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殊手掌上新敷的藥膏被汗水浸透,混雜著燈油和灰燼的污濁,形成一層黏膩發(fā)黑的硬殼,緊緊糊在皮肉上。灼傷的劇痛像無數(shù)根燒紅的針日夜不停地扎刺,從手臂蔓延至半張側(cè)臉,每一次心跳都帶著灼熱鐵砧砸落的鈍重痛感。傷口邊緣的皮肉在潮濕捂悶下開始發(fā)白發(fā)脹,隱隱透出不祥的猩紅,每一次撕開滲著黃水的舊藥殼都如同剜肉。這火燒火燎、深入骨髓的苦楚,與掖庭深冬的冰寒交織,幾乎要磨穿他那份刻入骨髓的忍耐。夜巡甬道盡頭那腥風(fēng)血霧的撲擊,巨獸暗紅眼眸里的暴虐,蕭長卿鐵鉗般的手掌……這些畫面如同刻在他傷痕累累的神經(jīng)上,一次次在劇痛的恍惚中回放。
他被罰沒日沒夜地清理直殿監(jiān)后院的廢紙堆。那片堆積如山的“垃圾場”,儼然成了他臨時的囚籠。寒風(fēng)裹挾著霉?fàn)€的紙塵撲面而來,鉆進(jìn)他敞開的破襖領(lǐng)口,冷得他牙齒咯咯作響。雙手套著臟污的開裂皮套,費(fèi)力地在各種污損、廢棄的紙箋簿冊、爛布頭、朽木片中扒拉,將它們掃攏、分類。身體的動作因為灼痛而遲鈍僵硬,時不時牽扯到手背,痛得他額頭冷汗直冒。破襖袖口撕裂的地方掛著霜,凍得皸裂的手背傷口暴露在冰冷空氣中,更是雪上加霜。
在這片泥濘冰寒的垃圾山里,他卻敏銳捕捉到了一絲“熱鬧”的余波。從院墻另一側(cè)的走廊里,不時傳來壓抑的快步行聲和低聲急促的交談片段:
“…千戶大人…在查了…腳印消失那地方…”
“…是狼!青尾狼…畜生性烈…”
“…御獸苑的管事剛被押走…”
“蕭大人親自審…還問著燈油的事…”
聲音斷斷續(xù)續(xù),被風(fēng)聲切割得破碎。季殊的動作如同被凍僵的木偶,只是在那堆覆滿灰塵和冰雪的廢紙中,用凍得麻木的手指,無意識地扒得更深了一些。蕭長卿…那頭兇獸的烙印無處不在。他低下頭,將半張被灼傷的臉埋進(jìn)破爛的衣領(lǐng)陰影里,只有那雙因疲憊和劇痛而布滿血絲的眼底深處,一絲冰寒的冷靜沉淀下去。
兩天下來,季殊幾乎變成了這座巨大皇宮最不起眼、也最臟污的一粒塵土。他佝僂著腰背,沉默地在直殿監(jiān)最骯臟的角落匍匐勞作,腫脹潰爛的手和臉上覆蓋的那層黑硬藥膏成了丑陋的標(biāo)識。連原本陰鷙監(jiān)視他的魏公公,偶爾經(jīng)過時,投來的目光也只剩下了純粹的、對廢物的厭棄,鼻腔里冷冷噴出一股氣,便不再多看一眼。這具傷痕累累、散發(fā)著藥氣與臭味、行動遲緩的軀殼,完美地構(gòu)筑起了最后一層名為“小殊子”的外殼。
第三日近午時分,天陰沉得如同倒扣的鉛鍋。季殊費(fèi)力地拖著一捆沉重的朽木柱準(zhǔn)備挪到角落堆砌。一個同樣負(fù)責(zé)雜役的小火者正手忙腳亂地試圖清理墻角一疊被雨水泡爛后又凍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幾乎和地面粘連在一起的厚厚紙堆。他用力過猛,那疊凍紙突然“嘩啦”一聲從中斷裂崩散開來,無數(shù)大小不一的發(fā)黃、霉變的紙片像炸了窩的飛蟲般撲簌簌散落。
“哎呀!晦氣!”那小太監(jiān)煩躁地跳開兩步,對著滿地狼藉啐了一口,猶豫片刻,看看左右無人留意,索性賭氣地罵了幾句,自去搬其他東西,竟不再管這一地狼藉。
寒風(fēng)卷起幾張輕薄的廢紙,打著旋兒掠過季殊腳邊。他動作頓了一下,默默放下手中朽木,費(fèi)力地彎下腰——這個動作牽動手臂傷處,痛得他眼前發(fā)黑,身體不由自主地?fù)u晃了一下才穩(wěn)住。他拾起近旁散落的兩三張破紙,準(zhǔn)備投入那筐專門收納最無用廢料的籮筐里。
紙張入手濕冷沉澀,霉氣濃重。其中一張皺巴巴的、邊緣破損嚴(yán)重的黃紙卻格外厚實(shí)堅韌,顯然曾屬某份正式文本。紙上有幾行潦草的朱砂批改痕跡,字跡狂放,力透紙背,內(nèi)容卻只剩下斷斷續(xù)續(xù)、意義難明的碎句:
“南疆布政司所呈…貢賦清單…見后附…查…數(shù)目不符?著該司速…回話…不得有…誤…”
朱砂批字墨痕雖被水漬暈染,但那凌厲霸道的撇捺,仿佛帶著凜冽殺伐之氣撲面而來!季殊渾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一瞬!父親書房曾經(jīng)堆滿了類似的急報文書……這字風(fēng)!這口吻!這是內(nèi)閣首輔曹延淳的親筆朱批!此等關(guān)乎地方錢糧賦稅之事的急催公文副本,即便是作廢,按例也當(dāng)歸檔存驗或當(dāng)即焚毀,怎會混雜在最下等的、直殿監(jiān)后院待燒的紙灰堆里?!
就在這份朱批奏稿的下方,粘黏著半張同樣材質(zhì)的附頁殘片。這半張紙顯然曾遭大力撕扯,邊緣參差,上面用細(xì)小的墨字密密麻麻列出了幾項南疆的貢物名稱與數(shù)量:
“……銀絲貢紗叁佰匹、赤金箔伍拾匣、東珠……” 字體端方嚴(yán)謹(jǐn),是司禮監(jiān)文員的手筆。
然而,就在這半張紙底部邊緣,一個極其微小、邊緣銳利的不規(guī)則空白豁口,宛如被某種細(xì)小的尖銳器物瞬間貫穿刺透,又迅速抽離留下的傷痕!在豁口邊緣,沾染著一絲極其淡薄、細(xì)微如塵埃、早已干涸凝結(jié)的——
濃茶褐色的汁液污漬?
這污漬太熟悉了!在父親季珩昔日獨(dú)處書房、熬夜批閱各地奏報或書寫密信時,那杯始終擱置案頭、溫了又冷的藥茶氣味…那是常年以當(dāng)歸、黃芪、麥冬為主料的藥湯沉淀下的特殊痕跡。家中老仆親手熬煮,顏色就是這般褐沉!
季殊握著紙的手指,因突如其來的劇痛猛地蜷縮了一下!傷口被牽扯崩裂,新鮮的黃水和藥膏混著血絲被擠出,沾染在紙片上。他如同被火燙到,慌忙將那紙扔進(jìn)面前的籮筐廢紙堆里,如同扔掉一塊燒紅的烙鐵。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掙脫喉嚨跳出來!藥茶的氣息…難道家中還有人活著?難道就在這宮墻之內(nèi)?!
直殿監(jiān)內(nèi)殿深處,一間熏著濃重藥香的靜室。王振半倚在鋪著紫貂的暖榻上,身上裹著厚厚的玄狐披風(fēng),手里握著一個鏤空雕花的白銅暖爐,面色青白,嘴唇帶著淡淡的烏紫色,時不時壓著嗓子發(fā)出低悶的咳嗽。一旁侍立的是那個眼神渾濁的老太監(jiān)馮保,此刻正彎著腰,小心翼翼地剝著一枚果皮。
王振緊鎖著眉,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暖爐上精細(xì)的纏枝花紋,發(fā)出一聲聲沉悶的“篤、篤”輕響。他剛從東西廠、御獸苑那幾處回來,那地方彌漫的血?dú)夂驮┗甑慕泻八坪踹€在鼻尖縈繞。
“馮保,”王振的聲音帶著一絲暗啞疲憊,“那頭被燒得半死的畜生,確實(shí)就是晉王府月前進(jìn)獻(xiàn)的那對‘云火獸’之一…另一頭,聽說早就暴躁掙脫了鏈子,自己撞死在籠子里…這事透著古怪…”他眼中閃過一絲沉重陰霾,晉王雄踞北疆,兵威日盛,卻在開春京察當(dāng)口送來兩頭性烈如狂的“祥瑞”,其中一頭還鬼使神差地掙脫,好死不死竄到他直殿監(jiān)值夜的路上撲人!
“主子說的是…”馮保停下剝皮的動作,將一瓣晶瑩的果肉輕輕放在碟子里,渾濁的老眼看向窗外陰沉的天,“晉王忠義素著,獻(xiàn)瑞獸乃一片誠心。這畜生離奇發(fā)狂…怕是…遭了邪祟?”他話鋒一轉(zhuǎn),“倒是那個燒獸的小內(nèi)侍…”
王振不耐地?fù)]揮手,咳了幾聲:“一個被燈油潑成了爛藥罐子的蠢貨罷了!他若有半分本事,蕭長卿那煞星豈容他活到今日?”提到蕭長卿的名字,他下意識地?fù)崃藫嶙约涸鵀榱俗o(hù)駕而被砸斷又硬接上的手臂關(guān)節(jié)處,那里即使在溫?zé)嵫粝乱搽[隱作痛,“不過…此子命倒是硬得邪門。掖庭爬出來,接連碰上要命事兒還能活著…”
馮保渾濁的眼底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幽光,又迅速淹沒在恭順里,低聲道:“主子心慈。只是這外頭多事之秋,宮里處處得仔細(xì)…那小子,主子看…不如早些尋個由頭,打發(fā)到最偏遠(yuǎn)的陵寢洗刷石人石馬去?眼不見,也省得臟了您的門檻…”
王振沉默了片刻,手指在暖爐上敲擊的節(jié)奏慢了下來,似乎在掂量?!按虬l(fā)?哼…張元祿怎么死的?那小子前腳剛踩進(jìn)直殿監(jiān)門檻,后腳就被燈油燙成了爛藥罐子,這命到底是硬還是霉?若是霉運(yùn),豈不是晦氣沖了…”他眼中閃過一絲狠厲,“與其送去外面生出是非來,不如就讓他爛在眼皮子底下!魏忠賢不是嫌他礙眼么?讓他去文卷庫最下層的爛紙堆里爬去!讓他一輩子跟那霉灰爛紙待在一起!”
馮保聞言,臉上堆出皺紋:“主子圣明。只是文卷庫那邊…素來有些腌臜東西不歸咱們管了…”他話沒說完,意思清楚——那是東西兩廠扔過來的、積了年陳灰的廢檔,又臟又亂,還沒油水。
王振冷笑一聲:“腌臜?讓他給咱家翻翻清楚!說不準(zhǔn)…能翻出什么老鼠屎來!真要是翻著了…”
下午,飄起了細(xì)碎的雪粒子。季殊接到了新的差遣——文卷庫雜役。文卷庫在直殿監(jiān)最深處一座老舊斑駁的偏樓下層。推開那扇厚重、布滿蟲蛀孔洞的橡木門,一股濃烈到刺鼻的陳腐霉味混合著冰冷灰塵的氣息如同巨錘般迎面砸來!門內(nèi)是一個巨大而低矮的空間,幾乎完全處于地下,靠著墻壁高處鑿開的幾扇狹小氣窗透入極其微弱的光線,照出彌漫在空氣中的、凝滯不動的灰白色塵埃之霧。
這里與其說是庫房,不如說是一座由卷宗、書函、簿冊、散亂紙條和積滿灰塵的卷軸構(gòu)成的龐大墳?zāi)?。無數(shù)不知堆放了多久的木架如同巨大的朽骨縱橫其間,上面碼滿了各種材質(zhì)、形狀的紙卷、錦袋、甚至龜甲殘片。厚厚的灰塵覆蓋著一切,蛛網(wǎng)在昏暗光線下銀絲般垂掛牽連。一些架子因為年代久遠(yuǎn)或不堪重負(fù),歪斜扭曲,隨時會坍塌的樣子。墻角更堆積著許多用黃麻繩或草席隨意捆扎打包的巨大紙堆,顯然已是等待徹底銷毀處理的部分。庫房中心僅留有一條窄窄的、僅容一人側(cè)身通行的走道,地面上積著厚厚的浮灰,人一踩上去,立刻陷入半寸,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揚(yáng)起漫天煙塵。
魏公公將他帶到門邊,一臉嫌惡地捂住口鼻,聲音含糊不清地甩下一句:“聽好了!庫房管事是咱家本家侄子魏老八!以后聽他調(diào)遣!從最里角落那堆‘雜字部’舊檔爛紙開始分揀!分清楚年份!種類!把還能看出字樣的、該交南書房的挑出來!廢紙爛渣給咱家統(tǒng)統(tǒng)壓緊了送去后頭準(zhǔn)備燒掉!聽著!這庫里的東西碰掉了灰,小心你的狗命!干活!別杵著礙眼!”說罷轉(zhuǎn)身就走,似乎多待一刻都會中毒。
季殊默默垂頭走入這片塵封的死亡之海。腳步踩在深可沒踝的浮塵上,留下長長的印痕,又被四周飄落的灰塵慢慢覆蓋。眼睛被灰塵刺激得不停流淚。他艱難地跋涉到庫房最深處的一個角落。這里堆疊著好幾捆半人高的巨大紙卷包,外面覆蓋著厚厚的、幾乎板結(jié)的深色灰泥。
空氣幾乎凝滯。冰冷,混雜著濃重的朽敗紙張氣息和不知名菌類的濕冷味道。季殊解開一捆麻繩,厚厚塵埃落下,幾乎淹沒他的腳背。露出的紙張大多腐朽發(fā)黃發(fā)黑,脆弱不堪,輕輕一碰就碎裂,上面殘留的字跡模糊不堪,難以辨認(rèn)。他機(jī)械地翻動著,將那一點(diǎn)點(diǎn)尚可閱讀墨痕的殘片,極其緩慢地放到身邊一個同樣積滿灰塵的大木匣里。整個庫房里只剩下翻動紙張時沙啞的摩擦聲、紙張碎裂的脆響、和他沉重壓抑的呼吸聲。
就在他翻過一疊厚厚黏連在一起的舊驛站驛馬批注記錄冊時——那是些記錄某年某月某日,某個驛站向某處行文匯報的馬匹數(shù)量和行程的單子副本,字跡粗劣模糊,價值極低——下面竟露出一方折疊整齊的灰藍(lán)色錦緞布片!
季殊的動作頓了一下。在這樣塵埃覆沒的廢紙堆里,一塊顏色鮮艷、明顯是宮廷貢緞質(zhì)地的布片顯得如此突兀。他撥開周圍腐爛的紙頁,小心地取出這塊布片。入手沉甸甸,柔韌光滑,顯然保存尚好。布片約兩尺見方,并非完整的布料,似乎是某種衣物或帳幔的裁剪后剩余。布面本身并無特殊之處,但那灰藍(lán)色的底子上,以極其精致細(xì)密的針法,用暗銀色絲線繡著一角圖案——那是一只張開的龍爪!鱗甲分明,爪趾虬勁銳利,充滿了猙獰的力感!
僅僅是這殘缺的一角圖案,那磅礴的力量感和撲面而來的威儀兇煞之氣,竟比晉王府那頭青尾黑狼的狂暴更讓人心悸!季殊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這不是尋常宮中該有的紋樣!龍爪?!何人敢制此物?!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瞬間竄上!
就在他心神劇震的剎那!
“沙…沙沙沙…”
極其輕微的摩擦聲!從頭頂上方傳來!
季殊全身寒毛瞬間炸立!心臟如同被無形之手攥緊!他想也不想,身體憑借著絕境中千錘百煉出的本能,如同泥鰍貼著塵土地面無聲地向側(cè)后猛地一滑!同時手腕一抖,那塊龍爪紋布幾乎在瞬間被他塞入袖口深處!
就在他身體滑開的瞬間!
“轟隆——嘩啦啦啦啦——?。?!”
他頭頂斜上方,一座原本就歪歪斜斜、堆滿了各種沉重的皮革卷軸和石片拓印的木架,毫無征兆地轟然倒塌!巨大的木架骨架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斷裂聲!上面承載的無數(shù)發(fā)硬腐朽的卷軸、沉重的皮革冊子、甚至還有幾塊邊緣鋒利的薄石片,如同山崩般劈頭蓋臉朝著他剛才站立的位置砸落下來!
巨大的沖擊掀起漫天煙塵!將角落里的一切都瞬間吞噬!
“什么人???!”庫房深處傳來一聲驚怒交加的暴喝!是當(dāng)值的魏老八!他被倒塌的巨響驚動,提著盞昏黃的風(fēng)燈,跌跌撞撞地朝這角落撲來!
季殊整個人已被彌漫的煙塵完全籠罩覆蓋!他趴伏在冰冷的地面上,大量腐朽的紙張碎屑和厚厚的浮灰將他半掩埋。一塊尖銳的木屑深深刺入了他的左肩胛下方,鮮血迅速浸透了破爛的棉襖??诒抢锕酀M了嗆人的灰塵,讓他痛苦地劇烈咳嗽著,發(fā)出嘶啞的破音。后背一片冰涼麻木,那塊塞進(jìn)袖子的布料邊緣硌得手臂生疼,卻像一塊燒紅的炭。
燈盞的光暈刺破煙塵,映出魏老八那張驚怒扭曲的臉。看著倒塌的木架和角落里被灰土半掩埋、狼狽不堪、劇烈咳喘的小小身影,尤其是看到他肩胛下方浸出的刺目血跡時,魏老八眼中原本的驚疑和怒火轉(zhuǎn)化為赤裸裸的、看死人般的輕蔑與狠厲。
“你這遭瘟的蠢材!”魏老八幾步上前,狠狠一腳踹在季殊受傷的肩膀上!“瞎了你媽的狗眼!這點(diǎn)子活兒都干不利索!讓你揀爛紙,你給老子把架子都拆了?!你找死不成!”
這一腳正踹在嵌著木刺的傷口上!鉆心的劇痛如同閃電劈入脊椎!季殊發(fā)出一聲扭曲的慘嚎!身體猛地蜷縮起來!
“滾出來!”魏老八怒不可遏,一把揪住季殊的后脖領(lǐng),像拖死狗一樣將他從灰土堆里往外拽!動作粗暴兇狠,毫不顧忌他肩上的傷口。季殊身體在地面劃過時,左手袖子在灰土里拖拽著,那塊塞在袖底的錦緞布料邊緣,被他壓在冰冷的磚石上,混合著新鮮滾燙的血跡和他沾滿全身的腐朽灰塵,無聲地摩擦著,蹭掉了一些過于新鮮暴露的棱角痕跡…他咬碎了牙齒,任憑劇痛和屈辱沖刷著神經(jīng),只有眼睛里翻滾著最深的污濁,淹沒了那瞬間閃過的、瀕臨爆發(fā)的冷芒。
夕陽的殘光,如同垂死病人的眼瞳,帶著一絲渾濁冰冷的血紅,勉強(qiáng)斜穿過內(nèi)城坊市間狹窄的縫隙。泥濘骯臟的陋巷深處,一座門楣低矮、懸掛著殘破不堪的“安順車行”木匾的院落大門被猛地從里面拉開。
兩個穿著粗布短衣、裹著看不出原色頭巾的漢子,神色驚惶地抬著一卷用破草席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兩頭扎緊的長條狀重物,腳步匆匆而出。席筒包裹似乎還在微微扭動,從內(nèi)里透出某種極其低沉、壓抑到極致的嗚咽之聲!他們迅速將席筒塞進(jìn)門外一輛積滿污泥、拉著空車板的騾車上。
趕車的瘸腿老漢揚(yáng)起鞭子,嘴里發(fā)出短促的吆喝。車輪碾過凍硬的泥水溝,發(fā)出沉悶的滾動聲,混雜在那嗚咽聲里,朝著更幽深的城外偏僻荒崗方向緩緩駛?cè)ァ?/p>
車行昏暗的后院柴房里,彌漫著劣質(zhì)煙草和牲畜糞便混合的濃烈氣味。一個身材精瘦、穿著件半舊油亮鐵灰色箭袖勁裝、臉上斜貫一道深紫刀疤的男人,隨手將幾枚沾著泥點(diǎn)的銅錢扔在地上。他對面,車行掌柜——一個胖得幾乎沒有脖子的矮墩漢子,搓著手,臉上堆滿諂媚的橫肉:“疤爺,您放心!手腳絕對干凈!送到亂葬崗西北角枯井邊的坑一扔,麻利得很!保準(zhǔn)連骨頭渣子都不見!”他凸起的魚泡眼瞟著地上的銅板,渾濁眼珠深處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貪婪,“還有那幾箱子貨…都是頂好的皮子棉布,也給您用裝運(yùn)生鐵雜物的悶子車混了出去…明日一早城門剛開,準(zhǔn)保清清爽爽送到西市老裕號后倉…”
刀疤臉男人沒說話,只是眼神陰鷙地在堆放著幾口巨大柳條箱的角落掃過。那柳條箱散發(fā)著淡淡的皮硝味和新布料的粗糲氣息,混雜在牲畜騷味中毫不起眼。
一只碩大的灰黑色老鼠,叼著塊從破碗里啃下來的餿飯粒,“滋溜”一聲飛快竄過院角的明溝。溝沿污黑的積雪融化處,幾滴深褐色、粘稠如同污油的水珠正在緩緩滲出,慢慢浸透溝底的黑色泥沙。
詔獄深處最隱秘的地段,空氣粘稠得像凝固的血漿,彌散著濃烈到令人作嘔的鐵銹、霉腐和某種內(nèi)臟潰爛的混合氣味。墻壁上掛著的暗紅壁燈光線跳躍,將人影拉成扭曲蠕動的龐然暗獸。唯一能聽清的聲音,是被燒紅的鐵塊烙在赤裸皮肉上,驟然發(fā)出的“嗤啦——”灼響,以及緊隨其后被堵死在喉嚨里的、非人般的慘厲掙扎嗚咽。
蕭長卿高大魁梧的身軀斜坐在一張包覆著某種深色皮革的大椅上,巨大的陰影將他半身籠罩,只能看到黑暗中他那雙如同兩點(diǎn)燃燒炭火的眼睛?;鸸馀紶栭W過他濃密的虬髯,映照出濺上去的幾點(diǎn)暗紅血漬。他粗糙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間,正把玩著一片巴掌大小、邊緣參差、顯然是被人從衣物上大力撕扯下來的灰藍(lán)色錦緞碎片。那碎片上沾著幾抹深褐色的、已然干涸發(fā)硬的血塊和塵土,唯一鮮明的,是錦緞上那被火焰燎焦了小半、卻仍猙獰可辨的銀色盤龍利爪的殘破一角!
一名只穿著貼身勁裝、渾身汗氣蒸騰的行刑官躬著身,小心翼翼地湊到蕭長卿耳邊,聲音壓得極低:“……問出來了…那車行管事軟蛋一個…烙鐵剛碰腰子就屎尿齊流全撂了…說那幾箱子是上好的牛皮和細(xì)麻布…專供…專供北邊…”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幾乎如同耳語,“…北鎮(zhèn)撫司…新擴(kuò)編的八百‘探馬’…冬衣的料……”
蕭長卿眼中燃燒的炭火猛地跳動了一下!捏著錦緞碎片的指關(guān)節(jié)瞬間爆起青筋!一股無形的、沉重壓抑如同暴風(fēng)雨降臨前死寂的恐怖氣息瞬間充斥了整個刑房!所有空氣都仿佛被抽走了!
八百探馬!嶄新的冬衣!用的是這種繡著龍爪徽記的布料?!這哪里是冬衣!這分明是北鎮(zhèn)撫司給自己打造、預(yù)備著遮蔽甲胄的——血衣!
龍爪獠牙已經(jīng)張開。
深淵的血盆大口,也正在無聲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