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詛咒的富江,分裂再生卻毫無力量。雪夜被逐出村莊時,
我撿到了同樣被拋棄的幼年宿儺。他蜷縮在尸堆里啃食腐肉,四只眼睛在黑暗中幽幽發(fā)亮。
“要跟我走嗎?”我向他伸出手。多年后,當宿儺撕碎第一個人時,
他舔著指尖的血對我笑:“姐姐,你分裂多少次,我就撕碎他們多少次。
”“這世上能吃掉你的怪物,只有我?!?--雪,像是從天空傾倒下來的骨灰,
冰冷又沉默。它們一層層覆蓋著這個我稱之為“家”的村莊,
也覆蓋在那些曾經(jīng)熟悉的、如今卻只剩下憎惡的臉上。我的指尖凍得麻木,
幾乎感覺不到粗糙的藤條抽打在身上留下的灼痛。那些聲音,混雜著恐懼和貪婪的嘶吼,
像禿鷲盤旋在將死的獵物頭頂:“怪物!滾出去!”“看看她的眼睛,
看看她的頭發(fā)…這不是人!”“燒死她!把她燒干凈!”又一記重擊狠狠落在肩胛骨上,
骨頭發(fā)出沉悶的抗議。我踉蹌著,撲倒在村口凍結的泥地上。
積雪貪婪地吮吸著我身上溫熱的液體,那是我方才試圖護住頭臉時,
被某個男人手中柴刀劃開的傷口。深可見骨,火辣辣地疼。我能感覺到皮肉在顫抖,
在努力地蠕動、靠近、試圖重新連接。這該死的、糾纏不休的生命力,
這被詛咒的“富江”之血——它讓我一次次從死亡邊緣爬回,
卻又一次次將我推向更深的深淵。它能愈合傷口,卻愈合不了人心滋長的毒瘤。
它吸引著飛蛾撲火般的癡迷,最終又必然點燃毀滅的烈焰。毫無力量。
我只有這具不斷破碎又拼合的軀殼。他們不再給我喘息的機會。
幾雙粗糙的大手粗暴地抓住我的胳膊和頭發(fā),像拖拽一袋腐爛的谷物,
毫不留情地將我扔出了那道象征界限的、歪歪扭扭的柵欄。身體重重砸在雪地里,
冰冷的雪沫嗆進鼻腔和喉嚨。身后,那扇用粗壯樹干釘成的沉重村門,
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決絕,“轟隆”一聲死死合攏。木栓落下的撞擊聲,是最后的判決。
被拋棄了。又一次。雪片兇狠地抽打著我的臉頰,試圖鉆進我單薄的破舊衣物。
肩膀和手臂上的傷口在嚴寒中反而更劇烈地灼燒起來,新生的肉芽在寒冷里徒勞地搏動。
我蜷縮起來,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視野被風雪攪成一片模糊的灰白。離開這里?
去哪里?這茫茫雪原,除了寒冷和饑餓,還有什么在等待著我?就在這時,
風短暫地歇了口氣。一股更濃重、更粘稠的味道,趁著這片刻的寧靜,
蠻橫地鉆進了我的鼻腔。那是鐵銹般的腥甜,混合著內臟特有的、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
濃烈得幾乎蓋過了風雪本身。本能像冰冷的蛇,順著脊椎向上爬。我掙扎著抬起頭,
目光穿透迷蒙的雪幕,
投向氣味飄來的方向——村子邊緣那道低矮、早已被積雪覆蓋大半的土溝。
那通常是傾倒污物和……丟棄無用東西的地方。溝壑邊緣的積雪被染成了骯臟的暗紅色,
像潑灑開來的劣質顏料。下面,堆積著一些模糊不清的、深色的輪廓。是凍死的牲畜?
還是……?一個更小、更蜷縮的黑影,在那堆深色的、不成形的輪廓里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動作微小而迅捷,帶著一種獸類的警惕。風雪似乎又減弱了一瞬。借著昏暗的天光,
我看到了。那黑影正埋首在溝壑里一團更大、更模糊的深色物體上。不是牲畜。
那團深色物體上,伸出了一只僵硬的、屬于人類的手,青灰色的皮膚覆蓋著薄冰。
而那個小小的黑影,正從那僵硬的肢體上撕扯著什么。細微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咀嚼聲,
斷斷續(xù)續(xù)地飄過來。我的胃猛地一陣抽搐,喉嚨里泛起酸水。
但更強烈的好奇和一種荒誕的“同病相憐”感,像冰冷的藤蔓纏住了我的腳踝,
驅使著我向前。我?guī)缀跏鞘帜_并用地在雪地里爬行,留下身后一道拖曳的血痕,
靠近那道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土溝。積雪在我身下發(fā)出咯吱的呻吟。
溝里的那個小東西瞬間僵住了,咀嚼聲戛然而止。他猛地抬起頭,動作快得像受驚的野貓。
四只眼睛。在昏沉的天色和污濁雪地的映襯下,四只狹長的、非人的眼睛驟然睜開,
閃爍著猩紅、冰冷的光。像潛伏在深淵里,剛剛被驚擾的幼獸。那目光里沒有孩童的懵懂,
只有純粹的、未加掩飾的野性警惕,以及一絲被打斷進餐的、極其原始的暴躁。
他臉上糊滿了暗紅的血污和雪沫,幾乎看不清原本的膚色。身上裹著看不出顏色的破爛布片,
根本無法抵御這酷寒。他手里還緊緊攥著一小塊剛從凍尸上撕扯下來的、顏色深暗的東西,
指縫間滴落著粘稠的液體。他那兩對詭異的眼睛死死地盯在我臉上,
微微弓起的瘦小脊背繃緊,喉嚨里發(fā)出一種極其低沉的、充滿威脅意味的嗚嚕聲,
仿佛下一秒就要撲上來撕咬。雪無聲地落下,落在他亂草般的頭發(fā)上,
落在他沾滿污血的嘴角。他看起來那么小,那么脆弱,卻又那么……不像此世之物。
那四只眼睛里的光,冰冷得讓我肩上的傷口都似乎凍得麻木了。被拋棄的。和我一樣。
被這殘酷的世界像丟垃圾一樣,扔在了死亡和污穢的邊緣。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沖上我的鼻腔,壓過了恐懼和惡心。這冰冷的、吞噬一切的雪原,
這無處不在的惡意,還有這溝壑里掙扎求生的幼小怪物……我們之間,
似乎只隔著一層薄薄的、名為“絕望”的紙。一種沖動,
比我身上不斷愈合又裂開的傷口更深的本能,驅使著我。我艱難地咽下喉嚨里的血腥味,
對著溝壑里那雙警惕的、非人的眼睛,慢慢伸出了自己那只還算完好的手。掌心向上,
裸露在刺骨的寒風里,皮膚迅速失去血色。“很冷吧?”我的聲音嘶啞干澀,
被風吹得幾乎不成調,“你……也要被凍僵了。”那雙四只眼睛依舊死死盯著我,幽光閃爍,
喉嚨里的低吼并未停止。他握緊了手中那塊帶著冰碴的腐肉,像握著自己的命。
我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那寒意像刀子一樣刮過喉嚨。“這里,”我頓了頓,
聲音微弱卻清晰地穿透風雪,“只有雪,和死人。”溝里的身影似乎微微晃動了一下,
那令人心悸的低吼聲停頓了一瞬。我看著他臉上凝結的血污,看著他緊握著腐肉的小手,
看著他四只眼睛里深不見底的寒冷和饑餓。我朝他,那個蜷縮在死亡堆里的幼小怪物,
再次伸出手,指尖在寒風中微微顫抖。“要……跟我走嗎?” 聲音很輕,
像一片即將被風吹散的雪花。那雙四只眼睛里的幽光,劇烈地閃爍了一下。
小小的身影沉默地跟在我身后幾步遠的地方,像一道瘦小警惕的鬼影。風雪似乎更大了,
每一步都陷在厚厚的積雪里,拔出來時帶著刺骨的冰冷和沉重的疲憊。
肩上的傷口在低溫下愈合得極其緩慢,每一次牽扯都帶來撕裂般的鈍痛,新的血珠不斷滲出,
在身后潔白的雪地上留下斷續(xù)、刺目的紅點。一個踉蹌,腳下一滑,我重重地摔倒在雪地里,
啃了一嘴冰冷的雪沫。傷口撞在地面上,劇痛讓我眼前發(fā)黑,幾乎窒息。我蜷縮著,
在雪地里喘息,冰冷的雪貼著滾燙的傷口,帶來一種詭異的麻痹感。身后,
那雙踩在雪上的、細碎的腳步聲停住了。我掙扎著撐起身體,回頭望去。他站在幾步之外,
瘦小的身體裹在破布里,像一尊被風雪雕刻的黑色石像。那兩對上下的眼睛,
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驚人,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肩膀那片被血浸透又凍結的布料上。
那眼神里沒有了最初的狂暴,卻沉淀出一種更深沉、更專注的東西,
像饑餓的獸盯住了受傷的獵物。風雪灌進衣領,冷得我牙齒打顫。
我努力朝他擠出一個虛弱的、安撫性的笑容:“沒事的…很快…就不痛了。
”我知道這謊言拙劣得可笑。這具身體的“不死”,從來只帶來更綿長的痛苦。他沒有說話,
也沒有動。只是那四只眼睛,一眨不眨地黏在我肩頭那片暗紅上。那目光,專注得近乎貪婪。
我們最終在一處背風的、巨大的巖石凹陷處停下。這里能勉強擋住肆虐的狂風,
積雪也稍薄一些。我筋疲力盡地滑坐下去,背靠著冰冷粗糙的巖石,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肺部的刺痛和灼熱。寒冷像無數(shù)細小的針,透過單薄的衣物,
扎進骨頭縫里。我抱著膝蓋,把自己縮成一團,徒勞地保存著一點點可憐的熱氣。
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我抬起頭。他不知從哪里拖來了幾根潮濕、凍得梆硬的枯枝,
動作笨拙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執(zhí)著,將它們堆在我面前。然后,他蹲在那一小堆柴火前,
歪著頭,似乎在努力回憶什么。他伸出那只沾滿污跡的小手,對著那堆冰冷的枯枝,
眉頭緊緊皺起,小臉上第一次流露出一種近似于“困惑”和“懊惱”的神情。噗。一聲輕響,
一小簇微弱的、近乎透明的火苗,極其不穩(wěn)定地在他指尖上方跳動了一下。像風中殘燭,
閃爍了不到半秒,掙扎著熄滅了,只留下一縷若有若無的青煙。他盯著自己空無一物的指尖,
那四只眼睛里瞬間溢滿了挫敗的暴怒。喉嚨里再次發(fā)出那種低沉的、野獸般的嗚嚕聲,
小拳頭狠狠地砸在旁邊的雪地上,濺起一片雪沫?!皠e急…”我的聲音虛弱得幾乎只剩氣音,
“慢慢來…你做的…很好…”也許是聽到了我的聲音,也許是那挫敗感暫時退潮。
他猛地抬起頭,四只眼睛再次鎖定了我。這一次,目光灼灼,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他站起身,小小的身影在巖石的陰影里顯得異常堅定。他幾步走到我身邊,
帶著一身風雪和血腥的寒氣,毫不猶豫地、用力地擠進了我蜷縮的懷里。
冰冷的、瘦小的身體猛地撞進來,帶著外面風雪的凜冽氣息,激得我渾身一顫。他不管不顧,
像一頭找到熱源的小獸,用盡力氣往我懷里鉆,冰涼的小臉貼在我同樣冰冷的頸窩里,
堅硬的后腦勺頂著我的下巴。他身上那濃重的、混雜著腐肉和血腥的冰冷氣味瞬間包裹了我。
我下意識地想推開這冰冷和異味,手臂卻僵在半空。就在這遲疑的瞬間,他更緊地貼了上來,
像抓住唯一的浮木。隔著薄薄的、破爛的衣物,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瘦小身體劇烈的顫抖——那是被凍到極致、生命本能的戰(zhàn)栗。
他的呼吸急促而冰冷,噴在我的皮膚上,激起一片細小的疙瘩。冰冷,堅硬,
帶著死亡的氣息……卻又如此真實地存在著,如此迫切地尋求著溫暖。懸在半空的手臂,
最終還是落了下去,遲疑地、笨拙地,輕輕環(huán)住了他冰冷僵硬的后背。另一只手,
也緩緩抬起,小心翼翼地覆蓋在他單薄的后肩上。我把他,
連同他身上那股令人不安的冰冷和血腥氣,一起圈進了自己同樣冰冷的懷抱里。
我們兩個凍僵的棄兒,在這絕境中,用彼此僅存的體溫,笨拙地、絕望地相互熨貼著。
風雪在巖石外呼嘯,仿佛隔絕出一個小小的、冰冷的繭房。他冰涼的小臉在我頸窩里蹭了蹭,
找到一個更舒服的位置,急促的呼吸似乎稍微平緩了一點點。我低下頭,
下巴能碰到他亂糟糟、沾著雪沫的象征著春天的早櫻色的頭發(fā)?!啊迌俊蔽以囂街?,
叫出了那個在村里被恐懼提及的名字,聲音輕得像嘆息。
懷里的小小身體似乎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沒有回答。只有頸窩里,
那冰冷的呼吸拂過皮膚的感覺,清晰依舊。時間在饑餓和寒冷中緩慢爬行。
我們像兩只在雪原上茍延殘喘的鼴鼠,依靠著巖石的庇護和彼此身上那點微乎其微的熱量。
宿儺沉默得驚人,除了必要的動作,幾乎不發(fā)出任何聲音。
他總像影子一樣跟在我身后幾步遠的地方,那四只眼睛卻像永不疲倦的探針,
時刻黏在我身上,尤其是當舊傷滲血或是不慎增添新傷時,那目光會變得格外專注,
幽深得仿佛要穿透皮肉,看清里面蠕動的血管。偶爾,他會成功點燃一小簇微弱的火焰。
那火苗總是短暫而飄忽,往往只夠勉強烤熱他凍僵的小手,
或者融化一點點我們費力挖出的積雪,得到幾口冰冷渾濁的水。每當這時,
他會固執(zhí)地先把那一點點可憐的熱源推到我面前,四只眼睛盯著我,無聲地催促。我搖頭,
把水推回去:“你喝?!甭曇舾蓾孟裆凹埬Σ?。他看著我,幽暗的眼瞳里看不出情緒,
只是固執(zhí)地又把那點水推近。僵持片刻,最終總是我敗下陣來,象征性地沾濕一下嘴唇,
再把剩下的推給他。他才會低下頭,像小動物飲水般,快速而安靜地舔舐完。
尋找食物是更深的絕望。積雪覆蓋了一切生機。我們翻找過凍硬的泥土,啃過樹皮,
甚至嘗試過宿儺最初找到的那些“東西”……胃袋在反復的抽搐和灼燒中漸漸麻木。
饑餓像無形的野獸,啃噬著意志和體力。我的腳步越來越沉,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肺部的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