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向林如海拱手道：
“叔父，此事兇險非常。李家販賣私鹽如此猖獗，一旦我們打?qū)λ覄邮值南鞒鋈?，怕是寧可拼死反撲，也不肯束手就擒。到時非但我等受傷殞命，也會誤了淮揚鹽政，豈不令陛下震怒？”
林如海聞言沒有立刻答話，而是皺眉沉思，他緩緩踱步，眉宇間閃過凝重之色：
“你說得有道理，李家犯下的是滿門盡滅的大案，若聽聞風聲，他們必然要魚死網(wǎng)破?！?/p>
他目光掠過錢、周、王三位，沉聲道：
“你們方才說，李家所運私鹽，遠超那一成‘例外’，可有物證、可有人證？”
錢大人一拱手：
“李家有一支船隊號稱‘代運’，其每次出動都混裝一倍私鹽，若能查獲一批，自然能作為確證。若還需人證，我知道一個賬房，他因貪墨被李家趕出，如今在江邊討生活?！?/p>
林如海聞言，沉默片刻，緩緩點頭：
“好，此事，確可一查?！?/p>
隨即轉(zhuǎn)身看向薛蟠，又看過三人，目光比剛才更沉了幾分：
“清查李家，不可魯莽。我們不動則已，動就必須要干凈利落，叫他們來不及反撲、再無力翻身。”
他語氣微頓，看向薛蟠，接著道：
“薛家在揚州的生意不少，你若想幫我，便從你們商號下手，查一查可有李家的蛛絲馬跡?！?/p>
薛蟠拱手作揖：“叔父但請放心，小侄知道輕重?！?/p>
“錢大人，你安排人將那人證秘密送入府衙……”
“叔父，此事不妥?！毖催B忙出聲阻止，神色鄭重，“李家在揚州經(jīng)營多年，地方府衙怕是遍布他們的門生故舊、耳目眼線。若我們貿(mào)然將人送入公堂，只怕還沒開口，風聲就已傳到他們耳中。”
他稍頓，又補上一句：
“若驚動了他們，鹽船私窖、賬本憑證，說不定一夜之間就能化為灰燼?！?/p>
錢大人也開口：“大人，此人確實不宜押入府衙?！?/p>
林如海聞言眉頭緊皺：“那你們說，此事該如何是好？”
薛蟠小聲說：“不如，就將這人秘密押入林府！”
鹽商勢大，有錢，又經(jīng)營多年。想來現(xiàn)下?lián)P州各級衙門都跟篩子似的，不可用，只能另辟蹊徑了。
等到證據(jù)齊全，以林如海巡查御史、天子心腹的身份，想來那揚州知府和通判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實在不行，到時候分他們點功勞也就是了。
“胡鬧，這不成私設公堂了嗎?”林如海一拍案幾，語氣陡然冷厲。
薛蟠面不改色，微微躬身道：“叔父息怒，且聽我說完?！?/p>
他語氣沉穩(wěn)，不帶半分往日輕?。骸八^‘幾事不密，反為所害’，如今李家網(wǎng)密根深，鹽政衙門之中早被其安插耳目。若動靜稍大，反叫他們先行脫身，屆時再想收網(wǎng)，便為時已晚?！?/p>
“我們只能先在暗中收集賬冊、路線、交接記錄，務求鐵證如山。待到圖窮匕見之時，叔父再攜證據(jù)、證人，一并送府衙審理。屆時依律傳人審案，便可免‘私設公堂’之嫌?！?/p>
林如海聽完，神情略緩，卻仍未松口。他踱了幾步，輕輕摩挲衣袍邊角，最后終究開口：
“你這話雖有幾分道理，可你須明白，如此行事，成敗只在一線之間。若稍有差池，不但你脫不了干系，我這巡鹽御史也將難辭其咎。”
薛蟠深吸一口氣，拱手低聲道：“叔父放心，蟠兒明白其中輕重，絕不敢輕狂行事?！?/p>
廳中一時間沉寂，只余簾外風動。
林如海緩緩點頭，喃喃道：“既如此——便、放手一試吧?！?/p>
薛蟠點了點頭，目光轉(zhuǎn)向錢大人，語氣利落：
“如此，就請錢大人安排心腹為我們指路，我今日便安排人將那位人證帶入府中，免得夜長夢多?！?/p>
錢大人抱拳一揖，低聲應道：“是，薛公子放心?！?/p>
薛蟠又看向周大人，神情多了幾分狡黠：“至于周大人嘛……李家過的太安逸了，不如你替他們送點煩惱過去。查賬、催債、壓價，挑刺都行，只要能讓他們一時顧不過來，我這邊才好行事。”
周大人聞言一怔，隨即會意，拱手笑道：“明白，公子這是要我給他們找點活干?！?/p>
兩人相視一笑。
這時，王大人站在一旁聽了許久，終于忍不住開口：“那我呢？薛公子，我做什么?。俊?/p>
薛蟠轉(zhuǎn)頭看著他，忽而一笑，帶著幾分意味深長。
“你什么都不用做，”他語氣溫和，卻字字沉穩(wěn)，“這局里，總得有人留在局外。真要出現(xiàn)個萬一，你便是我們手上的最后一張牌?！?/p>
說到這兒，他語重心長地拍了拍王大人的肩：“王大人，放寬心，你不是閑著，你是我們留的后手?！?/p>
王大人愣了愣，隨即神情一肅，不敢再言。他忽然意識到，這個看起來有點吊兒郎當?shù)难樱坪踹h比他想的還要深些。
林如海一直默默看著這一切，未加多言。待薛蟠一一布置完畢，他才輕輕點了點頭，目光中既有驚異，也有幾分不易察覺的審視。
待諸人領命散去，花廳中只余下叔侄二人。林如海負手而立，意味深長的打量著薛蟠，目光如深潭古井，看不出悲喜。
薛蟠被他看得心里發(fā)毛，嘴角勉強勾起笑意，撓了撓頭，訕訕道：
“叔父，可是有哪里不妥？”
林如海輕哼一聲，緩緩轉(zhuǎn)過頭，目光依舊不離他身上，頗有深意道：
“你比我想象中膽子大太多了?！?/p>
“小侄這也是急于為叔父分憂……”薛蟠干笑著辯解，卻被林如海抬手打斷。
“你今日對付李家的安排得步步分明，分配人手、謀定后手，張弛有度……這套流程，你盤算多久了？”
薛蟠聞言，深吸一口氣，拱手一禮，正色開口：
“自知道叔父有意整頓鹽務，小侄就在思考怎么打掉一家鹽梟?！?/p>
他抬起頭來，坦然而篤定的說：“八大鹽梟勾結成團，不打掉其中一兩家，哪怕有三家投靠朝廷，也不足以威懾整個淮揚鹽場?！?/p>
他頓了頓，眼中露出一絲鋒芒：
“這一次李家貪得無厭，明目張膽倒運私鹽，簡直是天賜良機，正好拿來開刀。”
林如海帶著幾分好奇問：“若是他幾人沒指出李家，你怎么辦？”
“不瞞叔父說，小侄篩子都刻好了?！闭f著，將一個五面刻了字的骰子丟在桌案上。
林如?？粗侵荒竞Y子，指腹在那一面面刻字上緩緩摩挲，李、齊、沈、田、黃……最后一面空白。
薛蟠坦然拱手：“若非他們說出口，小侄便指著這骰子擲一下。擲出誰，就干掉誰，運氣不好擲空，就擲第二次，總有一家幸運的要先出頭?！?/p>
林如海聞言，嘴角微微抽動，抬起頭再看薛蟠，眼中神色越發(fā)的復雜：“隨便選一家動手，你有把握嗎？”
薛蟠呵呵一笑，篤定的說：“叔父多慮了，事實上，我們本就立于不敗之地。暫且不說淮揚鹽商普遍牽涉私鹽，本就違法。”
薛蟠頓了一下，意味深長道：“陛下缺銀少錢，鹽梟卻富得流油，這就是他們最大的罪過。只要我們布置得當，抄出個幾百萬兩銀子，那這家鹽商，便是罪證確鑿，而叔父，妥妥的有功之臣?！?/p>
林如海沉默良久，目光落在案上的骰子，又掠過薛蟠沉定的神情，最終緩緩開口：
“當真是，后生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