳孔邊緣！
光線！
季殊渾身一震！求生的本能如同被冰封千年的猛獸驟然嗅到一絲血腥！不顧喉管劇痛和灌入口鼻的冰冷毒水，他用盡所有被寒毒麻痹后僅存的一絲力氣，強(qiáng)行驅(qū)動被水流裹挾得如同朽木的身軀！左臂肩胛處被黑鱗覆蓋的爛肉擦過巖壁邊緣鋒利的水銹棱角，帶來一陣近乎愉悅的麻痹性銳痛！他借著這股微弱向上的浮力，右臂——那只嵌著恐怖黑石的、同樣僵硬冰冷如同凍住的石塊般的手臂，在水中瘋狂地、不顧一切地向上揮動！試圖抓住那黑暗中唯一飄忽的光點！仿佛那就是爬出地獄的最后一根蛛絲！
手掌！那吸附著黑石的手掌揮動著，鋒利的石質(zhì)邊角無意間刮過水流中一叢糾纏的、滑膩冰冷如同鐵銹色水蛇般的水藻！
嘶啦！
一股極其微弱的、如同電流竄過冰水的奇異觸感，突然從那黑石緊貼掌心血肉的核心處……猛地傳導(dǎo)出來！
黑石仿佛因為這水中異物的微弱刺激而產(chǎn)生了極其短暫、卻異常清晰的震蕩！那嵌入皮肉的冰冷棱角似乎微微“亮”了一瞬，石上“滴漏斷鎖”的尖刻紋路在季殊感知中驟然變得如燒紅烙鐵般清晰！一股遠(yuǎn)比之前龐大、更加混亂無序的信息流伴隨著更深重的寒意猛地炸開！
“……南庫……東角……暗渠……七折……破……井……”
模糊的方位！冰冷的指令！
求生的欲望壓倒了對這詭石的恐懼！季殊幾乎是遵循著那信息碎片的驅(qū)策，不再徒勞向上抓取那縹緲的光斑，而是一咬牙！帶著最后的力氣，憑借著肢體殘存的微弱方向感，強(qiáng)行改變了掙扎方向！身體沿著冰冷粗糙的巖壁向更深處、更冰冷的暗流涌動處扎去！如同一條絕望的盲魚遵循著黑暗深處傳來的神秘召喚！
水流變得更加湍急！冰冷刺骨！巨大的拉力撕扯著他疲憊不堪的軀體。他緊貼著巖壁，皮膚在尖銳的石棱上摩擦，破碎的黑鱗邊緣被刮得生疼。不知爬行了多久，時間失去了意義。腹內(nèi)寒毒與黑石寒源的瘋狂共振讓他四肢百骸如同被持續(xù)撕裂又凍結(jié)。就在那黑暗與寒冷的極限仿佛要將他徹底吞噬的剎那——
前方的黑暗驟然被撕開了一道狹長的、朦朧幽綠色的口子！
一道巨大的裂隙！如同巨獸在水下張開的猙獰咽喉！高度足有一人半，邊緣布滿了犬牙交錯的鋒利水銹巖齒和瘋狂蠕動纏繞的、如同墨綠色長蛇般的巨大水草！水流在這里形成了一個肉眼可見的漩渦入口！冰冷的水壓帶著恐怖的吸力！而那道幽綠的光帶，便是從這深不見底的巨大裂隙最深處隱約透出來的！
出口？！還是更深的死地？！
季殊瞳孔驟縮！就在他心神劇烈震蕩、猶豫是否向那未知吞噬撲去的瞬間——
轟——隆——隆——?。?！
頭頂方向、遙遠(yuǎn)如同隔著幾座山峰的南爐房主體區(qū)域！一陣沉悶到足以撕裂耳膜、如同大地深處巨獸骸骨被強(qiáng)行拖拽摩擦的恐怖震動，通過暗河水流和厚重巖壁的傳導(dǎo)，如同萬千根鋼針?biāo)查g刺入季殊的頭骨！整個水底巖洞隨之劇烈搖晃！大量碎石泥塊暴雨般砸落下來！
南爐出事了？！趙無恤死了？！還是那些人……在找他？！
巨大的危機(jī)感如同冰冷的巨鉗死死攥住心臟！腹內(nèi)那顆枯竭的寒核深處仿佛被這恐怖的地底震動激起最后一縷回光，猛地收縮了一下！但隨即是更瘋狂的寒潮反噬！身體內(nèi)外極致的冰寒壓迫和上方滅頂?shù)耐{徹底絞斷了季殊心中最后那根緊繃的弦！他沒有選擇！身體被那巨大裂隙的水流漩渦帶著，如同渺小的樹葉，一頭扎進(jìn)了那片幽綠的、如同通往黃泉深處的未知水穴之中！
黑暗瞬間濃稠了十倍！冰冷的水壓如同實質(zhì)的石塊從四面八方狠狠擠壓上來！破碎的臟器在極限壓力下哀鳴！水流裹挾著他猛烈旋轉(zhuǎn)、翻滾！尖銳的巖壁在身體各處撞擊刮擦！黑鱗的碎片在剝落、皮膚的裂口在滲血！意識被旋轉(zhuǎn)的眩暈和冰冷的窒息徹底撕成碎片！就在他即將失去所有感知的剎那——
嘩啦——?。。?/p>
身體猛地撞破一道粘稠的水簾！巨大的慣性將他甩飛出去！重重砸在一片冰冷堅硬、覆蓋著厚厚滑膩苔蘚和不知名暗綠色藻類的地面上！
脫離了刺骨的水牢！但寒冷和死寂并未遠(yuǎn)去！
季殊如同死魚般癱在冰冷濕滑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貪婪地吸入著冰冷的空氣。那空氣帶著濃烈到刺鼻的巖石霉變氣息、腐朽的水生植物腥臭、以及……一股若有若無、更加不祥的……鐵銹與陳舊織物燒焦的混合氣味。每一次吸氣都拉扯著被污水浸泡刺傷的喉管和肺腑，咳出一口口混雜著污濁粘液的冷水。
他勉強(qiáng)睜開被糊滿穢物的雙眼。視野被一片粘稠的昏暗籠罩。
這是一條極其深邃、望不到盡頭的地下暗河甬道。兩側(cè)崖壁高聳濕滑，布滿深黑墨綠的苔癬與垂落的、如同巨獸涎水般的滴答水珠。水流在他跌出的方向形成一個不大的水潭，水流順著狹窄的河道向前方更深邃的黑暗中無聲滑去。那幽綠的光線，來自甬道深處某個方向鑲嵌在濕滑崖壁高處、間隔極遠(yuǎn)才出現(xiàn)一個的某種發(fā)光石苔，如同黑暗中鬼魅的眼睛，幽幽地指引著方向。光線極度微弱，僅能勉強(qiáng)勾勒出近處河岸泥地上堆積的、巨大扭曲如同史前生物殘骸般的黝黑沉船木料，以及一些破碎的、被厚厚泥殼包裹的瓷片、銹蝕鐵鏈的模糊輪廓。
寂靜。死寂得如同九幽墓道。只有巖頂凝結(jié)的水滴偶爾落入寒潭發(fā)出極其清晰的“滴答”回響，如同單調(diào)的喪鐘敲在靈魂深處。
季殊渾身劇痛，身體僵硬得幾乎無法移動。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腹間那仿佛被無數(shù)冰棱攪碎的痛楚。他嘗試著抬起那只嵌著黑石的右手——它沉重得如同不屬于自己，皮膚覆蓋著一層不正常的青灰色，如同凍僵的尸體，唯有掌心與黑石嵌合的裂痕處，一絲混合著黑血的粘稠冰晶正無聲滲出。而那冰冷詭石，紋絲不動，如同與他的骨肉徹底焊死，成為他身上一塊不可分割的惡瘤。
他掙扎著翻動身體，試圖脫離這片緊靠冰冷水潭的淤泥。冰冷的泥濘如同無數(shù)雙死人手纏繞著肢體。就在這艱難挪動的瞬間，指尖在泥地上一滑——
觸及了一塊并非石頭的硬物！
是一塊布！一塊被泥水浸泡得濕透、顏色難以辨認(rèn)、但觸感堅韌異常的布片。邊角不規(guī)則，似乎是被什么利物從某件完整的衣物上撕扯下來。借著洞頂微弱的綠光，季殊用凍得僵硬的手艱難地將它從污泥中拾起一角，湊到眼前。
泥漿在指端滑落。布片質(zhì)地細(xì)膩，顯然不是普通粗麻。在渾濁不清的布面上，一個極其奇特的圖案紋樣勉強(qiáng)可辨：似乎是用某種銀灰色絲線以極其復(fù)雜的針法隱秘繡制的某種飛禽！形態(tài)模糊扭曲，但在那飛禽扭曲的脖頸下方，赫然用深青色絲線刺著一行極其細(xì)小、卻筆鋒凌厲如刻的楷字：
“——錦瑟血書為憑——”
錦瑟？！
那個名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入季殊幾乎凍結(jié)的靈魂！那個在直殿監(jiān)廊下遞給他殘缺蠟丸、點破他口音破綻的神秘宮女！這個名字背后的力量與線索他曾短暫觸及卻又被南爐兇險強(qiáng)行切斷！她的信物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污濁冰冷的地下暗河淤泥之中？！
寒意被驟然而起的驚濤駭浪撕開一道縫隙！冰冷的血液似乎都加速流動了一瞬！就在這心神巨震的瞬間——
“唧！唧唧唧——！”
一道極其尖銳刺耳、仿佛生銹鋸條高速摩擦玻璃的詭異鳥鳴！毫無征兆地在這條深邃幽綠的地底暗河甬道深處猛地炸響！
聲音來得如此突兀！帶著某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穿透力！根本不似人間鳥雀！更像某種未知的、扭曲的機(jī)械造物模仿的尖叫！
季殊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到了極限！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向那聲音傳來的暗河下游深處的黑暗！那只握著染血布片的右手下意識地狠狠攥緊！布片邊緣染著的幾縷暗紅泥漿染上了掌心滲出的黑血冰晶！
然而，在這極端緊張中，更加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了！
就在那尖銳鳥鳴穿透耳膜、季殊心神巨震、全身本能繃緊的剎那！他那僵冷如凍鐵的全身肌肉深處——尤其是覆蓋著破碎黑鱗的皮膚之下——無數(shù)細(xì)微的、如同寒冰粒子重新凝型的“咔啦”聲密集成潮！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力量仿佛被這外界音波的詭異刺激引動！如同沉睡的冰魔睜開了感知世界的眼！他的感知瞬間被極度放大！尤其是……聽覺！
水流滑過石隙那原本微弱難辨的摩擦聲瞬間清晰如同近在耳畔撥動的琴弦！水滴砸落的回響在腦海中震蕩出微妙的漣漪！甚至……他甚至捕捉到了……在那尖銳鳥鳴傳來的更深邃黑暗中……某種金屬器物的邊緣刮過潮濕巖石的極其細(xì)微……卻又令人心悸的……“錚”……聲！
不是幻覺！他捕捉到了一絲隱藏在鳥鳴之后的、金屬刮擦聲的真實軌跡！就在暗河對岸某處！
這股由冰冷痛苦催生的異變讓他汗毛倒豎！也讓他瞬間鎖定了真正的威脅源頭！
走！不能停留！
季殊再顧不得渾身劇痛與僵冷！也來不及細(xì)想錦瑟布片與鳥鳴之間的聯(lián)系！求生的意志如同爆發(fā)的山洪！他用盡僅存的力氣，強(qiáng)撐著顫抖酸麻的四肢，幾乎是爬著滾離了水潭邊緣那片淤泥！跌跌撞撞地朝著鳥鳴與金屬聲來源的相反方向——暗河上游、那片被幽綠微光更吝嗇地涂抹著的、似乎更加黑暗深邃的河道深處亡命奔去！
冰冷的苔蘚和濕滑的巖岸阻礙著腳步！每一次跌倒都砸起沉悶的泥水聲！他不敢回頭！那未知的威脅就在身后！那根嵌在掌心的冰冷黑石，此刻仿佛一個不斷散發(fā)著吸引信號的燈塔！
不知逃了多久。暗河在拐過一個巨大的彎角后，地勢陡然變得狹窄崎嶇。光線徹底消失，只有絕對的黑暗如同粘稠的油脂灌滿甬道。季殊如同真正的瞎子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冰冷的巖壁是他唯一的依靠，濕滑和尖銳的棱角不斷撕扯著本就破爛的衣物和黑鱗下的皮肉。
腹內(nèi)那寒源與黑石的沖突愈發(fā)劇烈，每一次心跳都如同在冰棱和利石中打錘。終于，體力徹底耗盡。他重重地靠著冰冷的石壁滑坐在地，后背傳來的濕冷硬意如同靠著一具巨大的化石骨架。
黑暗中，唯有他粗重如同破舊風(fēng)箱般的喘息在狹窄空間里不斷回蕩。身體的劇痛，那黑石帶來的血肉嵌合的冰冷異物感，錦瑟布片上的名字，詭異鳥鳴后的金屬刮擦……所有線索和恐懼如同解體的冰山碎塊瘋狂撞擊著神志的堤防。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也是唯一能做的——用那只尚能勉強(qiáng)屈伸、未覆蓋黑鱗的左手，顫抖地探入懷中破爛的衣襟深處。
冰涼的觸感。帶著身體殘余溫度。一根細(xì)長、沉重、溫潤如蜜蠟卻又泛著死氣的木胎印章，被摸了出來——那是深藏在季家衣冠冢深處、僅存的一角刻著斷翎鳳凰尾羽的季家信物！
指尖反復(fù)地、近乎自虐般摸索著那方寸殘痕。烙印在骨血里的家族悲慟如沉渣泛起，與今日這絕境死地中的冰冷詭石、殘破線索、未知殺機(jī)猛烈沖撞！父親季珩的面容在無邊黑暗中愈發(fā)模糊又猙獰地浮現(xiàn)……文卷庫的朱砂批字…南疆的廢稿痕跡…清州…丙寅年……
線索！那黑石強(qiáng)灌給他的冰冷字跡就是線索！那塊被他不顧一切塞在最深處貼身暗袋里的、錦瑟留下的染血布片……也或許是線索！但更大的可能性……是致命的陷阱！
這南疆死地、織造深淵、連帶著這暗河亡路，都早已為他編織好！而錦瑟……是遞餌的手？還是棋盤另一端持子的魔？
黑暗中的喘息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死寂在蔓延。季殊靠著石壁，緩緩合上了布滿血絲的眼。身體的疲乏和劇痛如同無數(shù)只手將他向沉眠的深淵拖拽。意識在無邊黑暗和紛亂思緒中浮沉，如同寒江上即將傾覆的孤舟。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滑向混沌的瞬間——
一陣極其極其微弱、卻仿佛直接鉆進(jìn)耳朵深處、緊貼著骨膜響起的、充滿無盡惡念的沙啞低語，如同毒蛇吐信，毫無征兆地在他腦海深處、緊挨著那塊冰冷黑石嵌合點的位置……陡然響起！
“……漏痕……將……開……”
聲音飄渺、混亂、帶著非人的重疊回響！仿佛無數(shù)怨毒的聲音被強(qiáng)行糅合成一句低沉的詛咒！每一個字都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鐵銹刮喉的摩擦感！
季殊渾身猛地一僵！如同被無形的冰錐瞬間穿透脊髓！緊閉的眼皮下的眼球劇烈抽搐！驚駭欲絕！是誰？！
他猛地“睜開”精神之眼！瘋狂掃視自身！左手死死攥緊掌心的印章！沒有！沒有人在身邊！那聲音……是從黑石嵌合的裂痕深處……或者說……是從他自己掌心的血肉深處……響起來的？！
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瞬間席卷全身！那東西……在“說話”？或者說……在“傳達(dá)”？！
沒等他從這驚悚的發(fā)現(xiàn)中回過神來！一絲極其微弱、混合著某種奇異藥香氣息的微風(fēng)，帶著一絲濕冷的腥銹味，從前方的甬道黑暗中悄然拂面而來！
這股氣味……極其淡薄！但在季殊此刻被那詭石異力刺激、感知被迫放大到極致的情況下……卻如同黑夜中的燈塔般鮮明！
那藥香……那種獨特苦澀中帶著冷冽清氣的藥湯氣息……他至死都無法忘記！在文卷庫那張染著父親藥茶舊漬的廢稿上嗅到過！在南爐房掙扎、靠近那滲出幽綠毒液的墻壁角落時隱約感受過！它絕不屬于這污濁陰濕的地底暗河！
季殊的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向前方——那是微風(fēng)吹來的方向！就在這條暗河主流道之外，一側(cè)巖壁的黑暗深處！一道極其狹窄、被大量垂落的墨綠色厚苔蘚和粗壯水藤幾乎完全遮蔽的、近乎天然裂縫般的……縫隙入口！
那藥香與腥銹混雜的氣息……就從那苔蘚厚幕的縫隙深處絲絲縷縷滲透出來！
“……漏痕……將……開……” 那詭異的、直接響起在腦髓深處的惡毒低語再次重復(fù)！這一次似乎帶上了一絲難以理解的亢奮與急迫！
那是什么地方？！
季殊身體僵硬，每一個細(xì)胞都在叫囂著警告！但那絲若有若無的藥香氣……那直刺靈魂的關(guān)聯(lián)……如同地獄深淵里拋下的帶毒繩索！他死死咬著牙，口腔中彌漫開濃重的鐵銹血腥味，強(qiáng)忍著體內(nèi)寒毒與黑石嵌合處的撕裂痛楚，以及靈魂深處被那詛咒低語反復(fù)蹂躪的恐懼！
他沒有立刻行動。蜷縮在幽綠光影邊緣的絕對黑暗里，冰冷潮濕的石壁緊貼著后背，如同巨大棺槨的內(nèi)壁。他將那枚沾滿血污泥垢的木胎印章更緊地攥在左手掌心，指尖反復(fù)用力摩挲著那一角深刻的斷翎鳳凰尾羽刻痕，仿佛要從中汲取最后一點反抗的勇氣。那嵌在右掌血肉深處的冰冷黑石，此刻成了一個懸在頭頂?shù)臄囝^鍘——是打開囚籠的鑰匙，還是斬斷他最后生機(jī)的詛咒？
時間在沉重的喘息和滴答水聲中無聲爬行。黑暗中，唯有耳畔那斷斷續(xù)續(xù)的非人低語折磨著神經(jīng)。季殊如同一只被釘在毒刺上的昆蟲，強(qiáng)迫自己靜止，只留下全部感知如同無形的觸須，極其小心地探入前方那片深不見底的、隱藏著未知藥香的幽暗裂縫之中。
微弱的藥氣如同幽靈的呼吸，時斷時續(xù)。它指向的方位沒有溫度變化，沒有更明顯的水流聲或者氣流攪動。死寂。但那死寂本身，卻如同一塊布滿裂紋的玻璃，在季殊精神繃緊到極限的感知里，透出難以言喻的驚悸。
一絲極細(xì)微的……鐵器旋轉(zhuǎn)的摩擦聲？比最薄的瓷片碎裂還要輕。
季殊背脊猛地一僵！毛孔如同被冰水浸透！不是幻聽！他捕捉到了！那聲音從裂縫深處傳來！帶著機(jī)械構(gòu)件特有的、上了年代未曾上油的干澀！
就在這摩擦聲響起的同時！他右掌內(nèi)嵌著黑石的裂口深處驟然爆發(fā)出一陣難以言喻的劇痛！如同無數(shù)把冰冷的鋸齒在那傷口邊緣瘋狂扭動撕扯！那股疼痛感……極其詭異！并非單純的物理撕裂，更像是與他精神感知產(chǎn)生了共振！仿佛那深處的機(jī)關(guān)轉(zhuǎn)動，直接攪動著嵌入他骨肉的黑石核心！
“呃……”一聲被強(qiáng)行憋回喉嚨深處的悶哼！季殊額頭青筋暴起，冷汗混著苔蘚滴落的冰冷水珠從鬢角滾落。意識在這內(nèi)外交迫的劇痛沖擊下劇烈搖晃！那冰冷黑石的“意念碎片”似乎再次躁動起來！無數(shù)混亂的殘像——冰冷鐵輪轉(zhuǎn)動、暗門機(jī)關(guān)鉸鏈的呻吟、巨大鎖頭咬合——瘋狂沖擊著他瀕臨崩潰的神志！
縫隙深處有機(jī)關(guān)！且與掌中這塊黑石存在著某種可怕的隱秘聯(lián)系！那詛咒般的低語“漏痕將開”所指……是否就是眼前？！
就在他心神劇震、幾乎要被那疼痛和混亂信息淹沒的瞬間！那縷自始至終縈繞不斷、如同幽靈般的藥香氣驟然……中斷了！
仿佛一盆冷水兜頭澆下！季悚然一驚！不顧裂魂般的痛楚，凝神再探！感知穿透黑暗、濕冷的苔蘚、厚重的石壁……那絲藥氣如同被無形的刀鋒驟然斬斷！消失得干凈利落！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更加濃烈、更加純粹、如同剛從鐵匠鋪熔爐里流淌出來、又被瞬間淬火冷卻般的……生鐵與烈酒混合的濃重男子氣息！
那氣息并非藥香那般溫吞縹緲，而是帶著一種無比霸道、無比暴烈、仿佛浸透了鮮血與硝煙的兇戾氣場！它的突兀出現(xiàn)如同無形重錘，狠狠擊碎了原本探測到的機(jī)械轉(zhuǎn)動余韻！緊隨其后的，是一種粘稠得如同濕泥灌耳的死寂！
有人！一個極其危險的男人！就在那機(jī)關(guān)開啟之處！那藥香氣息的持有者……是死？還是……
恐懼如同冰冷巨蟒纏繞脖頸！那男人絕非老焦那般掙扎求生的病號！這氣息中的暴烈與殺伐，與趙無恤的粗蠻兇戾截然不同！那是另一種層面的森冷，如同磨礪過的精鋼屠刀！他隔著這厚厚的石壁都能感受到那股令人膽寒的鋒銳之意！
走！必須立刻離開此地！
季殊全身的每一塊肌肉都在恐懼下瘋狂抽搐！他掙扎著，用盡最后一絲殘力，將自己僵硬冰冷的身體死死貼進(jìn)背后石壁一道更深的陰影凹槽中！蜷縮如同最卑賤的石頭！左手死死捂住口鼻，強(qiáng)行壓下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恐懼攥緊了他的每一根神經(jīng)，他甚至不敢去看前方那道散發(fā)著致命誘惑和恐怖陷阱的黑黢黢裂縫！
他蜷縮著，如同黑暗中一顆冰冷的心臟。時間仿佛凝固，每一滴水的墜落都敲打在他緊繃的靈魂上。
不知過了多久。
嘶——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細(xì)針刺入厚皮的摩擦音，毫無征兆地從那道幽深裂縫中飄出。
隨即是極其平穩(wěn)、幾乎無法察覺的腳步聲——沉重、內(nèi)斂、每一步都像是精心計算，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幾乎融入環(huán)境的韻律感。那個散發(fā)著生鐵烈酒氣息的危險存在，并未靠近季殊躲藏的方向，腳步聲極其平穩(wěn)地朝著暗河下游——那詭異鳥鳴曾經(jīng)響起的方向，緩緩地、無聲地……移動而去！
腳步聲漸漸融入黑暗的河道深處，最終徹底消失在那無邊的死寂和潺潺水聲里。
危機(jī)……暫時遠(yuǎn)離了？
季殊僵直的身體并未放松，冰冷汗水早已浸透破襖。那恐怖的壓迫感雖漸漸消散，卻在空氣中留下了一道無形的鋒利刻痕，提醒著他此地絕非久留之所。
他緩緩地從冰冷的陰影里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珠如同受驚的老鼠，死死盯住那道幾乎被墨綠苔蘚和垂藤完全封閉的、散發(fā)著誘惑與死亡氣息的縫隙入口。
藥香斷了。機(jī)關(guān)的聲音停了。那霸道的殺意也隱去了。
但那裂縫深處……那與季家血案纏繞的線索盡頭……是否還有一絲殘存的痕跡？
一個瘋狂的、帶著強(qiáng)烈自毀傾向的念頭如同被點燃的毒藤，在死寂中無聲滋生。
走？
還是……進(jìn)去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