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溪幾乎是同手同腳、腳步虛浮地退出翊坤宮宮門。那令人窒息的威壓和華妃最后那復(fù)雜難辨的眼神,讓她如同剛從深海掙扎上岸,渾身脫力,站在宮道上,后背的冷汗被殿外初秋的涼風(fēng)一激,帶來刺骨的寒意。
然而,她剛走出沒幾步,身后便傳來周寧海那特有的、帶著金屬質(zhì)感的尖細(xì)嗓音:
“沈太醫(yī)留步?!?/p>
沈清溪的心猛地一沉,瞬間僵在原地。難道……還是逃不過被杖斃的命運?
周寧海幾步走到她面前,那張白凈無須的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卻銳利得如同探針:“娘娘有令,沈太醫(yī),請隨咱家來偏殿說話?!?/p>
不是立刻拖出去……而是偏殿?沈清溪緊繃的神經(jīng)并未放松,反而更加忐忑。她不敢多問,只能低低應(yīng)了聲“是”,默默跟在周寧海身后。穿過一道垂落的珠簾,進(jìn)入一間比正殿稍小、但布置同樣奢華雅致的偏殿。這里的熏香氣味淡了些,光線也更柔和。
“在此候著。” 周寧海丟下一句話,便侍立在門口,如同一尊沉默的門神。那無形的壓力并未散去,反而因這密閉的空間和獨處(雖然有個周寧海)而更顯凝重。
沈清溪垂首站在殿中央,感覺每一秒都無比漫長。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略顯急促的呼吸。腦海中反復(fù)回放著方才診脈的驚險、華妃那銳利的目光,以及那句石破天驚的“外因”。她幾乎能想象出華妃此刻心中的驚濤駭浪——是震怒?是猜疑?還是……一絲被點破隱秘的恐懼和茫然?
時間在煎熬中流逝。不知過了多久,珠簾再次輕響。
華妃來了。
她沒有再坐回主位,而是姿態(tài)慵懶地斜倚在一張鋪著雪白狐裘的貴妃榻上。繁復(fù)華麗的服飾已經(jīng)褪去,換上了一身相對隨意的、同樣價值不菲的煙霞色云錦常服,寬大的袖口繡著精致的折枝玉蘭,少了幾分咄咄逼人的威儀,卻多了幾分屬于女子的柔美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心腹宮女無聲地侍立在她身后。
周寧海立刻躬身,無聲地退到了更靠后的位置,如同融入了陰影,但那雙鷹隼般的眼睛,依舊牢牢鎖定著沈清溪。
“沈清溪?!?華妃的聲音響起,比在正殿時低緩了些,帶著一種奇特的磁性,如同羽毛輕輕搔刮著耳膜。她并未讓沈清溪抬頭。
“微臣在?!?沈清溪趕緊躬身應(yīng)答,心提到了嗓子眼。
“方才在正殿,你說‘外因干擾氣血’……” 華妃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本宮想聽聽,你這個‘外因’,指的是什么?”
來了!最致命的問題!
沈清溪頭皮發(fā)麻,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運轉(zhuǎn)。她不能直接說出歡宜香,那是自尋死路!但也不能完全否認(rèn),那會讓她之前的“敢言”變成笑話,同樣危險!
她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迫自己冷靜,聲音帶著謹(jǐn)慎和一絲恰到好處的困惑:“回稟娘娘,微臣……微臣只是依據(jù)脈象大膽推測。娘娘脈象沉澀凝滯,非尋常虛寒之象所能解釋。此種凝滯,多見于……長年接觸某些金石之物,或吸入特殊煙氣粉塵,積郁于內(nèi),阻滯經(jīng)絡(luò)。具體是何種外因……微臣見識淺薄,實難斷言?!?/p>
“金石之物?特殊煙氣粉塵?” 華妃輕輕重復(fù)著,鳳眸微瞇,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貴妃榻光滑的扶手。殿內(nèi)安靜得可怕,只有她護(hù)甲劃過木料發(fā)出的細(xì)微聲響?!耙滥阒姡@深宮大內(nèi),何處會有這等外因?”
這問題更刁鉆了!沈清溪感覺后背的冷汗又冒了出來。她絕不能指向任何具體地點或物品!
“微臣惶恐!” 她立刻躬身更低,“深宮之內(nèi),處處尊貴,豈容外邪?或許……或許是娘娘日常所用器物,或熏香香料中,偶有……偶有與娘娘體質(zhì)相沖之物?天長日久,積少成多?此乃微臣妄自揣測,萬望娘娘恕罪!” 她將范圍擴(kuò)大到“日常所用器物”和“熏香香料”,既包含了可能性,又模糊了焦點,最后以“體質(zhì)相沖”這種相對安全的理由做結(jié)。
“體質(zhì)相沖?” 華妃的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極淡的、帶著冷意的弧度,“本宮自入宮以來,所用所食,無一不是天下至精至貴之物,太醫(yī)院年年請脈,也未曾有人提過‘相沖’二字。怎么到了你這里,就變成‘外因干擾’,‘積郁成疾’了?” 她的語氣陡然轉(zhuǎn)厲,“沈清溪,你可知妄議宮闈、誹謗御賜之物,是何等罪名?!”
“娘娘息怒!” 沈清溪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觸地,冰涼的金磚激得她一個激靈。她知道,這是生死關(guān)頭!“微臣絕非妄議誹謗!微臣只是……只是依據(jù)脈象直言!脈象所示,確有異常凝滯!微臣深知此論驚世駭俗,但醫(yī)者父母心,不敢欺瞞娘娘鳳體實情!若……若微臣所言有虛,或診斷有誤,甘受任何責(zé)罰!只求娘娘……保重鳳體,莫因心緒焦慮而加重癥候!” 她最后一句,再次將話題引向情緒對身體的影響,帶著一種近乎懇切的真誠。
她伏在地上,心臟狂跳,等待著最終的審判。殿內(nèi)再次陷入死寂。她能感覺到華妃那冰冷審視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落在她卑微伏地的背上。
良久,久到沈清溪幾乎要絕望時,華妃那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卻似乎少了幾分殺意:“起來回話?!?/p>
沈清溪如蒙大赦,強(qiáng)撐著發(fā)軟的膝蓋站起來,依舊垂首肅立。
“你師承何人?入太醫(yī)院前,在何處行醫(yī)?” 華妃的問題轉(zhuǎn)向了她的背景。
沈清溪心中一凜,知道這是查根底了。她早已根據(jù)原主記憶碎片編好說辭:“回娘娘,微臣祖籍江南,家道中落。幼時曾隨一位云游的鈴醫(yī)學(xué)過幾年粗淺醫(yī)術(shù)。那位師傅……性子孤僻,姓名亦不常提,只知姓吳,尤擅辨識草藥與脈理。后來師傅云游不知所蹤,微臣為謀生計,輾轉(zhuǎn)進(jìn)京,幸得……幸得一位遠(yuǎn)房族叔舉薦,又蒙院判大人考核,才得以進(jìn)入太醫(yī)院,做些抄錄整理、分揀藥材的微末差事?!?/p>
“哦?鈴醫(yī)?” 華妃的語氣帶著一絲玩味,“難怪……說話行事,倒是與太醫(yī)院那些老學(xué)究們,不大一樣?!?她頓了頓,目光在沈清溪清秀卻蒼白緊張的臉上逡巡,“你似乎……很怕本宮?”
沈清溪心頭一跳,立刻道:“娘娘天威,如日月光輝,微臣……微臣敬畏有加。”
“敬畏?” 華妃輕笑一聲,那笑聲帶著點慵懶,又有些別的什么,“本宮看你,倒不像是純粹的敬畏。方才診脈時,你指尖冰涼;回話時,眼神雖有躲閃,卻也……藏著幾分與旁人不同的東西?!?她身體微微前傾,帶著一種迫人的探究,“沈清溪,你告訴本宮,你方才說那些話,是真心覺得本宮脈象有異?還是……另有所圖?”
另有所圖?!
沈清溪的心猛地一縮!華妃的敏銳遠(yuǎn)超她的想象!她能圖什么?圖接近她?圖改變她的命運?圖……那份她自己都尚未完全厘清的悸動?這些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卻讓她瞬間驚出一身冷汗!
她猛地抬頭,這一次,目光沒有完全躲閃,而是帶著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坦蕩(至少她希望看起來如此):“微臣不敢!微臣所言,句句出自本心!脈象異常,微臣身為醫(yī)者,若因畏懼不言,是謂失職!是謂不仁!微臣……微臣雖位卑身微,亦知醫(yī)道貴在誠!娘娘鳳體關(guān)乎社稷,微臣豈敢有絲毫欺瞞或他圖!若有半字虛言,甘愿天打雷劈!”
她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拔高,帶著少年人的清亮和一股執(zhí)拗的真誠,臉頰也因為情緒的激烈而泛起一絲不自然的紅暈。那雙清亮的眼眸直視著華妃,雖然依舊帶著敬畏,但眼底深處那份屬于醫(yī)者的堅持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因被質(zhì)疑而起的委屈,卻清晰可見。
四目再次相對。
華妃看著眼前這個“小太醫(yī)”。他身形單薄,臉色蒼白,跪地時顯得那么脆弱,可此刻挺直脊背、眼神執(zhí)拗的模樣,卻又帶著一種奇特的韌勁。那雙眼睛……很干凈,沒有宮中太醫(yī)慣有的諂媚、畏懼或油滑,只有純粹的焦慮和一種近乎赤誠的坦蕩。尤其是那句“醫(yī)道貴在誠”,竟讓她心中那根因常年被敷衍、被欺騙而緊繃的弦,微微松動了一下。
她見過太多在她面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言不由衷的人。這個沈清溪……確實不一樣。他的害怕是真的,但那份堅持,似乎也是真的。
華妃的目光在沈清溪臉上停留了許久,那審視的銳利漸漸被一種深沉的、帶著復(fù)雜興趣的探究所取代。她緩緩靠回軟榻,指尖輕輕敲擊著扶手,似乎在權(quán)衡著什么。
沈清溪屏住呼吸,感覺自己的命運就在對方的一念之間。
終于,華妃開口了,聲音恢復(fù)了之前的慵懶,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定:
“罷了。你這小太醫(yī),膽子不大,倒是有幾分……意思。”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垂手侍立的周寧海,然后重新落回沈清溪身上,紅唇微啟,吐出決定她命運的話語:
“沈清溪,從明日起,你不必再去太醫(yī)院點卯了?!?/p>
沈清溪的心猛地一沉!完了!要被趕出太醫(yī)院了?
“本宮身邊,缺個細(xì)致妥帖的人?!?華妃的下一句話,卻如同驚雷炸響在她耳邊,“你既瞧得仔細(xì),又敢說些不一樣的,便留在翊坤宮,隨侍本宮身側(cè),專司為本宮調(diào)理身體。太醫(yī)院那邊,本宮自會知會?!?/p>
留在翊坤宮?!隨侍華妃身側(cè)?!
巨大的沖擊讓沈清溪瞬間懵了!她設(shè)想過無數(shù)種可能——被斥責(zé)、被懲罰、甚至被秘密處死——卻唯獨沒想過,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
驚愕!狂喜!恐懼!茫然!各種情緒如同沸水般在她心中翻涌!她能更近距離地接觸華妃,了解她,甚至……可能改變什么!這是她作為粉絲最深處的渴望!但同時,這也意味著她將徹底暴露在翊坤宮這個權(quán)力漩渦的中心!在周寧海和無數(shù)眼線的監(jiān)視下!女扮男裝的身份風(fēng)險呈幾何級數(shù)增長!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復(fù)!
“怎么?不愿意?” 華妃的聲音帶著一絲慵懶的威脅。
“不!微臣……微臣不敢!” 沈清溪猛地回神,壓下所有翻騰的情緒,深深一揖到底,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微顫,卻無比清晰:“微臣……謝娘娘恩典!定當(dāng)竭盡所能,不負(fù)娘娘信任!” 這一刻,恐懼與那悄然滋生的、想要靠近守護(hù)的悸動,奇異地交織在一起。
“嗯?!?華妃似乎滿意了,揮了揮手,“頌芝?!?/p>
“奴婢在。” 一直侍立在華妃身后、一個看起來頗為伶俐的大宮女應(yīng)聲上前。
“帶沈太醫(yī)下去,安排個離本宮寢殿近些的廂房住下。所需用度,按宮里太醫(yī)的份例,加倍?!?華妃吩咐道,語氣隨意卻彰顯著恩寵。
“是,娘娘?!?頌芝恭敬領(lǐng)命,然后轉(zhuǎn)向沈清溪,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客氣笑容,眼神卻同樣帶著審視:“沈太醫(yī),請隨奴婢來。”
沈清溪再次向華妃行禮告退,跟著頌芝走出偏殿。經(jīng)過周寧海身邊時,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對方那陰冷的目光如同毒蛇信子般在她身上掃過,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和一絲警告。
頌芝引著她,穿過翊坤宮內(nèi)部精巧的回廊和庭院。這里比外面看到的更加龐大幽深,處處透著奢靡與森嚴(yán)。沈清溪努力記住路線,同時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周圍的環(huán)境和遇到的人。
頌芝將她帶到一處相對獨立、但位置確實靠近主殿的小院落。院子不大,卻很清凈,一間正房,一間耳房。房間內(nèi)陳設(shè)簡單,但比太醫(yī)院的宿舍好了太多,被褥用具皆是新的,還點著淡淡的熏香。
“沈太醫(yī),以后您就住這里?!?頌芝客氣地說,“娘娘的起居時辰、喜好忌諱,稍后奴婢會再詳細(xì)告知。太醫(yī)院那邊,自會有人將您的行李送來。娘娘吩咐了,您只需專心侍奉娘娘鳳體安康,其他瑣事,自有下面人打理?!?/p>
“有勞頌芝姑娘?!?沈清溪連忙道謝。
頌芝笑了笑,那笑容看似溫和,眼底的審視卻并未完全褪去:“沈太醫(yī)客氣了。您是娘娘欽點的人,奴婢自當(dāng)盡心。只是……” 她話鋒微轉(zhuǎn),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絲提醒的意味,“翊坤宮不比太醫(yī)院,規(guī)矩大,眼線也多。沈太醫(yī)年輕,有些話……該說的說,不該說的,還需謹(jǐn)言慎行。凡事,多想想娘娘的恩典。”
這是警告,也是提點。沈清溪心中一凜,立刻道:“微臣明白,多謝姑娘提點。定當(dāng)謹(jǐn)守本分,盡心侍奉娘娘。”
頌芝點點頭:“如此便好。您先歇息,熟悉一下環(huán)境。晚膳自會有人送來?!?說完,她便轉(zhuǎn)身離去。
房門關(guān)上,偌大的房間里只剩下沈清溪一人。她背靠著冰涼的門板,緩緩滑坐到地上,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她留在了翊坤宮。成為了華妃的隨侍太醫(yī)。
巨大的不真實感包裹著她。環(huán)顧這精致卻陌生的房間,空氣中彌漫著屬于翊坤宮特有的、混合著名貴熏香的氣息。這氣息提醒著她,她已一腳踏入了整個后宮最華麗也最危險的漩渦中心。
指尖似乎還殘留著華妃腕間脈搏的觸感,腦海中那雙深邃復(fù)雜的鳳眸揮之不去。驚悸與隱秘的悸動交織。
頌芝的警告言猶在耳,周寧海那陰鷙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
前路是步步驚心?還是……絕處逢生?沈清溪抱著膝蓋,將臉埋入臂彎。身份暴露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但心底深處,那份想要靠近、想要了解、甚至想要守護(hù)那個明艷又脆弱的女人的沖動,卻如同微弱的火苗,在寒風(fēng)中頑強(qiáng)的搖曳。
她抬起頭,望向窗外。翊坤宮的飛檐在暮色中勾勒出森嚴(yán)的剪影。
留侍察言心。她的翊坤宮生涯,就在這重重迷霧與無聲驚濤中,正式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