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萬籟俱寂。
顧千秋趁夜?jié)摮觯笥乙豢?、四下無人,便輕車熟路地朝著一個方向奔去。
俞霓三日前出門辦事去了,現(xiàn)在合歡宗內(nèi)只有都門在管事,每天忙得腳不沾地,倒給了他一個好機(jī)會。
不過片刻,他便到了緣滅樓。
身為合歡宗禁地,非取個禪宗名,這件事顧千秋十年前就沒想明白。
不過顧千秋此行只是來找解藥的。
……他娘的,狗俞霓。
緣滅樓通身暗淡的朱紅色,飛檐斗拱、極盡奢華,靜靜佇立在月色下,有種獨屬于合歡宗的靜態(tài)妖異感,夜風(fēng)一送,門口一個古舊的銅鈴便會輕響一下,像是有非人之物在低語。
傳聞,入此樓者,此生鰥寡孤獨,緣盡于世。
當(dāng)然,這都是拿來嚇小弟子們的鬼故事。
因為顧千秋曾經(jīng)進(jìn)去過。
等等……難道他就是因為進(jìn)過這里,所以一連遇上七個人渣道侶嗎?還真應(yīng)讖了?
不對不對,他只是愛情運(yùn)不大好,師徒情和友情之路還是非常順?biāo)斓摹?/p>
所以還是嚇唬人的鬼故事。顧千秋評價。
他一路胡思亂想地進(jìn)去,一時疏忽,完全沒發(fā)現(xiàn)此時他身后跟著一條小尾巴。
正是那和他不對付的“圣女大人”。
苗妝本就是來找茬的,剛好遇上顧千秋鬼鬼祟祟,于是就跟在他身后,打定主意一定要抓他個現(xiàn)行。
到時候,就算都大人想偏袒他,也沒借口了!
特別是她看到顧千秋走向合歡宗的禁地的時候。
禁地之所以被稱為禁地,當(dāng)然是除了歷代宗主本人,是絕對禁止進(jìn)入的。
且這個“禁止”,肯定不是隨便強(qiáng)調(diào)一下就算了的,緣滅樓周圍自有護(hù)樓陣法。
——哼,這次,這小鼎爐必死無疑。
苗妝本想冷眼旁觀他被陣法搞得粉身碎骨,還省得她動手了。
但沒想到,那小鼎爐似乎原地思索了幾秒鐘,就踏著一串詭異神奇的步子進(jìn)去了。再一轉(zhuǎn)眼,已經(jīng)完全消失了。
苗妝猛地從樹后出來。
怎么回事?
她以前仗著俞霓偏愛,不知天高地厚,也想一探禁地。
但根本走不明白這個陣法,還被俞霓抓了個現(xiàn)行。
那是俞霓第一次對她冷臉,責(zé)罰嚴(yán)厲非常,至今還是她做噩夢世的永恒主題。
那小鼎爐就這么進(jìn)去了?
好奇和不忿同時涌上心頭,苗妝想追上去,卻又立刻頓住了。
宗主會不會生氣?
但是苗妝一想到她是進(jìn)去抓人的,瞬間理直氣壯起來,跟著顧千秋三繞兩繞,居然真進(jìn)了緣滅樓內(nèi)。
顧千秋也是百十年前來的此地,記憶有些模糊了,沒想到真能這么順利地進(jìn)來。
樓內(nèi)詭秘事物眾多,顧千秋輕車熟路,直奔頂層。
說起他曾經(jīng)和這里的緣分,其實還是有關(guān)俞霓。
當(dāng)初,顧千秋和仇元琛受邀到人間極樂宮“證道”,作為出身大仙門世家的少年天才,兩人自然收到了最熱情的“招待”。
各色美景、美人、美食、美酒,應(yīng)有盡有。
但他和老鐵心堅如鐵,完全不為所動。
這可拂了當(dāng)時合歡宗宗主的面子,于是宗主使出了殺手锏──一個美人。
一個與眾不同的美人。
當(dāng)時,這美人一身黃金異域裝扮,面掩紅紗,烏發(fā)及地,腳上系著一只金鈴,一步一響。
他神色嫵媚,從氣韻到一顰一笑都在挑|逗賓客們的神經(jīng)。
就算是不是貪戀美色之人,也必須承認(rèn),這就是他們平生見過最美麗的人──美得客觀存在,沒人可以否認(rèn)。
當(dāng)時顧千秋和仇元琛也被驚得目瞪口呆。
“美人如玉劍如虹”,無數(shù)行走世間之人的夢想,氣氛就像是有熊熊火焰點燃了每一個人。
但不包括他們兩個。
承認(rèn)美麗,但并不代表他們會臣服于美麗。
當(dāng)時,美人在大殿中跳胡旋舞。
顧千秋說:“你說他是自愿的么?”
仇元琛說:“他肚子露在外面,今晚上肯定要竄稀。”
一舞罷,滿堂喝彩,兩人也跟著鼓掌。
合歡宗宗主說:“如何?”
顧千秋誠懇道:“甚好,甚好?!?/p>
合歡宗宗主說:“那把他送給你做道侶如何?”
顧千秋猶豫道:“不、不必了吧……”
彼時的合歡宗主是個威嚴(yán)的中年男人,鷹鉤鼻子三角眼,只是常年泡在這種環(huán)境里,面相難免猥瑣起來。
而且他還十分好面子。
顧千秋在眾目睽睽之下表現(xiàn)平淡又拒絕了他,礙于顧千秋是同悲盟首席弟子的身份不敢發(fā)難,只好將氣都發(fā)到了那美人身上。
“你這一身合歡宗秘術(shù)啊,我看是白修習(xí)了?!?/p>
“……”
“丟了合歡宗的人,你今日不如就自裁謝罪吧?!?/p>
“……”
顧千秋不為他所動,但是大殿上其他人都為之傾倒,神色如狂,紛紛請求宗主將美人賜給他們。
但宗主全然置之不理,眼睛死死盯著顧千秋。
仇元琛悄聲與他傳音:“為什么這種事每次都找你?難道你真是天生的惹禍精體質(zhì)?”
顧千秋答:“那是因為你修無情道,他送你美人,不就是壞你道心?他怕離恨樓的老爺子們翻臉。”
仇元琛道:“那他現(xiàn)在這么強(qiáng)迫你,就不怕仲長承運(yùn)翻臉了?”
顧千秋答:“不用他翻,我自己翻?!?/p>
話音一落,顧千秋便笑瞇瞇地看著那美人,含蓄道:“小美人,今日你血濺人間極樂宮的大殿,是楊老前輩執(zhí)意要賜死你,可怨不得我哦?!?/p>
“你!”楊宗主再怎么說也是一宗之主,這般被掃面子的事已經(jīng)幾百年沒有發(fā)生過了,當(dāng)即拍案而起,“顧千秋!我念你是故人之徒,才將我合歡宗至寶賜給你,你竟如此不識好歹!仲長承運(yùn)是如何教導(dǎo)你的?!”
氣氛一時間降至冰點,所有人都噤聲待事態(tài)發(fā)展。
仇元琛默默站到顧千秋身側(cè),手已經(jīng)壓在昆吾劍柄上。
“楊宗主,我顧千秋此生只認(rèn)天地親師,你做出這種事來,還充我長輩,怕是不夠格吧?”
“你說什么?!”
“我說,你不用賜死這個美人了。今日你們合歡宗上下,都得死?!?/p>
此言已經(jīng)狂得沒邊了,但偏偏顧千秋神情認(rèn)真。
仇元琛悄悄用秘音道:“我知道他罵仲長承運(yùn)你很生氣,但是以咱倆的實力來看,今夜要滅合歡宗滿門,是不是有點小劣勢?”
顧千秋也用秘音回:“……狠話放習(xí)慣了。你快想想辦法?!?/p>
但顧千秋此時面上端得滴水不漏,眼神冷酷,似乎隨時要踐諾。
仇元琛沉思、然后頓悟:“通知離恨樓和同悲盟吧。這樣他們來給咱們報仇的時候,就會滅了合歡宗的?!?/p>
顧千秋絕望:“我讓你想辦法給我找個臺階下,不是想辦法怎么才能滅了合歡宗??!我和它又沒什么深仇大恨,滅人家滿門干嘛?!”
仇元琛再次沉思、再次頓悟:“你娶了那美人不就行了嗎?”
顧千秋:“……”
以他老鐵的智商,這輩子是吃不上四個菜了,還是指望自己吧!
寒光一閃,名滿天下的霜雪明出鞘,橫陳在他膝上。
所有人都被少年銳利無雙的劍氣驚得一凜。
很多人也才意識到,天碑良玉榜的虛名榜首意味著什么。
顧千秋悠悠道:“楊宗主,我這人年輕氣盛,天生受不了氣,如果有人要欺負(fù)我呢,我肯定是要還手的?!?/p>
楊宗主一時間驚疑不定,看不出顧千秋要做什么。
難道他年紀(jì)輕輕,還真的敢跟自己動手嗎?
顧千秋繼續(xù)悠悠道:“您不用太緊張,我當(dāng)然打不過您。只是我?guī)煾赴?,此生只有我一個獨苗徒弟,同悲盟吧,也只有我一個盟主接班人。我要是不小心死在這里呢……”他看向四周,好像笑得很抱歉,“在座的各位可能都要倒霉咯?!?/p>
他這是抬出“天碑無上榜首”和“五大仙門之首”來壓人。
還偏偏就穩(wěn)準(zhǔn)狠,壓得他一身怒氣無處可發(fā)。
楊宗主怒不可遏,所有人被拖下水之后,紛紛開始出言勸阻,氣氛頓時緩和了不少。
但楊宗主卻非要找個出氣的地方。
他左右一看,便見到一個窈窕美人站在大殿中間,對一切冷眼旁觀。
楊掌門便指著他怒道:“都是因為你!”
所有人再次看向那驚心動魄的美人。
生死關(guān)頭,卻還是有人不受控制地起了呷呢之心,洶涌而來、抑制不住。便不由生出一種詭異感來,令人有些不寒而栗了。
楊宗主道:“若不是因為你,我與顧少俠能誤會到此步嗎?”
美人一下子跪在地上,低頭認(rèn)罪,一言不發(fā)。
楊宗主道:“今日你不用死,今夜沒人會死。但是……你總得向這么多受驚的賓客們道歉吧?”
美人忽地抬頭,眼中有一絲不可置信,但更多的是恐懼。
楊宗主卻不看他,只看向顧千秋:“顧少俠,我合歡宗就是這般的修煉方式,你不介意吧?”
其他人都開始騷動起來。
這般美人,本來如花隔云端,但因為有人相爭,他掉入人間,可以被所有人隨意擺布了。
顧千秋皮笑肉不笑:“當(dāng)然不介意?!?/p>
美人無意識地?fù)u頭,但根本沒有人在意他的意見。
有幾個急不可耐的已然撲了上去。
合歡宗內(nèi)處處都是迷情香味,他們在宴會上又飲了女兒酒,忍耐力早已到了極限。
且這美人還長了根天生的媚骨,完全不是凡間苦修貨色,一肌一膚、一顰一笑都是最絕頂?shù)恼T惑。
就算是放眼整個合歡宗的歷史來看,他也是最最上乘。
美人身無半點修為,輕而易舉被撕去了衣裙,漏出一條瑩白的腿來。更是挑戰(zhàn)著每個人的神經(jīng)。
楊宗主挑釁地看著顧千秋。
顧千秋站起來,走過去。
他長劍霜雪明在手,每一步,霜雪明的劍意就更冷一些,劍身也緩緩結(jié)出了一層白霜。
眾人呆在原地,只聽見“咔擦咔擦”的聲音,再一抬眼,整個人間極樂宮都被速凍了起來,呼吸都帶出了白氣。
而顧千秋走過人群的時候的時候,霜雪明掃過誰,誰就會覺得被凍住了,皮膚、肌肉,內(nèi)臟、甚是血管都成了一塊寒冰。
“我不介意合歡宗的修煉方式?!鳖櫱镎驹诿廊松砬?,垂眸,周圍人皆退避三舍,“但我介意,他不是自愿的。”
美人淚珠被凍成冰晶,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楊宗主,她是自愿的嗎?”
顧千秋霜雪明威壓更甚,像是寒流卷過這個四季如春的人間仙境,把所有靡靡和旖旎都凍得開裂、破碎。
這是一種無法忽視的存在感。
寒氣隆重,其他人開始不受控制地肌肉顫抖。
眾人心中惴惴,同時還有點憤怒──
你丫這么能打,剛剛為什么又是提仲長承運(yùn)又是提同悲盟的?
“……”楊宗主說不出話來。
他以前只知道,顧千秋天碑良玉榜虛名榜首,是個后生可畏的小輩。
但是他沒想到,顧千秋的劍意已然精進(jìn)若此。
──精進(jìn)到,就算是真的和自己動手,他也未必會吃虧。
顧千秋低頭問:“你是自愿的嗎?”
美人皮膚在冰雪里更加白皙,顯然也被無差別的寒氣籠罩了,但他一點兒也不覺得冷,他一下都不舍得眨眼睛。
從這個角度看顧千秋,他神色很冷漠,卻又有修真界絕無僅有的溫良善意。
柔和和冷峻,居然能同時出現(xiàn)在一個人身上,而毫不違和。
顧千秋又問了一遍:“你是自愿的嗎?”
美人看了看楊宗主,又看了看顧千秋。
他漆黑濃密的睫毛垂下,一點白色的雪落在其上,顫了顫,搖頭。
顧千秋便道:“他不愿意?!?/p>
鴉雀無聲。
顧千秋對楊宗主道:“你們合歡宗內(nèi)部的事我不管,但今日我就把話放在這里,你楊老前輩只要在世一日,合歡宗便入不得仙盟?!?/p>
霜雪明長劍祭出,劍氣橫掃整個人間極樂宮大殿,將巨大幻境硬生生撕裂了一個口子——從這里就能看見合歡宗的屋舍田宅。
只是一條縫隙,但讓渾然一體、似真非假的幻境,一瞬間降低了不知道多少個檔次。
就算是個普通人來了,也不會再把這個宮殿當(dāng)做真實。雖然補(bǔ)回來并不費(fèi)事,但是這事兒,也太他娘的丟臉了!
——可以說是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qiáng),跟脫下靴子照人臉抽沒甚區(qū)別。
楊宗主瞬間怒不可遏。
合歡宗一直是修真界“亦正亦邪”的存在,但到了楊宗主這一代,合歡宗名聲不說是一落千丈吧,至少也可以說是人厭狗嫌。
合歡宗多次想要加入仙盟,洗洗刷刷自己的形象,以免將來有一日淪落成為眾矢之的。
沒想到顧千秋居然敢說這話???還敢弄壞他的秘境?!
仇元琛也很震驚,用秘音問他:“你今晚是不是看見美人,變成人來瘋了。這種話都敢講?你當(dāng)仙盟是你家開的???”
顧千秋理直氣壯地用秘音回他:“你審題??!合歡宗要入仙盟我管不了,但他入之前,我把這姓楊的給宰了不就行了嗎!”
仇元琛說:“啊……高見,高見?!?/p>
顧千秋說:“誒……不敢,不敢?!?/p>
楊宗主瞇著眼睛,一條純黑色的鞭子被他捏在手中,反復(fù)揉搓,似乎在思索。
兩人就這么遙遙對峙起來,氣氛緊張得一觸即發(fā)。
顧千秋決定打打嘴炮。
“你們啊,一個個自詡名門正派,卻隨意支配他人的命運(yùn)?!鳖櫱锎鬼粗敲廊耍吧跏恰B他叫什么也不知道。”
楊宗主瞇著眼睛跟他斡旋:“一個鼎爐而已?!?/p>
有些禁忌的話題被擺到明面上,許多人都有點尷尬。
雖然他們心里很可能也是這么想的,但是、但是……怎么能直接說出來呢?
“這跟他是什么體質(zhì)有關(guān)嗎?”顧千秋冷聲道,“一個個念叨著仁義為友,道德為師;學(xué)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履霜堅冰,陰始凝也。馴致其道,至堅冰也。卻對他人視如草芥?”
“鼎爐?若你們修道還需走此路,那你們此生也難問鼎大道?!?/p>
顧千秋緩緩掃過所有人。
“你們選擇獨善其身,我不反對。但我修的是同悲道,背上匣中三尺劍,為天且示不平人。今日誰敢做齷蹉事,我就殺了誰?!?/p>
顧千秋把地上的美人單手扶起來,說:“告訴他們,你叫什么。”
美人目光流轉(zhuǎn),神情卻有些震驚,良久才道:“……俞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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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千秋三轉(zhuǎn)連廊,即將登頂,昏暗珠光之下,似乎有什么聲音。
他緩了腳步,忽覺寒意一凜。
一股濃烈至極的殺意畢現(xiàn),他瞬間化身野猴下山,橫身翻越欄桿向下。
一切都在電光火石之間,顧千秋的反應(yīng)不可謂不快。
一股陰冷的劍意如靈蛇襲來,如影隨形,纏繞在他周身。
卻不知怎么,似乎有一瞬間的凝滯。
顧千秋本想野猴二次下山,但是卻來不及了。
下一秒,冰冷的寒鐵貼在他頸間,長蛇吐息,生死畢至。
但總覺得這劍意帶著股……莫名其妙的惱羞成怒。
身后無聲無息。
“……”顧千秋說,“好漢,饒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