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馬車里,林枝枝與崔恕相對而坐。
我坐在他們的中間,左看看,又看看,試圖想從他二人之間看出些不一樣的氣氛。
可是,什么都沒有。
林枝枝只是尷尬的抱住自己的身體,睫羽輕顫,淚珠要落不落。
“多謝王爺出手相救,我這條命從此便是王爺給的了......”
“本王救你,不過是不想聽見那腌臜貨色臟了‘梔梔’的名字。”
崔恕冷哼一聲,“你該慶幸,你與王妃同名?!?/p>
林枝枝眼中光亮頓時一暗。
我捕捉到她臉上一閃而過的失落。
我想,她大約是誤會了什么。
也許她以為,初見之時,崔恕口中的“梔梔”叫的是她。
又或許,其實她明白一切,卻還是在劇情的安排下,不可控的對崔恕產生了向往。
那是一個少女,對愛情的向往。
要知道,愛情里的一聲呼喚,可抵過千千萬萬句情話。
車內重回寂靜。
我托著腮,原以為林枝枝無話可說了,卻沒想到,剛到了王府門口,她便先行跳下了馬車。
“王爺,我叫‘枝枝’,是枯枝爛葉的‘枝’,是沒人要的樹枝的‘枝’?!?/p>
她仰起臉,露出脖頸處新鮮的掐痕,“——不像王妃娘娘,是金尊玉貴的梔子花的‘梔’?!?/p>
充滿挑釁意味的一番話。
崔恕劍眉一擰,“你找死?!?/p>
“我現(xiàn)在已經是王爺的人了,王爺要殺要剮,隨意便是!”
說著,林枝枝便一把丟開蔽體的錦被,露出里面破破爛爛的紗衣。
此情此景,王府門前灑掃的小丫鬟見了,旋即失手打翻了水盆,熱水在青石階上蒸氣白霧,擋住了影壁后頭竊竊私語的下人們。
“呀,這不是那個新來的姑娘嗎?瞧著倒有三分像王妃......”
“沒想到,王爺這么快就......”
“今日多舌者,杖五十,發(fā)賣出府!”
崔恕的烏靴碾碎階下薄霜,我見他面色鐵青,卻是解下了大氅扔向林枝枝。
“披好?!?/p>
他聲音淬著冰渣,“別再用你這下賤手段臟了人眼!”
我喉嚨一苦。
我飄在空中,看到林枝枝倔強的眼睛漸漸泛紅,里面是說不盡的委屈與凄楚。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剛才的舉動絕非故意。
她天性堅韌不拔,是個倔脾氣,崔恕看輕她可以,卻不能看不見她的存在。
枝枝——這名字是爹娘給的,哪怕再不堪,也是她活著的證明。
她只是不想頂著我的名字而活。
我心中既悲戚又無奈。
我看得懂林枝枝,也看得清崔恕,可在劇情的操縱下,好像整個世界都在為他們創(chuàng)造曖昧的機會。
而我,一個死人,根本阻擋不了這個向女主角無限傾斜的世界。
林枝枝最后含著淚攏緊了大氅。
怎知,那領口狐毛卻絞住她散亂的發(fā)髻,一支木簪“咔嗒”落地,簪頭刻著個歪歪扭扭的“梔”字,正是我從前消遣時刻著玩的廢料。
“這是......”
她倉皇去撿,卻被崔恕搶先一步踩住。
靴底碾著木簪緩緩移動,他沉聲道:“偷東西,該剁哪只手?”
人群響起倒抽冷氣聲,林枝枝突然俯首跪地,說:“王爺,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偷東西的——我只是怕進胭脂館后失了清白,便想著與其受辱,倒不如以死明志,所以早上才從耳房里順走了這個......”
她沒有抬頭。
崔恕也沒有說話。
我看著他的臉,面無表情,無悲無喜,好像個面具。
好半天,他才忽然張口,聲音淡淡的,仿佛自言自語一般。
“那梔梔呢?”
林枝枝茫然的望向他。
“......什么?”
“我說,那我的梔梔呢?”
崔恕一字一頓,“你尚能自己選擇生死,可我的梔梔呢?”
“你弟弟給過梔梔選擇嗎?”
“他給過我選擇嗎?”
“我明明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梔梔好好的活著。”
晚鐘恰在此時撞破寂靜,驚起檐下寒鴉。
我飄在王府門前的白燈籠上,看見林枝枝在滿地霜華里縮成小小的一團,像極了沒人要的小狗。
“要死也別臟了梔梔的舊物?!?/p>
崔恕忽然抬腳越過她,“——滾去靈堂跪著,沒本王的命令,不準起身?!?/p>
林枝枝撐著地面想要站起,被林父打傷的膝蓋卻讓她再次跌坐在地。
“裝什么可憐?!?/p>
惠姑姑從門下走出來,命人揪住她頭發(fā),“老身這就教教你這腌臜貨什么是規(guī)矩。”
......
我飄進靈堂時,林枝枝正對著我的冰棺叩首。
她換了身衣服,也撿回了木簪,將它端正的插回發(fā)間,然后從懷中掏出個粗布荷包,倒出五枚銅錢擺在供桌上。
“這是感謝王妃的書錢?!?/p>
她額頭抵著蒲團輕聲說,“我日日帶著,本想著哪天能還給王妃......”
此處無人,我信她的真心。
但,很可惜,崔恕不信。
門外突然傳來燈盞碎裂的聲音,崔恕站在光暗的交界處,腳邊是打翻的燈油。
他死死盯著供桌上的銅錢,突然沖上前來,將銅錢掃落在地。
“你也配祭她!還簪著她的發(fā)簪!”
“何必假惺惺!梔梔根本不會在乎那幾文錢!”
混亂之中,林枝枝被崔恕一撞,腦袋重重磕在琉璃棺蓋上,她的鮮血順著我臉的位置蜿蜒而下,仿佛我見這滿室荒唐,悲憫落淚。
“可是我在乎!”
林枝枝忍著痛,一把抹去額前鮮血,“王爺,我本就是來贖罪的!我愿日日跪在王妃靈前誦經,為王妃祈福,哪怕是跪在炭火上......”
“——那就跪炭火?!?/p>
崔恕打斷她,冷笑著踹翻炭盆,“正巧王妃生前擅畫紅梅,你便用血給她染幾枝?!?/p>
林枝枝的表情瞬間坍塌。
我飄到炭盆上方,看她重新?lián)旎劂~錢,隨后猶豫了片刻,最終閉著眼睛、渾身顫抖的跪上那通紅的木炭。
她繡鞋冒起輕煙的瞬間,崔恕轉身便走。
可就在這時,林枝枝卻咬牙叫住了他。
“王爺且慢!”
高溫木炭可以燙得人瞬間皮開肉綻,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冷汗已經浸濕了林枝枝的脊背,可即便如此,她的聲音依然堅定。
“敢問王爺?!?/p>
“若我受傷誤了工,王府可還照常發(fā)我月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