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晨霧如同被潑翻的墨汁,濃稠得化不開,將掖庭宮的斷壁殘垣層層包裹。
房玄齡與魏征踩著滿地焦黑的瓦礫前行,每一步都發(fā)出細碎而尖銳的聲響,仿佛是這座遭受大火洗劫的宮殿在嗚咽。
焦木散發(fā)的刺鼻氣味混著潮濕的泥土氣息,如同一張無形的網(wǎng),緊緊纏繞在兩人喉間。
“劉大人!劉慈善大人!”
魏征的聲音穿透霧靄,在空曠的庭院里撞出回音。
良久,一間半塌的偏殿中,緩緩走出一道佝僂的身影。
劉慈善身著洗得發(fā)白的七品青衫,衣角磨損得如同深秋的枯葉,臉上溝壑縱橫,卻掩不住那雙眼睛里跳動的灼灼光芒。
“二位大人為何屈尊至此?”
劉慈善警惕地掃視四周,枯枝般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舊布囊,那里裝著他賴以謀生的算盤,“掖庭宮剛遭大火,豺狼環(huán)伺,可不是說話的好地方。”
房玄齡上前一步,握住對方布滿老繭的手。
那雙手的溫度如同深秋的殘陽,微弱卻真實,“劉大人,如今朝堂黑云壓城。洛水大橋的十八萬貫巨貪案,實為奸人偽造證據(jù)栽贓。我聽聞大人掌管內(nèi)庫舊賬,定有當(dāng)年撥款的原始記錄?!?/p>
他的聲音微微顫抖,“懇請大人出手相助,這不僅是為我洗刷冤屈,更是為大唐江山撥開迷霧?!?/p>
劉慈善的瞳孔猛地收縮,如同受驚的雀鳥。他下意識后退半步,草鞋碾碎腳下的碎瓷片,發(fā)出清脆的碎裂聲。
“房大人,魏大人,劉某不過是個管賬的小吏……”
他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目光躲閃,“您二位為大唐立下汗馬功勞,我豈會不知?可李承乾的手段……上個月,大理寺一個謄寫文書的小吏,只因多看了兩眼賬本……”
魏征突然解下腰間玉佩,那是太宗親賜的物件,此刻在霧中泛著溫潤的光。
“劉大人請看,”他將玉佩鄭重地放在對方掌心,“只要您肯作證,我魏徵這條命,就是您和令愛的護身符。陛下圣明,只要有確鑿證據(jù),定能將奸佞繩之以法!”
劉慈善低頭盯著玉佩,上面雕刻的螭龍栩栩如生,仿佛要破壁而出。
他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五年前,女兒出生那日,他在月下發(fā)誓要護她一世周全。
此刻,山風(fēng)卷起他灰白的鬢發(fā),終南山的輪廓在霧中若隱若現(xiàn)——那里,藏著能打敗朝局的賬本,也藏著他最珍貴的牽掛。
“好!”
他突然抬起頭,眼中淚光閃爍,“二位大人如此信我,劉某若退縮,有何顏面去見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只是那賬本……”他壓低聲音,如同在講述一個驚天秘密,“為防不測,我埋在了終南山鷹愁澗的老松樹下。請二位在此等候,我連夜去取?!?/p>
房玄齡正要叮囑幾句,卻見劉慈善已轉(zhuǎn)身疾行。
那單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霧靄中,只留下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如同鼓點般敲擊在兩人心上。
魏征望著霧氣彌漫的宮道,突然抓住房玄齡的衣袖:“玄齡,我總覺得心神不寧。劉大人孤身犯險,不如我……”
“來不及了?!狈啃g望著天空中掠過的寒鴉,它們撲棱棱的振翅聲驚破了晨霧的寂靜,“我們現(xiàn)在能做的,唯有相信劉大人,也相信陛下的圣明?!?/p>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掌心早已被冷汗浸透。
然而,他們不知道,在坍塌的宮墻陰影里,一雙眼睛正死死盯著劉慈善遠去的方向。
李承乾的貼身侍衛(wèi)裹著黑色斗篷,懷中的鷹隼發(fā)出桀驁的鳴叫。
當(dāng)他聽到“終南山”“賬本”等字眼時,嘴角勾起一抹獰笑,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淬毒的匕首——那刀刃上,還殘留著上次暗殺漕運使時的暗紅血漬。
終南山的山路蜿蜒如蛇,劉慈善的坐騎在碎石路上打滑。
他心急如焚,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女兒肉乎乎的小臉,還有她奶聲奶氣叫“爹爹”的模樣。
山風(fēng)呼嘯,吹得他睜不開眼,卻吹不散他心中的執(zhí)念。
當(dāng)那棵三人合抱的老松樹終于出現(xiàn)在視野中時,夕陽的余暉正將樹冠染成血色。
他翻身下馬,顧不上喘息,就從馬鞍下抽出鐵鍬。
泥土混雜著松針,被他奮力揚起。當(dāng)指尖觸到那個用油布層層包裹的木盒時,他幾乎要喜極而泣。
顫抖著打開盒子,泛黃的賬本上,工整的小楷記錄著每一筆款項:“洛水大橋首期撥款,八百貫整”,與那張被篡改的“十八萬貫”收據(jù)形成刺眼對比。
“找到了!終于找到了!”劉慈善將賬本緊緊抱在胸前,仿佛抱著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然而,還未等他直起腰,脖頸處突然傳來刺骨的寒意。一股大力將他拽倒在地,手中的木盒也飛了出去。
“劉大人,好雅興啊?!?/p>
陰冷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劉慈善抬頭,正對上侍衛(wèi)森冷的目光。
對方手中的匕首抵在他咽喉處,鷹隼在一旁發(fā)出尖銳的嘶鳴。
“太子殿下說了,死人的嘴最嚴實?!?/p>
劉慈善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大笑,笑聲驚飛了林間的夜梟。
“你們以為殺了我,就能掩蓋真相?”他掙扎著去夠滾落的賬本,指甲在泥土中劃出深深的血痕,“房大人和魏大人定會為我……為大唐討回公道!”
寒光閃過,劉慈善的身體重重倒下。溫?zé)岬孽r血滲入泥土,與賬本上的字跡融為一體。
侍衛(wèi)撿起木盒,對著夕陽翻看賬本,嘴角的獰笑愈發(fā)肆意。
而在不遠處的灌木叢中,一雙驚恐的眼睛目睹了這一切——那是劉慈善的書童,此刻正顫抖著捂住嘴,強忍著不讓自己發(fā)出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