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星閣內(nèi),暖爐燒得人昏昏欲睡。
張子澄用手肘捅了捅身旁衣著華貴、一臉倨傲的陳延年,壓低聲音,酸溜溜地說:“陳兄快看,那沈瑜!穿上月白錦袍、掛了塊羊脂玉,還真把自己當(dāng)貴公子了?貓兒巷的泥腿子,暴發(fā)戶嘴臉!”
陳延年,江南名士之子,自視甚高。
張子澄在枕秋廬詩會中被沈瑜搞得丟盡顏面,回去苦思冥想,只覺得自己的才能怕是報復(fù)不了沈瑜了。
幸好家中關(guān)系結(jié)交了陳延年,他自覺陳延年的文采高出自己許多,說不定能壓那沈瑜一頭!
他輕蔑地掃了沈瑜一眼,特別是那枚價值不菲的玉佩,嘴角扯出刻薄的弧度:“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罷了。等著瞧,看他今天能寫出什么玩意兒,徒增笑柄!”
他們的議論聲不高不低,剛好讓周圍幾個公子哥聽見,引來一陣壓抑的嗤笑,目光像針一樣扎在沈瑜身上。
京兆府尹趙文昌端坐如鐘。他身著緋色官袍,腰纏玉帶,面容方正,三縷長須修剪得一絲不茍,官威儼然。
見沈瑜入內(nèi),他只微微頷首致意,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帶著上位者的審視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并無半分書信內(nèi)的熱絡(luò)與刻意結(jié)交,仿佛只是尋常邀請了一位有些才名的士子。
這份恰到好處的疏離與威嚴(yán),才符合他一方大員的身份。
“諸位,”趙文昌聲音洪亮,壓下雜音,“雪霽初晴,萬象更新。今日文星閣雅集,詩題便定為‘雪’與‘志’。詠雪之高潔,抒凌云之志,詩詞皆可,望諸位俊彥不吝珠玉!”
話音落,閣內(nèi)才思涌動。
張子澄第一個跳出來,昂首挺胸,朗聲吟誦:
“瓊屑壓松低,寒光映玉墀。
欲問凌霄志,冰心不可移!”
直白淺顯,意思無非自己志向如冰雪般高潔。引來幾聲客套的“不錯”。
陳延年隨即站起,姿態(tài)優(yōu)雅地搖著折扇。
“六出飛花入戶時,乾坤一色凈無疵。
莫言凍殺書生骨,且看春來化碧池!”
詞句清麗,末句隱含待時而起的抱負,比張子澄強不少。幾個江南同鄉(xiāng)立刻捧場叫好。
江南士族作為靖朝科舉中的大基數(shù)人群,平均水平早已遠遠超出其他地區(qū)。
自然是有一股自視甚高的所謂傲氣,便也是瞧不起所謂的京兆文曲星。
致仕的周老學(xué)士也湊趣道。
“朔風(fēng)卷地玉龍驕,萬里河山裹素綃。
莫笑老夫頭似雪,胸中丘壑未曾消!”
以雪喻己雖老志猶存,氣魄尚可,贏得一片真心贊嘆。
李允作為李家代表,沉聲作了一闕《鷓鴣天·雪中望邊》。
“玉絮紛飛鎖重關(guān),鐵衣寒透戍樓煙。家書欲寄無鴻雁,濁酒難消是烽燧。
心似箭,鬢先斑。何當(dāng)踏破賀蘭山?歸來解甲麒麟閣,再賦春風(fēng)楊柳篇!”
詞意悲壯,寫戍邊將士苦寒與建功渴望,情真意切,引得滿堂喝彩。
一圈下來,眾人目光再次聚焦到始終沉默的沈瑜身上。閣內(nèi)暖意融融,卻仿佛有無形壓力彌漫。
趙文昌聽著眾人詩作,微微頷首,目光卻不時掠過端坐一隅、始終沉默的沈瑜。
陳延年見沈瑜仍無動靜,眼中譏誚更甚,故意揚聲道:“久聞瑜公子乃文曲臨凡,拳裂玄鐵,詞留絕對,更于李府有馬踏江湖之壯語!今日雪志之題,正合公子揮灑,何不讓我等凡夫俗子,再開一回眼界?”
話語捧殺意味十足,更刻意點出“馬踏江湖”四字,引得眾人側(cè)目,連趙文昌都微微蹙眉。
這是存心讓江湖門派來給沈瑜找事!
有些事情,不上稱四兩重,上了稱千斤都止不住。
馬踏江湖之言不說天下皆知,可是有頭有臉的世家,門派,誰還沒有情報渠道了?
本來大家權(quán)當(dāng)是胡言亂語,笑笑就過去了,畢竟當(dāng)今宰相章惇年少時也發(fā)表過類似言論。
還能去找章相的事兒?
可是在這兒由陳延年提出來,事情就不一樣了。
江湖門派再不處理,千百年名譽怕是毀為一旦了。
張子澄立刻跟上:“正是!瑜公子文武全才,戍邊報國之志,定比我們紙上談兵強百倍!定有驚世之作!”
所有目光,帶著各種意味,牢牢鎖定了沈瑜。
沈瑜緩緩抬眼,沒看挑釁的兩人,目光平靜掠過趙文昌和李允,落在備好的紫檀條案上。
他起身,走到案前,月白錦袖滑落,露出骨節(jié)分明的手腕。他不急不躁,拈起松煙墨錠,在端硯中徐徐研磨。沙沙的輕響在寂靜的閣中格外清晰。
墨濃。沈瑜提筆,紫狼毫飽蘸濃墨,懸于雪浪箋上。
他微微閉目,似在感受閣外殘雪清寒,又似傾聽千里邊關(guān)的風(fēng)嘯馬嘶。
驟然睜眼!筆落驚雷!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p>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
“沙場秋點兵!”
筆鋒稍頓!閣內(nèi)死寂!所有人被這磅礴的戰(zhàn)場畫卷和沖天豪氣震懾!趙文昌端著官窯茶盞的手猛地一緊!
沈瑜深吸氣,筆鋒再轉(zhuǎn),凌厲如金戈破空!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
筆鋒陡然凝滯!“名”字最后一捺懸??罩校∩蜩の⑽⑻ь^,目光似穿透華麗穹頂,投向遙遠而殘酷的西北。
閣內(nèi)落針可聞,眾人屏息!
筆鋒終于落下,卻帶著令人窒息的悲愴與蒼涼:
“可憐白發(fā)生!”
最后五字,力透紙背!千鈞之重!戛然而止的壯志,英雄遲暮的悲涼,將前面積蓄的豪情瞬間凍結(jié)、砸得粉碎!
“咔!”
一聲細微卻清晰的脆響!
趙文昌手中那只價值連城的官窯冰裂紋茶盞,竟被他無意識捏出一道細長裂紋!
茶湯滲出,浸濕緋袍,他卻渾然不覺,雙目圓睜,死死盯著紙上最后五字,胸膛劇烈起伏!
滿堂死寂!時間凝固!
剛才還在吟風(fēng)弄雪的才子們,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臉上只剩下極致的震撼與茫然!陳延年臉上的倨傲徹底消失,只剩難以置信的蒼白和被徹底碾壓的恐懼!
這哪里是詩?這是鐵血戰(zhàn)歌!是氣吞山河的壯志!更是英雄泣血的悲鳴!瞬間將他們那些精雕細琢的“雪志”之作,襯得如同孩童涂鴉般蒼白可笑!
文曲星!這是真正的文曲星降世!無數(shù)人心中只剩下這個念頭。看向沈瑜的目光,敬畏、狂熱、嫉妒、恐懼,復(fù)雜難言。
沈瑜緩緩擱下筆,筆尖墨跡在雪浪箋上暈開一小團。他無視滿堂死寂,目光平靜地掃過臉色慘白的陳延年,聲音不高,卻清晰地敲在每個人心上:
“陳公子方才問我志向?”他頓了頓,指尖輕輕拂過“五十弦翻塞外聲”那力透紙背的字跡,“此句,可夠戍邊?”
“轟!”
如同冷水潑進滾油!死寂被打破!壓抑的驚嘆、抽氣聲瞬間響起!
“天啊!此詞…此詞…”
“沙場點兵!霹靂弦驚!何等氣魄!”
“可憐白發(fā)生...痛煞我也!”
“文曲星!當(dāng)之無愧!”
贊美如潮水般涌來,對象只有一人——沈瑜!陳延年臉色由白轉(zhuǎn)青,由青轉(zhuǎn)紅,羞憤欲絕!他剛才的挑釁,此刻成了最大的諷刺!
“詩詞小道耳!不過是逞口舌之利,堆砌辭藻!治國安邦,靠的是經(jīng)世致用之策論!是運籌帷幄之韜略!你沈瑜空有文采,于國于民又有何益?不過是…不過是嘩眾取寵!”
他強詞奪理,試圖將話題拉到自己熟悉的領(lǐng)域——策論。江南文風(fēng)鼎盛,策論更是世家子弟科舉安身立命之本!他就不信,一個乞丐出身的武夫,能懂什么真正的治國方略!
陳延年可不會如同張子澄那般蠢笨,哪怕你覺得沈瑜沒有經(jīng)歷此等心境,做不出此等詩詞。
沒有證據(jù)也不能駁斥。
張子澄倒是質(zhì)疑了,想用對子來讓沈瑜露餡。
可沒想到沈瑜反手一個千古絕對弄得他現(xiàn)在還是京兆府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所以不如...
“夠了!”陳延年猛地站起,聲音尖利,試圖挽回最后一絲顏面。
閣內(nèi)再次一靜。部分人覺得陳延年有些無理取鬧,但更多人,包括趙文昌和李允,都看向了沈瑜。
是啊,詩詞再驚才絕艷,終究是錦上添花。這“馬踏江湖”的沈瑜,胸中可有真正安邦定國的真知灼見?
張子澄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立刻幫腔:“陳兄所言極是!策論方顯真才實學(xué)!瑜公子既志在馬踏江湖、再定邊關(guān),想必對軍政大事必有高論?何不趁此雅集,讓我等開開眼界?”
他陰陽怪氣,將“馬踏江湖”四個字咬得極重。既將沈瑜架在火上烤,又暗含警告——這可是敏感話題!
壓力,再次如山般壓向沈瑜。
李允眉頭緊鎖,有些擔(dān)憂地看向沈瑜。他深知沈瑜有急智,但策論非詩詞,需要深厚的積累和對朝堂大勢的把握。
沈瑜出身微寒,縱有驚天之才,在這方面恐怕也......他擔(dān)憂地看向場中那抹月白身影。
趙文昌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渾濁的眼底精光閃爍,緊緊盯著沈瑜。
章惇相公的密信猶在耳畔:“試其才,觀其志,察其心?!?/p>
這策論之問,正是試金石!他要看看,這“馬踏江湖”究竟是少年意氣,還是真有石破天驚的方略!
他緩緩開口,聲音帶著官威的沉凝:“瑜公子,陳公子之言雖有偏頗,然策論治國,確為根本。老夫亦想聽聽,你這‘馬踏江湖’與‘再定邊關(guān)’,究竟是何方略?如何可行?”
他直接將沈瑜推到了風(fēng)口浪尖,不容回避。
閣樓陰影里,玄衣青年的氣息徹底斂去,如同融入背景的石雕,唯有那雙眼睛,牢牢鎖定沈瑜的每一個細微動作。
“國士之才?”
壓力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