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提起唐驚水那邊,這一晚宴,似乎不大愉快。
至少對洛書文而言,的確如此。
他自然沒心思去當(dāng)個應(yīng)聲蟲,念著還有幾篇報告沒寫,便是找了相對安靜的一隅,翻閱最近的文件。
洛書文提筆寫了幾行,卻忽覺不滿,隨意棄了稿紙,又取出一張,卻是想不出話了。
可偏偏在他心煩意亂之際,下屬不合時宜地跑來,招呼他趕緊回去,說是有人找。
“哦……帶路吧?!甭鍟难谧】诒牵人粤藥茁?。
他許久沒回北平了,近幾年一直在其他城市工作,一時還真適應(yīng)不了北平這怪天氣。
恍惚間,有人撫上了他的背。
“書文?!币慌幼运砗罂羁钭邅?,那雙美眸若碧潭般,漾開了萬種風(fēng)情。
撲面而來的香水味令人迷醉,只是當(dāng)他看清來者的面龐時,卻又瞬間清醒了。
“想我嗎?”女子勾起唇角,從包里掏出一包煙,輕輕遞過去。
“還行。畢竟,我們分別也沒幾天兒。”洛書文向來不嗜煙酒,但這畢竟是人家姑娘的一片好意,他還是心領(lǐng)了。
看他有些笨拙地點(diǎn)著煙,女子禁不住掩唇輕笑:“你要的情報我已經(jīng)收到了,進(jìn)屋去拿吧。不過,你還真是膽大呢……把這么機(jī)密的文件交給我這么一個小女子?!?/p>
洛書文應(yīng)了一聲,便隨著那女子的腳步去了。
幾日前,他接到了新任務(wù)。
依照任務(wù)要求,他需取一份機(jī)密情報。上級可以提供的,唯獨(dú)一個地點(diǎn)。自己必須在此地點(diǎn)與對方特務(wù)接頭,拿到情報。
出于安全考慮,對方特務(wù)將此情報一分為二,又派線人偽裝成賣貨者,分兩次給洛書文送去。
有一半,洛書文順利拿到了手,可另一半?yún)s在運(yùn)送的過程中出了意外,差點(diǎn)被地下黨攔截。
不久前,他收到了下屬的電報,便是說情報差點(diǎn)被劫之事。得知此消息后,洛書文便是猜測,自己的行事地點(diǎn)已經(jīng)暴露了。
好在事前,他們就已和這位女子談妥,若是出現(xiàn)意外,就暫先將此情報交予她。
前因后果,便是如此。
女子走在前頭,萬千青絲被挽成發(fā)髻,露出羊脂玉般的白皙頸背。而在她身著的丹色旗袍上,綻放出了嬌艷玫瑰,更是襯得她楚楚動人。
看著她的背影,洛書文不禁嘆了一口氣。
歲月無情,這個小姑娘,到底還是長大了啊。幼時她傻乎乎地粘在自己身后的場景似乎還歷歷在目,只是自己一直都不愿接受她如今的模樣。
可他說不出口,甚至連個“你這樣穿,不冷嗎?”這樣簡單的話語,他都感到難以啟齒。
“還在想那些煩心事嗎?”女子推開門,屋內(nèi)的暖氣撲面而來,紙醉金迷的場面令洛書文禁不住厭惡地皺起眉頭。
華燈初上,正逢他的上司唐驚水大擺宴席。上流人士談天說地,觥籌交錯,時不時就發(fā)出一陣宛若嘲弄的笑聲,對洛書文而言,的確是刺耳了些。
舞池中央,那少爺小姐醉眼朦朧,牽住彼此的手,舞步輕盈,跳著華爾茲。臺上,還有幾位歌女身著艷麗華裳,扭著腰,用甜膩的嗓音哼起了小曲兒。
而唐驚水正舉著酒杯,與位姑娘親密交談著。那姑娘動作生澀,顯然對這歡場之地并不熟悉?;蛟S是哪家的女兒,帶來討好這老頭子吧。
洛書文收回了目光。
立在他身后的女子?jì)擅囊恍Γ骸霸趺?,不喜歡?”
洛書文不語,只是仰頭看鐘。
女子的指尖輕點(diǎn)著洛書文的后腦,又順手摟住對方的脖子,一呼一吸都刺激著他的耳根:“別看了?!?/p>
洛書文沉默了片刻,才輕聲發(fā)問:“我們還要等多久,才得以擺脫這種生活?”
“您問我?我一個小女子可沒那么大能耐預(yù)測未來,這還是看你自己的選擇了?!彼崎_口中的香煙,不輕不重地說了一句,“不過,您什么時候變得如此多愁善感了?”
“我一直都這樣?!甭鍟氖涞芈柭柤?,徑直向僻靜處走去。
果真,他人也不會給自己一個準(zhǔn)確答案吧。
無數(shù)官員貪圖享樂,卻置百姓于水深火熱之中。為了改變這種現(xiàn)狀,他也不是沒有努力過,可他一次一次地向上級反饋過意見,卻不見任何成效。
“依我看,一味地反抗,還不如真切地享受,對嗎?”女子呼出一口氣,勾起他的下巴。
“您怎會清楚?”洛書文拽住女子的手腕,但聽對方吃痛地嗔怪一聲,他還是放了手。
那女子便是洛書文先前常常提起的童蘭。
他們兩家離得近,這二人自小也是一起長大。
童蘭與那尋常姑娘家不同,她性子野,脾氣怪,著實(shí)是個難相處的孩子。附近那一眾小孩子里,也只有洛書文愿意拉著她玩耍。自然,鄰里街坊就常開玩笑,說他們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兒。
此后,洛書文還真就回去好好思索了一番,認(rèn)為他們說的好像也挺有道理。
奈何故土硝煙四起,洛書文救國心切,終究無力顧及感情之事。與童蘭簡單道別后,他便奔向了戰(zhàn)火之中。
后聽得傳言,什么童蘭小姐大婚,嫁給了一個辦工廠的洋人。他覺得扯,所以并沒有放在心上,加上工作忙,這件事就慢慢忘卻了。
直到童蘭親口告訴他,自己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洛書文并不認(rèn)識童蘭名義上的丈夫,只知那是個美國佬,年紀(jì)不大,至今仍在北平辦著他的企業(yè)。貌似,此人還與黨國有些交集。
后來,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緣由,童蘭與她丈夫離異。
離異后,或是厭倦了生活,或是放下了過往,她在這歡場之地縱情歌舞,肆意揮霍著她如花般嬌艷的面容和那豐腴窈窕的身段,自己也是討得逍遙自在。
對于此事,洛書文不想再去做什么深入了解。因?yàn)樗獣?,這僅僅只會使自己更痛苦罷了。
“瞧瞧您現(xiàn)在的樣子。我不明白,您為何要這樣兒?”洛書文沉默良久,似在認(rèn)真思索,可他留下來的話語,卻更像是冷淡地質(zhì)問。
“難不成,我要依照您的喜好活嗎?”童蘭掐滅了手中的煙,又重新點(diǎn)燃另一根,“不要妄圖改變我,我的感情很廉價,可不值得您這樣大動干戈?!?/p>
“不,蘭兒,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無論您想怎么活,走什么樣的路,我都無所謂……但我唯獨(dú)不希望的,就是您心甘情愿的墮落,一步步陷入金錢與權(quán)利交織的陷阱中?!甭鍟沫h(huán)視了一下四周,見附近沒人,便拉她走入一房間,“不對不對,我怎么會說這樣的話啊……罷了,一切都不提了。蘭兒,還是先把文件拿來吧?!?/p>
“喏?!蓖m從外套里掏出來一份文件。
洛書文坐下,翻閱著文件,張了張嘴,喉嚨卻似乎被誰掐住一般,說不出話來。
童蘭仍然自詡上流社會的名媛。不過,她也的確不差錢,倚著她丈夫的老本兒和在軍統(tǒng)撈的錢,她在當(dāng)?shù)厥腔斓蔑L(fēng)生水起。
洛書文不愿再回頭看對方一眼。
回不去了,他們都回不去了。年少青澀時,那個純真調(diào)皮的小姑娘早已不在了。如今,他不得已接受,那個立在他身后的,輕浮又風(fēng)流的女人,就是童蘭。
“怎么不看情報,走神了?”童蘭俯下身,緩緩?fù)鲁鲆豢跓煛?/p>
洛書文這才注意到自己確然有許久未動了。他扶了扶眼鏡,將目光繼續(xù)落在文件上。
“你的工作,還真夠麻煩……”童蘭挑了挑眉,忍不住抱怨了一聲。
“很麻煩嗎?還成吧?!?/p>
童蘭叼著煙,倚在墻角,看著洛書文這般入神的模樣,到底有些不自在。
“洛書文,你真是心甘情愿干這些事兒嗎?我可記得,你當(dāng)初投靠國民黨,是為了保家衛(wèi)國,是為了天下蒼生。不過看看,現(xiàn)在你干的可都是些害人勾當(dāng),天下蒼生都恨不得你死。”
“你和我,也沒什么區(qū)別吧?”
童蘭輕佻地笑了,目光滿是鄙夷。
“童蘭兒?!甭鍟念D了頓,才道,“……您說的對?!?/p>
其實(shí)洛書文知道,自己絕不是什么無辜之人。
他手上血債累累,一輩子也還不清。而他所犯的錯,也并非心里愧疚就可彌補(bǔ)。
他與童蘭,亦或是阿繪所說的一些話,到底還是為了讓心里好受些,強(qiáng)行與自己和解罷了。
為了最后的和平,多可笑的理由!可笑到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看看這個人,還把這種莫名其妙的理由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又一遍,逼迫自己接受,瘋傻得簡直像個戲曲中的丑角!
洛書文苦澀地笑了笑。
其實(shí)抗戰(zhàn)結(jié)束后,他愿當(dāng)一個清正廉潔的好官,可上級回絕了他的訴求。他雖不大喜歡另一黨派,卻也不得不承認(rèn)他們的思想——不少與自己都不謀而合。
可他根本沒辦法,沒辦法去實(shí)現(xiàn)所謂的理想。他的人生,早已不是自己的了。軍統(tǒng)就像一個囚籠,死死鎖住了他的翅膀。而在他身邊的,同樣是饑腸轆轆的囚鳥。他若不與他人爭斗,那些虎視眈眈覬覦他位置之人,也必會奪去他的性命。
他不喜紛爭,卻被迫由人推進(jìn)了權(quán)利的旋渦。
經(jīng)歷得越多,反倒越惜命了。他只能站在原地,癡心妄想謀求一條和平的出路。
“我很失望,對自己,對這樣的黨國?!?/p>
“洛書文,”童蘭細(xì)細(xì)地修剪著指甲,漫不經(jīng)心地打斷他的話語,“如果你樂意,我現(xiàn)在就可以帶你走?!?/p>
“走?您說,我們能去哪兒?哪兒能容得下我們兩個‘反動派’?”
“會有的?!蓖m揚(yáng)起嘴角,嘲笑道,“洛書文,你不用妄圖改變他們的思想,這不可能成功,別白費(fèi)力氣了?!?/p>
童蘭所言,洛書文并非不知曉。但一提此事,他心中總有些不痛快,便是隨意轉(zhuǎn)移了話題。
“今兒可是年夜,我得早些回去。爹娘剛從外地回來沒多久,有點(diǎn)兒不適應(yīng)北平的氣候,我得陪陪他們?!?/p>
“許久未見伯父伯母了,他們還好嗎?”
“身體健康?!甭鍟耐屏送蒲坨R,“他們還常常在我眼前念叨您,看來還是在乎您的?!?/p>
“代我向伯父伯母道句平安吧?!蓖m低頭微笑,忽而,她伸手,輕點(diǎn)住洛書文的唇,“噓——”
“怎么了?”
“宴會開始了,請洛先生陪我享受這一曲,如何?”童蘭撫住他的腰,嬌媚地笑了,“希望,這是個值得懷念的夜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