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至京師的漫漫長路，在油壁青帷車轱轆聲中碾盡。當車簾被榮國府角門處躬身垂首的健婦掀起時，六歲的林黛玉如同一滴剛離了青梗峰的薄露，落進了這座鼎沸煊赫的府宅。
一雙幼女的小靴踏上錦褥鋪就的腳凳，底下是冰冷堅硬的方磚。她抬起臉，門樓斗拱的重影轟然壓下！那飛檐脊獸的猙獰輪廓，在鉛灰色的天穹映襯下，如同蟄伏于皇都云頂?shù)木瞢F。凜冽的北風卷著枯葉掃過門庭，打著旋兒撞上檐下掛的銅鈴，發(fā)出金鐵交擊般的錚鳴。這風比揚州凜冽太多，砭人肌骨，霎時吹透了她水紅綾面的小斗篷，激起一陣寒噤。
來接人的婆子堆起滿臉笑褶，脂粉幾乎要簌簌而落?！傲止媚锟伤銇砹?！老太太不知惦記了多少回！”那過分熱切的聲調(diào)摻著北地濁氣，刺著黛玉耳膜。她的手伸過來，指上箍著沉甸甸的金嵌綠寶戒指，意圖去牽那只冰涼的小手。黛玉下意識地一縮手，那婆子碰了個空，笑容僵在臉上，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快的不豫。黛玉微垂了眼瞼，細密的長睫在蒼白的面頰投下兩小片陰影，默然地被那婆子虛攏著袖管引了進去。
府內(nèi)氣象，頓然不同。
風被厚實的高墻與重重屋宇隔絕得一絲不透。撲面而來的暖融之中，氤氳著濃郁到化不開的暗香——是名貴的沉水香、蘇合油膏融化在炭火上的甜膩、更混雜著無數(shù)女眷身上脂粉釵環(huán)的氣息。游廊下懸著彩繪紗燈，廊柱包了厚厚的錦袱，一絲風也透不進。偶有捧著鎏金暖爐、著錦緞襖裙的丫頭裊娜而過，裙裾不聞聲響，唯步履踏在厚氈上留下無聲的淺渦。
黛玉的小靴踩上廊下鋪設(shè)的猩紅氈毯，厚絨綿軟吸盡了所有聲息。耳中灌滿了另一種喧囂——女眷笑語如珠玉落盤，少年清音如鳳鳴鶴唳，隱隱更有絲竹婉轉(zhuǎn)、觥籌交錯之聲自深院傳來。這富貴溫柔鄉(xiāng)里繁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熱鬧氣象，竟與她身上殘留的、靈堂白幡上冰冷的香燭氣息格格不入。
她被引至一間極軒敞暖閣。地龍燒得暖極，鎏金熏籠吞吐蘭麝。滿眼錦簇中，忽聽一陣爽利笑聲穿堂入戶：
“噯喲喲！我這姑嫂好大的架子！可算是把神仙似的林妹妹請來了不成？”
金鈴般聲響珠落玉盤，丹唇未啟，笑意已搶在聲音前撞入耳膜。旋即便見一群穿金戴玉的丫鬟媳婦簇擁著一個極耀眼的人物：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她身量苗條，體態(tài)風騷，一雙丹鳳三角眼顧盼神飛，兩彎柳葉吊梢眉更顯心機精明。正是璉二嫂子王熙鳳。她幾步上前，脂粉香風撲面，攜了黛玉冰涼的手，口中只奉承：“天下竟真有這樣標致人物！我今兒才算開了眼！怨不得老太太心頭肉似的念著！”那目光卻如帶著鉤子，在黛玉纖薄肩頭、素凈衣著上迅疾一掃而過，仿佛在掂量一件剛從當鋪抬出的物件。
黛玉被她熱燙的手攥著，心口卻像被北風凍透。她微微屈膝，依著臨行前嬤嬤反復教授的規(guī)矩見了禮，喉嚨卻干澀發(fā)緊，一句話也說不出。目光不由自主地垂下，落到自己鞋尖——一雙簇新的素緞鞋，針腳細密，但比起鳳姐足上那雙綴滿米粒珍珠的鳳頭履，寒酸立見。
“好了鳳哥兒，別嚇著這孩子?！币粋€溫和端肅的聲音響起。黛玉循聲望去，炕上端坐的那位鬢發(fā)如銀的老封君——賈母，正含淚向她招手。黛玉走到近前，尚不及行禮，已被賈母摟入懷中，一股沉水暖香裹來?！拔业男母稳鈨骸辟Z母聲帶哽咽，布滿壽斑的手撫摸著黛玉單薄的背脊，“苦了你娘，也苦了我的玉兒……”那慈愛帶著痛意，暖熱的氣息拂過黛玉耳際。
“你姊妹們今日皆有要事，不得閑。這是你二舅母?！辟Z母拭淚，指著身側(cè)另一位面容溫和莊重、眉眼間卻難掩精干之色的婦人道。王夫人含笑點頭，目光溫煦地籠住黛玉，眼神深處無絲毫熱力，只道：“好孩子，一路辛苦了，到了家里便好生歇著。”
黛玉只覺周身發(fā)冷，心口卻像塞了團冰冷的棉花。在這溫情脈脈的面紗之下，那些模糊的低語如毒蛇般悄然爬上心頭：“……嫡親血脈又如何……遞了銀子便是乖巧懂事……”
忽地，簪發(fā)微微一沉！
那日清晨，徐驍哥哥留下的物事，此刻正冷硬地貼著她的發(fā)根。她猛地回神。
那日冰冷的朔風猶在骨髓中呼嘯！那生人勿近的灼灼目光猶在眼前！他擲地有聲、如寒鐵崩裂般的許諾，在耳畔炸響：“壞人聽到你的名字就顫抖！”
一股微弱的、卻極其尖銳的硬刺，陡然穿透了這暖香薰風織就的軟帳！她下意識挺直了那片被哀傷壓彎的稚嫩背脊，藏于袖中的小手，悄然攥緊了衣角。
金身是鐵打的名諱？還是……
她仰首看向賈母那張淚痕未干的慈愛面孔，再瞥向王夫人永遠得體的淡笑。那目光掃過鳳姐鬢角璀璨晃動的金鳳，劃過滿室流光溢彩的陳設(shè)。
稚子之心深處，冰晶凝結(jié)。
這雕梁畫棟，暖閣香濃——
竟比大同城頭的塞外風雪，更令人寒意徹骨！
她用力咽下喉頭的硬塊，逼退了眼底再次翻涌上來的酸澀。
娘親的淚珠，在靈前流盡了。
徐驍哥哥策馬而去的身影，在北風里凝固如山岳。
她，林黛玉，在這座金砌玉裹的牢籠里——不能再哭。
淚，須咽下去。
拜見兩位舅母之后，賈母見黛玉面色蒼白，精神短怯，便命兩個素日穩(wěn)重的老嬤嬤：“帶玉兒去后房碧紗櫥里歇歇，緩過乏來再見姊妹們不遲?！?/p>
繞過幾曲錦屏，步出正房暖閣那股子逼人發(fā)悶的暖郁香氣，清冽之氣稍入肺腑。黛玉方暗暗吸了一長口氣。引路的嬤嬤推開東邊三間小耳房的門，熏籠的暖氣立刻裹了上來，倒比正房少些那種濃稠如蜜的膩香。
“姑娘且在此稍歇，老太太吩咐了，姊妹們都在東院跟著珠大嫂子學規(guī)矩，一會兒便過來。” 老嬤嬤言語恭順，面上卻難掩一絲府中資深管事固有的疏離審視，目光在黛玉身上那件素青半舊緞面斗篷上短暫停留一瞬。
房中陳設(shè)精美，卻也陌生。黛玉只默默走到窗邊一張鋪了厚厚錦墊的紫檀繡墩坐下，小小的身體挺得筆直，指尖無意識地微微蜷緊，壓住袖口冰涼的內(nèi)襯。窗外一株光禿禿的石榴樹枝干虬勁，刺向鉛灰色的天空，倒顯得比室內(nèi)的暖融陳設(shè)更合她此刻心緒。
不多時，外面一陣細碎而規(guī)律的腳步聲夾雜著少女們壓低的談笑傳來。
“必是林妹妹到了，老太太方才使人來告訴母親呢！”一個清亮悅耳的聲音透門而入，帶著一絲矜持的從容。
門簾被兩個穿著翠綠比甲、水紅綾裙的伶俐丫頭高高打起。當先進來一位少女，約莫八九歲年紀，身量已顯婀娜，面容溫婉端莊，如花萼初綻。她穿著鵝黃縷金百蝶穿花襖，配著蔥綠盤金彩繡錦裙，通身富貴卻無絲毫浮華氣息，行動間自有一股渾然天成的淑雅。這便是賈府嫡長小姐，賢德妃賈元春之妹，迎春。她身后一步，緊跟著一個身形略小些的女孩，卻眉目飛揚，神采懾人。削肩細腰，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穿一件海棠紅縷金云紋襖，下系翡翠撒花洋縐裙。這便是三小姐探春。再后一步，一個更小的女孩怯生生挨著姐姐，約莫只四五歲光景，眉目清絕冷寂如幼梅新雪，通身透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孤疏，便是寧府珍大爺胞妹惜春。
三位小姐身后，另隨著一位年約十六七歲、梳著婦人發(fā)髻的少婦，觀之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眉眼間隱有操持之勞色，正是賈珠之遺孀，李紈。
黛玉忙起身見禮，依著教導一一拜見。
迎春上前攜住黛玉微涼的小手，目光溫煦如春水：“林妹妹一路辛苦?！甭曇艟d軟柔和。她的手很暖，觸感卻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黛玉垂眸，看到她腕上一串沉水沉香木珠，溫潤光潔，應(yīng)是被主人長久摩挲盤玩。
探春則笑吟吟立于一旁，那雙神采奕奕的丹鳳眼早已利落地將黛玉從頭到腳打量了個遍，眼底有明晃晃的驚艷也有一閃而過的考量：“久聞姑媽家妹妹仙姿，今日一見，果真畫里走出來的！”言辭爽利，帶著不容忽視的熱切與機鋒。
惜春只倚在姐姐身邊，一雙明澈卻過分早熟的大眼好奇地望著黛玉，帶著孩童的天真探究，嘴唇動了動，卻沒發(fā)出聲音。
李紈含笑在一旁道：“你們姊妹初見，多親近些。林姑娘身子弱，老太太特地吩咐，住處一應(yīng)用物皆已齊備，若短什么，只消同珠大嫂子說便是?！?/p>
黛玉細聲謝過，那副怯生生新客模樣引得探春又是一陣笑，說她：“這般多禮，倒顯得生分了。”滿室丫頭婆子也都陪著笑，暖閣內(nèi)一片其樂融融，脂粉甜香彌漫。
黛玉安靜坐下，卻覺渾身都浸在那片被精雕細琢過的“其樂融融”里，仿佛誤陷金絲編就的錦囊。她默默看著眼前三位金尊玉貴的小姐：迎春溫和中藏匿的模糊，探春明艷下流轉(zhuǎn)的鋒芒，惜春孤高清冷深處的一點茫然。她們舉手投足都帶著渾然天成的教養(yǎng)與距離，像最精美的瓷器被絲絨小心捧著，離她方才在風雪塵埃里滾過的那段路，相隔太遠太遠。一絲若有若無的倦意裹上來，只想離這片浮華的喧囂再遠一點。
忽聽外面丫鬟婆子一陣腳步雜亂，聲音陡然響亮起來，似眾星捧月般簇擁著什么：“寶二爺來了！”
“定要看看這個新來的神仙妹妹是何等模樣！”一個清澈嘹亮、帶著十足少年跳脫氣的聲音先撞了進來，蓋過所有聲響。
門簾猛地一掀，一片炫目的明輝刺入眼簾！
一個被錦繡包裹的公子踏步而入，恍若明珠投懷，霞光映室！大紅的羽緞面白狐腋箭袖，滾著寸許寬的金線海水江牙紋邊；金八寶攢珠勒著束發(fā)，正中一顆龍眼大的紅寶石鮮艷如血；項上金螭瓔珞赤金盤螭瓔珞圈燦然生光；腰系五色絲攢花結(jié)穗宮絳，懸掛著美玉無瑕、通靈晶瑩的寶物，其上字跡隱隱流轉(zhuǎn)光華。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眼似桃瓣，睛若秋波。眉梢眼角含情帶笑，渾然天成的風流體態(tài)！
這便是賈府鳳凰蛋，銜玉而生的賈寶玉。
他一進來，屋內(nèi)暖融厚重的空氣似乎都被沖撞得活潑明亮了起來。他的目光，帶著孩童般不容置疑的好奇與熱情，毫無遮攔地、直直地落到黛玉身上！
那目光熾熱滾燙，帶著一股新生的、蓬勃的好奇探索之力，竟比剛才所有人溫煦或?qū)徱暤囊暰€更讓黛玉如坐針氈！那感覺像被一只最華貴的金絲雀啄食掌心，奇癢難耐又莫名驚心。藏在心底那個冰冷堅硬的名字驟然刺出腦?！祢?！那漠然銳利、仿佛能穿透一切虛飾的目光！
寶玉已快步到了近前，脂粉的甜香更濃了幾分。他旁若無人地上下細看黛玉，忽地展顏一笑，竟比滿室陳設(shè)金玉更光彩奪目：
“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他指著黛玉，語出驚人。
探春在一旁巧笑：“又在胡沁！才頭一回見，哪里會認識？”
寶玉搖頭，清澈的目光鎖著黛玉略顯蒼白的臉，語氣篤定：“雖沒見過，然我看著面善，心里倒像是久別重逢的故人一般！”他說得無比自然真摯，目光灼灼如烙鐵，仿佛要穿透皮相審視黛玉靈魂深處。那專注和穿透力，莫名地帶了三分戰(zhàn)場烽煙的威壓。
黛玉心口微緊，藏在袖中的指尖猛地掐住掌心——她不要成為這華麗目光的祭品！她不是待估的珠玉！恰在此時，一絲溫潤堅硬的觸感從發(fā)髻深處無聲蔓延開，像遙遠朔方遞來一縷冰封的寒氣，刺破這溫軟香膩的網(wǎng)，讓她陡然從那份“面善”的暈眩中驚醒！她微微向后錯開一步，垂下了眼簾，避開了那熾熱的探照。
“妹妹可有玉？”寶玉見她沉默，興致更高，目光自然地落到她通身素凈的裝扮上，脫口問道。
黛玉心弦微顫，袖中手指悄然按上發(fā)髻內(nèi)那溫涼微硬的弧度，默然搖了搖頭。
誰料寶玉臉上的熱切驟然冷卻，竟生出巨大委屈，猛地自項上摘下那塊“命根子”般的通靈寶玉！滿屋人驚呼未及！
“什么勞什子！我也不要了！”玉石砸向地面！“家中的姐妹都沒有！如今來了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
那溫潤堅硬的羊脂玉撞擊在青金石地磚上，發(fā)出一聲令人心悸的悶響！碎裂是無聲的裂痕在空氣中蔓延！寶玉臉上浮現(xiàn)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孩子氣的狂躁。滿室笑語戛然而止，錦繡屏風后的暖融融瞬間凝成冰窖！王夫人的臉沉得像鐵青的硯臺底。方才還滿面笑容的李紈也驚白了臉。惜春嚇得直往迎春身后縮。探春驚愕之后飛快地瞥了一眼母親。唯有迎春，眼中掠過不忍，溫婉的唇角也抿緊了。
黛玉的指尖在冰涼的石磚地面留下幾不可見的劃痕。就在那玉墜破碎的剎那，她恍惚間瞥見玉魄深處一絲極細微、仿佛被精魂鎖住的幽黯紅光——竟無端地，讓她想起數(shù)月前娘親靈堂燭火下那片濺落在棺木白幡上的、父親嘔出的猩紅！
一股極其怪異的、混合著血腥氣息的冰冷腥味，被寶玉周身濃烈的脂粉氣挾裹著，毫無征兆地直沖鼻腔！胃里猛地一陣翻江倒海！她強自按壓，指尖深深陷進掌心，一絲腥甜在口中悄然漫開。
這就是……金鐵鑄就的金身尚未成，便已撞上的、裹在錦繡溫柔里的……血光煞氣么？
一絲凜冽的寒，如同淬煉開鋒前最冷的磨石冰凌，無聲無息地滲入她六歲的骨髓深處。發(fā)髻深處那點鐵胚的微涼觸感，此刻卻異樣地灼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