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宮深處,那令人窒息的甜膩氣息,終于被另一種更沉重的靜默所取代。華妃——或者說,剛從灰燼中掙扎著站起的年世蘭——伏在沈清溪單薄卻堅韌的肩頭,壓抑的嗚咽在空曠冰冷的內(nèi)殿里斷斷續(xù)續(xù)地回響。滾燙的淚水浸透了沈清溪頸側(cè)散落的發(fā)絲和撕裂的中衣領(lǐng)口,與她脖頸上那幾道由年世蘭親手留下的、刺目的紅痕混在一起,帶來一種冰火交織的奇異觸感。
沈清溪跪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承受著懷中身軀劇烈的顫抖。年世蘭的擁抱帶著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絕望,幾乎要勒斷她的肋骨,卻又透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脆弱。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胸腔里那顆心臟,在經(jīng)歷了徹底的粉碎后,正以一種生澀而狂亂的方式重新搏動,每一次跳動都裹挾著滔天的恨意、巨大的委屈,以及……一種茫然無措的依賴。
殿內(nèi)燭臺上的火光在穿堂而過的夜風(fēng)中搖曳,將兩人相擁的影子拉長、扭曲,投射在滿地狼藉的香灰和破碎的瓷片上,如同兩個從地獄邊緣爬回的幽魂。
不知過了多久,年世蘭的抽泣漸漸微弱下去,只剩下沉重的、帶著濕意的呼吸,噴灑在沈清溪的頸窩。那滾燙的淚水似乎流盡了,只剩下冰冷的余溫。
“為什么……是你……”年世蘭的聲音嘶啞,破碎的音節(jié)帶著濃重的鼻音,重復(fù)著之前無解的詰問,卻已不再是質(zhì)問,更像一種茫然的確認(rèn)。她的手臂依舊緊緊箍著沈清溪,仿佛一松手,腳下這片剛剛抓住的、名為“真實”的方寸之地就會再次崩塌。
沈清溪輕輕吸了一口氣,空氣里殘余的麝香甜膩依舊讓她心口發(fā)悶。她沒有試圖掙脫這個幾乎令她窒息的擁抱,反而用微微顫抖的手臂,更緊、更穩(wěn)地回抱住懷中的人。她能感覺到年世蘭脊背的僵硬,那華貴的錦緞宮裝下,曾經(jīng)挺拔驕傲的脊梁,此刻正承受著無法言說的重壓。她的掌心,隔著冰涼的衣料,輕輕覆上那片繃緊的蝴蝶骨。
“因為……”沈清溪的聲音很輕,帶著沙啞,卻異常清晰,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第一顆石子,打破了沉重的寂靜?!耙驗檫@冰冷的宮墻之內(nèi),只有我看見了‘年世蘭’,而非僅僅是‘華妃’。”
她的回答,沒有解釋命運的無常,沒有辯白欺瞞的苦衷,而是直指核心——那個被“華妃”身份層層包裹、幾乎被遺忘的、屬于“年世蘭”的靈魂。
年世蘭的身體猛地一顫。箍著沈清溪的手臂,力道幾不可察地松懈了一瞬。
沈清溪感覺到那細(xì)微的變化,繼續(xù)用那沉靜而堅定的聲音,如同細(xì)流沖刷著對方被恨意和絕望堵塞的心竅:“我看見您策馬揚鞭時的烈烈風(fēng)華,也看見您獨對孤燈時眉宇間的落寞;看見您恩寵加身時眼底的驕矜,也看見您午夜夢回時被冷汗浸透的驚惶;看見您對那虛妄‘子嗣’的渴望如何蝕骨灼心……”她頓了頓,聲音更低,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更看見了……那爐‘歡宜香’的煙霧下,一個女子被一點點磨蝕殆盡的……尊嚴(yán)與驕傲?!?/p>
年世蘭的頭依舊埋在沈清溪的頸窩,沈清溪看不見她的表情,卻能清晰地感受到懷中身體的僵硬逐漸被一種細(xì)微的顫抖所取代。那不是之前的崩潰,更像是一種被刺破所有偽裝后,靈魂深處無法掩飾的震動。
“所以,我來了。”沈清溪的聲音平靜,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以一個同樣需要藏匿真實身份、同樣行走于刀尖之上的身份。帶著這點微末的醫(yī)術(shù),和……這點更微末、卻只想護您安康的心意?!彼杏X到年世蘭環(huán)在她腰后的手,無意識地收緊,指甲隔著薄薄的中衣,幾乎要嵌進她的皮肉里。
“娘娘……”沈清溪輕輕喚道,隨即又改了口,聲音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柔和,“世蘭……”
這個名字,如同一個禁忌的咒語,讓年世蘭猛地抬起了頭!
燭光下,她的臉依舊慘白,脂粉被淚水沖刷得一塌糊涂,眼瞼紅腫,鳳眸里布滿了駭人的血絲,如同蛛網(wǎng)般纏繞著那剛剛?cè)计鸬男腔?。然而,那眼神深處翻涌的,不再是純粹的恨意與瘋狂,而是震驚、混亂,以及一種被這陌生稱呼喚起的、更深層的悸動。她死死地盯著沈清溪近在咫尺的臉龐——那張褪去了太醫(yī)的沉肅偽裝,眉眼清秀卻帶著傷痕與疲憊,無比真實的女子的臉。
“你……叫我什么?”年世蘭的聲音干澀,帶著難以置信的震顫。
“世蘭。”沈清溪迎著她的目光,沒有絲毫閃躲,清晰地重復(fù)了一遍。她的眼神澄澈而專注,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也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澳旮?qū)④姷拿妹?,年世蘭。不是皇上御筆親封的‘華妃’,不是這翊坤宮的主位娘娘,是那個……生來就該光芒萬丈、驕傲不屈的年世蘭?!彼鹨恢皇郑讣鈳е⑽⒌臎鲆夂蜔o法抑制的顫抖,小心翼翼地拂過年世蘭臉頰上未干的淚痕,動作輕柔得像是在觸碰一件稀世珍寶。
“年……世蘭……”年世蘭失神地重復(fù)著,仿佛第一次認(rèn)識這個名字。這三個字從沈清溪口中吐出,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穿透了層層包裹的“華妃”外殼,直接觸碰到她靈魂深處那個被遺忘、被壓抑已久的自我。一股強烈的酸楚伴隨著莫名的悸動,猛地沖上她的鼻尖,眼眶再次發(fā)熱。她猛地別開臉,躲開了沈清溪的指尖,仿佛那輕柔的觸碰比之前的絕望更讓她難以承受。
沈清溪的手停在半空,指尖還殘留著冰冷滑膩的觸感。她沒有強求,只是靜靜地等待著,目光依舊溫柔而堅定地落在年世蘭側(cè)臉上。
殿內(nèi)再次陷入沉默,卻不再是令人窒息的絕望,而是一種充滿張力與試探的靜默。年世蘭急促的呼吸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她扶著沈清溪的肩膀,試圖借力站直身體,雙腿卻因長時間的蜷縮和精神上的巨大沖擊而虛軟無力,身體晃了一下。
“小心?!鄙蚯逑⒖淌站o手臂,穩(wěn)穩(wěn)地托住她。她的動作自然而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保護姿態(tài)?!暗厣蠜觯才K。我扶您起來?!彼穆曇艋謴?fù)了醫(yī)者的冷靜,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了幾分不容抗拒的溫柔。
年世蘭沒有拒絕,或者說,她此刻混亂的思緒和虛弱的身體也無力拒絕。她任由沈清溪半扶半抱著,將自己從那片象征著背叛的冰冷角落帶離。腳步虛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破碎的裙裾拖過地上的香灰,留下凌亂的痕跡。
“得先離開這里?!鄙蚯逑吐暤?。她攙扶著年世蘭,步履艱難地穿過內(nèi)殿的狼藉,走向與寢殿相連的、更私密的暖閣。這里相對整潔,點著幾盞光線柔和的宮燈,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安神香氣息,暫時隔絕了那令人窒息的絕望味道。
沈清溪將年世蘭小心翼翼地安置在暖閣窗邊一張鋪著厚厚軟墊的貴妃榻上。年世蘭的身體依舊僵硬,仿佛一尊失了魂的精美人偶,任由沈清溪擺布。只是那雙鳳眸,不再空洞,而是緊緊地、帶著一種復(fù)雜難言的探究,追隨著沈清溪的身影。
沈清溪轉(zhuǎn)身,快步走向暖閣一角的銅盆架。她撕下自己靛青色官袍相對干凈的內(nèi)襯布條,浸入旁邊溫?zé)岬膬羰峙柚?。水聲嘩啦,在寂靜的暖閣里格外清晰。她擰干布巾,動作利落。
她走回榻邊,在年世蘭復(fù)雜目光的注視下,半跪下來。她沒有言語,只是極其自然地溫柔伸手,輕輕撥開年世蘭頸側(cè)汗?jié)窳鑱y的烏發(fā)。年世蘭的身體瞬間繃緊,下意識地想要后縮,卻被沈清溪另一只穩(wěn)穩(wěn)托住她后頸的手阻止了。
“別動。”沈清溪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她的目光落在年世蘭臉上那些被淚水沖刷的脂粉和淚痕上,溫?zé)岬臐癫冀韼е〉胶锰幍牧Φ?,極其輕柔地仔細(xì)擦拭著。從光潔飽滿的額頭,到紅腫的眼瞼,再到沾滿淚痕和香灰的臉頰,最后是那失了血色、緊抿著的唇。
布巾拂過肌膚的觸感溫?zé)岫彳?,帶著一種年世蘭從未體驗過的、純粹的、不摻雜任何欲望或目的的潔凈感。不同于宮女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服侍,更不同于皇帝偶爾心血來潮的觸碰,沈清溪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與憐惜。那專注的目光,仿佛不是在擦拭一張沾染污穢的臉,而是在拂拭一件蒙塵的稀世美玉。
年世蘭緊繃的身體,在那溫柔的擦拭下,竟一點點地放松了下來。她閉上了眼睛,濃密的長睫如同受傷的蝶翼,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脆弱的陰影。一種巨大的疲憊感席卷了她,讓她無力再去思考那些刻骨的恨、被欺騙的憤怒、或是打敗性的真相。此刻,只有這溫?zé)岬挠|感,這方寸之間的寧靜,像一層薄薄的繭,暫時將她與外面那個冰冷絕望的世界隔離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