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娘是個利索人,十指翻飛沒停過,可到底包包子的速度還是趕不上賣包子的速度,她手底下的活沒停,抬頭問:“掌柜娘子,何不再招幾個專門包包子的短工?”
楊延鈺問:“李大娘可認(rèn)得包包子手藝好的娘子?”
“我們一同繡坊出來的,還有幾位女娘子呢,都是巧手,如今都休沐在家呢?!?/p>
“那便喚來試試,工錢按個記便是?!睏钛逾曈X得,若是能解放自己的雙手,多花些銀兩辦事也不是不可。
新來的兩位娘子原是同李大娘一同被繡莊遣散的熟手,楊延鈺在青石板上擺開十二枚銅錢:“諸位且看,這褶子須得捏過十二道才算數(shù)?!?/p>
話剛未落,穿綠羅裙的周娘子已摞起五只玲瓏包,原來,兩位娘子的手藝同李大娘不相上下。
晨光熹微間,楊延鈺正俯身檢視案板上醒發(fā)的面皮,忽聞門扉輕響。寶璽齋的雕花門簾被挑開時,但見一娘子繡著纏枝牡丹的裙裾掃過青磚, “都說楊家娘子這灌湯包能教月宮玉兔饞掉毛。”
“夫人謬贊。”楊延鈺聞言耳尖微紅。
那娘子用團(tuán)扇遮著半張芙蓉面,眼波卻往灶間飄:“我們王大娘子于下月初九要在府邸曲水流觴宴,須得請姑娘到府上去做,酬金五十兩,姑娘可抽得開身?”
“自是可以?!毖矍爸楣鈱殮獾呐泳故悄峭醮竽镒拥馁N身婢女,楊延鈺暗嘆一聲:“可否告知夫人的喜好?”
那娘子道:“無他,只須十二盞不同餡料的包子浮在竹渠里便好。您這獨(dú)門手藝,我拿三進(jìn)院的屏風(fēng)擋著做可使得?”
楊延鈺福了福身子,“夫人行事周到,我自是不必憂心的?!?/p>
春杏正端著剛出鍋的蟹黃包往竹屜里碼,待那人一走,她才嘆道:“天爺!五十兩,夠買下西市半條綢緞鋪?zhàn)?!?/p>
李大娘攥著油乎乎的圍裙角,指甲縫里嵌著的蔥末簌簌往下掉。她想起三年前繡坊的東家娘子典當(dāng)陪嫁玉鐲,也不過換了五兩雪花銀。
春杏盯著窗欞外飄過的貨郎擔(dān)發(fā)怔——那搖著撥浪鼓的老漢,擔(dān)頭掛著串銅錢穗子正叮當(dāng)作響,她嘟囔道:“掌柜娘子,五十兩白銀若換成銅錢,楊家后院那口陶缸拍都裝不滿?!?/p>
楊延鈺笑著拍了拍她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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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學(xué)究生病這兩日告了假,于是,天一亮 ,楊延崢便帶著妹妹上街去吃早食。
“真香、真香!”楊延雪喝了兩口羊肉湯。
“快吃,吃完咱們?nèi)ゾ_洗衣裳?!边@是昨兒個交代的活計,自己洗學(xué)堂回來換下的衣裳。
兄妹倆拿著盆子,慢悠悠地在井臺找了一處找了一處水花清亮的地方:“就這吧?!?/p>
才剛打了一盆清水,正欲將衣物下水,抬頭卻見孫婆子拎著腌臜夜壺過來,將污水倒入河里。
楊延崢趕忙將盆子拉了個老遠(yuǎn),他眉心皺成一個小小的“川”字,秉持著操守,沒喊出來:“婆婆難道沒看見我們在此處凈衣嗎?”
“哦呦。”孫婆子假意被嚇了一跳,猛的松手,捶著胸口哭嚎:“作孽喲!我老婆子熬了四更天攢的肥水,倒叫你們糟蹋了!”
“阿婆,我們沒有碰?!睏钛友┛只诺某笸肆藥撞?。
“就是你們,故意推我?!睂O婆子又故意將沾滿泥漿的裹腳布甩到女孩木盆里,扯著嗓子嚷道:“到底是沒爹教的丫頭片子?!?/p>
見楊延崢捏緊拳頭,她突然壓低聲音冷笑,話還未說出口,青石板上已潑滿楊延崢掀翻的洗衣水。
晚上,孫婆子卻上了楊家門,說是楊家兩兄妹糟蹋了她攢的肥水,硬要楊家賠半吊錢,惹得鄰居都跑來圍觀。
老太太說理說不過,又實(shí)在是不想丟這個臉,秉持著息事寧人的態(tài)度,給了孫婆子六個銅板將人打發(fā)走。
孫婆子得了銀子,心里頭樂壞了,走時還朝里喊:“一家子瘟神?!?/p>
老太太險些氣的昏了過去,楊延崢委屈的跪在床前:“婆婆,是我不對?!?/p>
“那婆子心眼多,如何怪得了你。”老太太氣的不輕,將孩子打發(fā)出去,便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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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zhuǎn)眼便到了初九,王大娘子今兒個在府上設(shè)宴,長子的兒子今日辦百日宴,八方賓客將祝府圍了個嚴(yán)實(shí)。
今兒個是楊延鈺第一次做宴席上的菜,楊延鈺收拾的十分清爽,只為了方便做活。她穿了身素凈的藕荷色襦裙,外罩月白半臂,發(fā)間一支簡潔銀簪。那清麗脫俗的韻致,在煙火市井中浸潤出的靈透沉靜。
楊延鈺跟著引路婆子進(jìn)了王家烏門頭,便聽得水聲泠泠,引路婆子攥著汗巾子擦脖頸:“丫頭要仔細(xì)腳下,這九曲回廊最喜絆生客?!?/p>
楊延鈺帶著春杏,安靜地跟在后頭:“多謝嬤嬤提醒?!?/p>
話音未落,太湖石后轉(zhuǎn)出個捧冰鑒的小廝,驚得婆子忙往楊延鈺身后縮。楊延鈺定睛一看,原來那冰里鎮(zhèn)著荔枝,紅殼子上還沾著晨露。
待那小廝走后,引路婆子才出來,笑道:“那寶貝物什可是比老婆子我命都貴?!?/p>
楊延鈺隨著嬤嬤,一路穿花拂柳,往那廚房而去。行至王家正院,但見那亭臺樓閣,錯落有致,花木扶疏,好一派富貴氣象。
“我?guī)闱魄魄饔x宴的桌子罷?!逼抛右梁髨@,楊延鈺頭一回瞧見了真正的曲水流觴宴。青竹剖半作渠,活水載著檀木托盤迤邐而行。
那婆子道:“楊掌柜謹(jǐn)記,十二盞包子,須得羊肉不膻、菌菇不柴、素餡不見半點(diǎn)青?!?/p>
楊延鈺專心聽完,道:“我記下了?!?/p>
“后廚很大,隨我來。”
楊延鈺跟著引路婆子朝前,朱漆角門才開條縫,便聽得琉璃脆響,引路婆子便停下來,沒再進(jìn)去,帶著楊延鈺侯在外頭。
隨即,里頭傳來一陣呵斥聲,原是穿綠色比甲的丫鬟失手摔了甜白釉茶甌,碎瓷濺在青磚縫里。
那著杏子紅綾裙的小姐也不起身,纖指捏著竹簽子冷笑:“這甌子原是一窯燒出來的,怎么偏它命賤。”
周遭穿金戴玉的姑娘們拿團(tuán)扇掩著嘴笑,獨(dú)見那丫鬟抖如篩糠,淚眼汪汪,卻是不敢作聲,竟自己褪了外衫鋪在地上,膝行著收拾碎瓷。
待里頭安靜下來,嬤嬤這才帶著她進(jìn)去。
“見過幾位姑娘?!币菲抛有卸Y時,楊延鈺便跟著她行禮。
那著杏子紅菱裙的官家小姐,注意到了婆子身后跟著的姑娘,著素色卻美的格外清麗,她上下打量著楊延鈺:“這是何人。”
引路婆子躬身道,笑道:“回四小姐,這是夫人請的寶璽齋的廚娘?!?/p>
“廚娘?”那四小姐自上而下打量著楊延鈺。
引路婆子小心翼翼地回話:“是,四小姐前幾日吃的湯包便是出自這位娘子之手?!?/p>
“倒是好手藝。”那四小姐問完話,便將人放走了。
楊延鈺瞥見碎瓷堆里混著星點(diǎn)血,心頭一驚,這青石板或許早被前人血漬浸染過不知幾遍了。
“娘子?”引路婆子見楊延鈺發(fā)呆,叫了她一聲:“到了?!?/p>
楊延鈺回過神,發(fā)覺原來已經(jīng)到了廚房。后廚地方很大,用具很全,春杏將所有的材料一一拿出來備好:“娘子瞧瞧,可還缺什么?”
楊延鈺拿出自己寫的單子,核對一番:“都妥了?!?/p>
二人即刻開始著手做湯包。
翡翠碟中碼著的蟹黃,楊延鈺卻拈起銀針挑出半粒砂礫:“海八珍里就數(shù)這黃最嬌氣,差毫厘便腥濁滿口。”
“我再仔細(xì)著些。”春杏大抵是見了方才那一幕后,此刻顯得異常局促。
“你怎么了?”
春杏道:“若是做的不好,那些個小姐夫人們會不會扒了我們的皮?”
“自然不會?!睏钛逾曌焐想m然說著,可今兒個也格外仔細(xì)。
“素餡要想吃的鮮,做起來竟比葷肉還費(fèi)事?!贝盒右贿呧洁?,一邊洗食材。
“越是簡單的吃食,才越費(fèi)氣力呢?!焙橛挽韵愣S丁時,楊延鈺執(zhí)刀削去薺菜莖脈,單留翡翠色葉肉。
菜品上桌后,曲水畔石渠叮咚作響,十二盞湯包乘著荷葉舟順流而下。
官眷們執(zhí)吸管輕吮,但見羊肉盞湯汁澄如琥珀,隱現(xiàn)著月牙狀膠質(zhì),刑部侍郎夫人驚道:“這羊羔肉不腥不膻,比豆腐還嫩幾分!”
“妙啊?!睉舨可袝蛉艘耘裂诳冢骸版硎潮榻K南山珍,這般脆生生的羊肚菌倒是頭遭見,菌菇盞皮竟透如綃紗?!?/p>
御史大夫夫人嘆道:“你再瞧瞧這素盞,以百合泥為基,裹著碾作粉的松仁核桃,莫說半點(diǎn)青星子,便是菜筋也尋不著一絲!王大娘子,你是在何處請的這妙人?”
宴席辦的好,主人家自然也很有臉面。主廳里,王大夫人樂得合不攏嘴:“我請的是那寶璽齋的掌柜娘子。”
“可是方才進(jìn)門著藕荷色孺裙的小丫頭?”
王大娘子笑著應(yīng):“正是那位?!?/p>
“瞧著就是個十六七歲的年歲,這手藝竟比御廚還老道。待我家小兒生辰宴時,也要請她來做上一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