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突然傳來梆子聲。
周臨突然驚醒似的,從懷里掏出半塊硬餅塞給趙政:“我得去給阿娘送飯……”
他整了整衣袖,向老者深深一禮,無比恭敬:“懇請先生善待片刻,容晚輩與家母商議后再作定奪?!?/p>
老者對他似乎愈發(fā)滿意:“你且去吧。明日我來尋你?!?/p>
周臨跑出巷子時,聽見趙政沙啞的聲音飄在風里:“為何選他?”
老者的回答隱約傳來:“見其規(guī)微木而知棟梁……”
織坊的梭聲如暴雨般砸在耳膜上。桂芬的背影在二十架織機間顯得格外瘦小。
周臨攥著裝豆渣的陶碗,突然發(fā)現(xiàn)阿娘的頭發(fā)不知何時已經(jīng)白了一半。
“阿娘?!?/p>
他小聲喚了一句,桂芬沒聽見。
織機聲太吵了。
他蹲下來,把陶碗放在她腳邊,里頭那點豆渣早就涼透了。
桂芬的手忽然一頓,線斷了。
她低頭看見碗,又抬頭看見兒子,嘴角扯了扯:“又去河邊了?”
周臨搖了搖頭,從懷里摸出半塊餅:“您吃?!?/p>
桂芬沒接,手指在圍裙上擦了擦,忽然說:“你爹當年走的時候,也是這么個天氣。”
周臨愣住。
桂芬突然抓住周臨的手腕:“別學你爹?!?/p>
她的指甲掐進他皮肉里,“也別學我。”
梭子從織機上滾下來,咔嗒一聲停在她腳邊。
周臨吭哧了半天,最后才說:“剛才在巷口遇到一位夫子,說是要我隨他去讀書。”
桂芬聽完他的講述,把織梭摸了又摸。
“阿娘這輩子最大的本事,就是當年在逃荒路上沒讓你餓死。”
說完,桂芬繼續(xù)忙碌起來,比平日里的動作快上不少。
周臨看了她一眼,也沒說什么,默默地等著她下工。
下工的時候,桂芬走的比往日快上許多。到了他們住的地方,桂芬直接取來了枕頭。
她摸了摸枕角,突然用力撕開,取出攢了五年的十七枚蟻鼻錢,然后放到了周臨手里。
“這位夫子教你認的字,要像吃盡肚子的糧食一樣,一粒都不能糟蹋。”
周臨攥著那十七枚蟻鼻錢,掌心被銅錢的邊緣硌得生疼。
“阿娘……”他突然喊住她,“我要是學成了……”
柴火“噼啪”爆響,桂芬往灶膛里塞了把干草:“隔壁吳嬸家的二小子,去年謀了份抄寫的差事?!?/p>
她頓了頓:“每月能掙三斗粟?!?/p>
桂芬這幾年見識多了,也懂得多了。
翌日一早,周臨輕手輕腳出門,懷里揣著的十四枚錢貼著心口發(fā)燙。
趙政蹲在巷子口的歪脖子樹下,正用樹枝劃著什么。
見周臨來了,突然抬腳抹平沙土:“昨日那老頭是從楚國來的。”
周臨低頭看了看懷里的錢,又望向趙政:“能讀書就好……”
兩人一時無言。
這時,巷子口走來了那老者的身影。
周臨慌忙迎上去,躬身行禮,并把那十七枚蟻鼻錢遞了上去。
“束脩?”
老者看著周臨手心里那十七枚蟻鼻錢,銅錢上斑駁的綠銹在晨光中泛著微光。
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只捏了兩枚,將其余的又給推了回去。
“你既已拜我為師,就要跟我去楚國?!?/p>
“去楚國?”周臨的聲音卡在喉嚨里,手指不自覺地絞緊了衣角。
老者的衣袂在晨風中輕輕擺動,那雙看似渾濁的眼睛里藏著周臨讀不懂的東西。
“不錯。”
老者微微頷首:“老夫此番回趙,本為訪友,如今既遇良材,自當帶回去好生教導?!?/p>
周臨的視線越過老者的肩膀,落在遠處低矮的茅屋上。
那是他和阿娘住了八年的家,屋頂?shù)拿┎菝磕甓家扪a,下雨天還會漏水。
“我……我需與阿娘商議?!?/p>
他得看看桂芬愿不愿跟他一起去,若是不愿,那他便也不去了。
周臨深深作揖,額頭幾乎碰到膝蓋。
老者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周臨匆匆跑回家時,桂芬正在補一件舊衣。
陽光從窗欞的縫隙漏進來,照在她花白的鬢角上。
她抬頭看見兒子氣喘吁吁的模樣,針尖在指腹上戳出一點紅。
“阿娘!”周臨跪坐在她面前,“那位夫子要帶我去楚國讀書?!?/p>
桂芬的手頓住了。
線頭從針眼里滑出來,無聲地落在地上。
“楚國啊……”她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聽說那里暖和,橘子甜?!?/p>
周臨急急地抓住母親的手:“我不去!我怎么能留阿娘一個人在這里!”
桂芬卻笑了,眼角堆起細密的紋路:“傻孩子,阿娘跟你一起去?!?/p>
周臨的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砸在母親粗糙的手背上。
桂芬用拇指抹去他的淚水,輕聲道:“哭什么?讀書是好事。你爹要是知道……”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轉(zhuǎn)而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去收拾東西吧。”
傍晚時分,周臨在河邊找到了趙政。
夕陽把河水染成血色,趙政的背影在余暉中顯得格外孤寂。
“我要去楚國了?!敝芘R蹲在他身邊,撿起一塊扁平的石頭打了個水漂。
趙政“嗯”了一聲,手里的樹枝有一下沒一下地戳著濕泥。
許久,趙政才又開口,聲音輕得仿佛怕驚擾了什么:“我叫趙政?!?/p>
周臨聞言一怔,疑惑地打量著眼前這個瘦削的少年。日光斜照在他略顯蒼白的臉上,投下淺淺的陰影。
“我知道你……”
話到嘴邊卻突然哽住,像是被什么無形的手掐斷了聲息。
邯鄲,趙政!
早該想到的!
周臨暗自懊惱,這些日子與桂芬朝夕相處,竟讓他將那些沉重的往事都拋在了腦后。
他下意識地吞咽了一下,喉結(jié)滾動間,分不清心頭翻涌的是緊張還是激動。
“贏姓趙氏?”他試探著問道,聲音不自覺地壓低了。
趙政又輕輕“嗯”了一聲,目光卻始終沒離開周臨的臉。
片刻沉默后,少年突然問道:“你會回來看我么?”
那眼神里盛著的期待,像是冬日里最后一簇不肯熄滅的火苗。
周臨這才回過神來。
他望著眼前這個尚未褪去稚氣的少年,怎么也無法將他和日后那個橫掃六合的帝王聯(lián)系起來,嘴角不自覺揚起一個溫暖的笑:“會。”
此刻的趙政,不過是個渴望關懷的普通少年罷了。
啟程那日下著小雨。
桂芬把家當捆成一個小包袱,里面裝著兩件換洗衣物和一只豁口的陶碗。
牛車停在巷子口,車轅上掛著的青銅鈴在雨中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見到兩人過來,趕牛老人扯開蓑衣,對桂芬道:“上車吧。夫人請坐前面,雨天路滑。”
桂芬局促地攥著衣角,她這輩子還沒被人叫過“夫人”。
周臨扶著她爬上牛車,雨水順著她的額發(fā)流進眼睛里,又熱又澀。
牛車緩緩駛出城門時,周臨突然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趙政渾身濕透地追上來,把一個布包扔進車里。
“上好的黍米!”
他喘著氣喊:“別餓死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