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日的傍晚,夕陽的余暉將整個杏花村染上了一層蕭瑟的橘紅色。秋風卷起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平添了幾分寒意。
李明遠站在張財主家那扇緊閉的朱漆大門前,比之上次,他的心境已然沉穩(wěn)了許多。懷中揣著的,是他這半個月來冒著風險、耗盡心血尋得并精心炮制的“奇珍”——幾塊品相極佳、用蜜糖浸潤過的野生黃精,數(shù)枚以米酒反復蒸制過的野生天麻,以及兩朵色澤紫黑、菌蓋厚實的上品靈芝。這些東西,都被他用干凈的細棉布(上次買布料剩下的邊角料)和荷葉仔細包裹著,外面再用麻繩細細捆扎,力求顯得鄭重其事。
他的身后,依舊是那個破舊的竹簍,但里面卻空了許多,只放了一些備用的干糧和水囊。他的衣衫依舊樸素,但眉宇間的堅毅與沉靜,卻已非吳下阿蒙。
“咚咚咚?!彼锨?,叩響了門環(huán)。
依舊是上次那個睡眼惺忪的家丁開了門。見到是李明遠,他眼中閃過一絲不耐,但大約是得了張財主的吩咐,倒也沒說什么難聽的話,只是哼了一聲,讓他進去,依舊是在偏廳等候。
這一次,李明遠沒有等太久。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張萬金便在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中,出現(xiàn)在了偏廳門口。他看起來比上次要憔悴一些,眼下帶著淡淡的烏青,但一雙小眼睛卻依舊閃爍著精明與審視的光芒。
“你小子,倒還真敢來!”張萬金一屁股在主位上坐下,目光如炬地盯著李明遠,“老夫我可告訴你,若是你今日拿不出什么像樣的東西來糊弄我,或者敢空手而回,哼哼,那七十三文租子,外加這十五日的利息,你一文都別想少!否則,你家那幾畝地,就等著被老夫我收回來吧!”
李明遠不卑不亢地躬身行了一禮:“張老爺息怒。小子既然敢來,自然是略備薄禮,不敢讓老爺失望?!?/p>
他深吸一口氣,將懷中那些精心包裹的“藥材”一一取出,小心翼翼地擺放在張萬金面前的桌案上,動作從容不迫,神情間還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鄭重與神秘。
“張老爺請看?!崩蠲鬟h的聲音平靜而沉穩(wěn),“此三物,乃小子這半月來,九死一生,從那深山險峻之處采擷而得。皆是吸取天地精華、日月靈氣,方能長成的稀罕之物?!?/p>
他先拿起那包用蜜糖浸潤過的黃精,將其緩緩展開。只見那黃精塊莖肥厚,色澤金黃油潤,表面還隱隱透出蜜糖的清亮光澤,散發(fā)著一股異樣的甜香與藥香混合的氣息。
“此乃‘蜜煉龍涎黃精’,”李明遠開始了他精心準備的說辭,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莫名的蠱惑力,“非數(shù)十年乃至上百年不可長成。小子發(fā)現(xiàn)它時,正有靈蛇盤繞其上,吸取其精氣。此物補益氣血,填精髓,壯筋骨,對公子那般體虛之癥,最是相宜。小子斗膽用祖?zhèn)髅胤?,以百花蜜浸煉七七四十九日(實際上只泡了幾天),方使其藥性內(nèi)斂,溫而不燥?!?/p>
張萬金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湊上前去,仔細端詳著那黃精,又用鼻子嗅了嗅,臉上露出一絲狐疑,但更多的卻是被那黃精的品相和李明遠的說辭所吸引。
接著,李明遠又拿起那包用米酒蒸制過的天麻。這些天麻個頭勻稱,質(zhì)地堅實,經(jīng)過酒蒸,表面呈現(xiàn)出一種半透明的琥珀色,散發(fā)著淡淡的酒香和藥香。
“此為‘九蒸九曬鳳髓天麻’,”李明遠繼續(xù)“忽悠”道,“生于懸崖峭壁之上,采集極難。古語云,天麻天麻,天賜神麻。主治一切虛風眩暈,強筋力,益神智。小子用上等米酒,反復蒸曬九次,方使其藥性純凈,直入肝脾。公子服用此物,定能頭清眼明,精神煥發(fā)?!?/p>
張萬金的呼吸似乎都有些急促了,他拿起一塊天麻,放在手中反復摩挲,眼神中充滿了渴望。他那個寶貝兒子,最近確實是時常頭暈目眩,精神萎靡,請了多少郎中都不見效。
最后,李明遠鄭重地捧起那兩朵紫黑色的靈芝。這兩朵靈芝菌蓋厚實,邊緣整齊,表面還帶著一圈圈云狀的環(huán)紋,看起來頗有幾分仙氣。
“張老爺,此乃‘百年紫氣云紋芝’!”李明遠的聲音也拔高了幾分,帶著一絲激動,“此芝生于千年古木之下,采摘之時,隱有紫氣環(huán)繞,非有大福緣者不可得見。靈芝之功效,想必不用小子多言,延年益壽,固本培元,乃仙家至寶。公子若能常服此芝,定能百病消除,身康體健,重振雄風!”
他說到“重振雄風”四個字時,特意加重了語氣,并偷偷觀察著張萬金的表情。
果然,張萬金聽到這四個字,眼睛驟然一亮,臉上那因酒色過度而顯得有些浮腫的肌肉都微微抽搐了一下。他迫不及待地拿起那兩朵靈芝,翻來覆去地看著,仿佛那是什么絕世珍寶一般,連呼吸都變得粗重了許多。
偏廳內(nèi)的氣氛,一時間變得有些詭異的安靜。只有張萬金那粗重的呼吸聲,和李明遠沉穩(wěn)的心跳聲。秀丫上次雖然也來了,但這次李明遠讓她在家,畢竟這次的“賭注”更大。
半晌,張萬金才緩緩放下手中的靈芝,目光灼灼地盯著李明遠,沉聲問道:“你小子……說的這些,可都是真的?這些東西,真有你說的那么神奇?”
李明遠心中暗笑,知道魚兒已經(jīng)上鉤了。他臉上卻露出一副無比誠懇的表情,拱手道:“回張老爺話,小子雖然年幼,但也知道欺瞞之罪。這些藥材的功效,皆是小子從家中祖?zhèn)鞯膸妆練埰漆t(yī)書中查閱得知,再加上小子親眼所見其生長環(huán)境之奇特,方敢如此斷言。至于是否真有奇效,小子不敢打包票,但想來,此等天地靈物,總比尋常湯藥要強上百倍。若是老爺不信,大可請鎮(zhèn)上回春堂的老師傅前來鑒定一番。”
他這話看似謙遜,實則是在將張萬金的軍。他篤定張萬金這種人,既貪婪又迷信,而且對回春堂那種正經(jīng)藥鋪的鑒定未必全信,反而更容易被他這種“奇遇得寶”的說法所打動。
果然,張萬金聽他提到回春堂,眼中閃過一絲不屑,擺了擺手道:“回春堂那些庸醫(yī),能識得什么真正的寶貝!哼,他們只會按部就班地開些尋常草藥罷了?!?/p>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回到那些“奇珍藥材”上,眼神中充滿了貪婪與渴望,但依舊帶著一絲商人特有的狡黠:“好小子,算你有幾分膽識,也算你運氣不錯,能尋得這些東西。不過,你說的這些功效,老夫我也只是姑且聽之。這樣吧,這些東西,老夫我先留下,給我那孩兒試用一番。至于你那七十三文租子……”
張萬金故意拉長了語調(diào),吊足了李明遠的胃口。
李明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成敗在此一舉!
“……老夫我便做主,給你免了!”張萬金猛地一拍大腿,豪氣干云地說道(雖然那表情怎么看都像是占了天大便宜的竊喜)。
“呼——”李明遠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懸著的心終于落了下來。他連忙躬身行禮,聲音中帶著恰到好處的感激與激動:“多謝張老爺!多謝張老爺宅心仁厚,體恤小子不易!小子……小子感激不盡!”
“嗯,不必多禮?!睆埲f金顯然對自己的“慷慨”十分滿意,他捻著八字胡,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你小小年紀,便要挑起養(yǎng)家糊口的重擔,也確實不容易。老夫我今日免了你的租子,也算是積德行善了。”
他話鋒一轉(zhuǎn),又道:“不過,你小子既然有這等尋藥的本事,以后若是再采到什么好東西,可別忘了先送到我府上來。價錢方面,老夫我自然不會虧待了你?!?/p>
李明遠心中暗笑,這張老狐貍,果然是無利不起早。他這是把自己當成免費的采藥工了。不過,眼下能渡過難關(guān)已是萬幸,至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
“是是是,小子明白。以后若再有收獲,定當?shù)谝粫r間孝敬老爺!”李明遠連忙點頭哈腰地應承下來。
“嗯,這就好?!睆埲f金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后從錢袋里又摸出二十文錢,扔在桌上,“這二十文錢,算是老夫我賞你的。拿去給你妹妹買些花戴,或者置辦些過冬的衣物吧?!?/p>
二十文賞錢!
李明遠又驚又喜。他本以為能免了租子已是僥幸,沒想到這張財主竟然還會額外給賞錢!看來,自己這番“表演”和這些“奇珍藥材”,確實是搔到了他的癢處。
“多謝老爺厚賞!多謝老爺厚賞!”李明遠再次千恩萬謝,將那二十文錢也一并收入囊中。加上之前張財主預付的十文,他這次等于是凈賺了三十文,還免了七十三文的租子,里外里算下來,可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
“好了,你且去吧。記住老夫我說的話。”張萬金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離開了。他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想拿著這些“寶貝”去給他兒子調(diào)理身體了。
李明遠如蒙大赦,再次躬身行禮后,恭恭敬敬地退出了偏廳。
走出張財主家那高高的大門,沐浴在午后溫暖的陽光下,李明遠只覺得渾身一陣輕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他忍不住仰天長嘯一聲(當然,只是在心里),一種難以言喻的喜悅和成就感充斥著他的胸膛。
他成功了!他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氣,不僅化解了眼前的危機,還為自己爭取到了更大的利益!
回到家中,秀丫看到哥哥平安歸來,并且?guī)Щ亓硕馁p錢,高興得抱著他又蹦又跳。當她得知張財主不僅免了他們家的田租,還額外給了賞錢時,更是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兒地拉著哥哥的衣角傻笑。
“哥,你太厲害了!你真是太厲害了!”在秀丫幼小的心中,哥哥李明遠此刻簡直如同天神下凡一般,無所不能。
李明遠笑著摸了摸妹妹的頭,心中也是感慨萬千。這一次的成功,固然有他精心策劃和冒險一搏的因素,但更多的,恐怕還是張財主對那些所謂“奇藥”的迷信和對他兒子病情的焦慮所致。說到底,他還是利用了人性的弱點。
不過,無論如何,結(jié)果是好的。他們終于可以暫時擺脫債務的困擾,安心地為即將到來的冬天做準備了。
接下來的日子,李明遠和秀丫的生活,終于真正意義上地安定了下來。
有了張財主賞賜的那二十文錢,加上之前剩下的,他們手中又有了近百文的“巨款”。李明遠沒有再像上次那樣急于將錢都花光,而是開始有計劃地進行儲備和投入。
他先去鎮(zhèn)上買回了更多的糧食——這次他不僅買了白米和黑面,還買了一些相對便宜的豆子和玉米糝子,作為日常的調(diào)劑。他還買了一小塊豬板油,煉出了一小罐金黃色的豬油,平日里炒菜或者煮湯時放上一點,味道便香濃了許多。
鹽巴和燈油也補充了足夠的份量。
最重要的是,他用剩下的錢,買了一把小巧但鋒利的鐵質(zhì)手斧,和一把全新的、鋼火不錯的柴刀。這兩樣工具,雖然花了他近五十文錢,但他覺得非常值得。有了這些利器,他以后無論是進山砍柴、狩獵,還是修繕房屋、制作工具,都會事半功倍。
他還特意給秀丫買了一雙新的布鞋和一件厚實一些的小棉襖。小丫頭穿上新衣服新鞋子,高興得像只快樂的小鳥,整天圍著他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
在物質(zhì)生活得到改善的同時,李明遠也沒有放松對未來的規(guī)劃。
他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對大青山的探索和開發(fā)上。他不再滿足于漫無目的地采摘,而是開始有意識地記錄各種有價值植物的生長地點、成熟季節(jié)和采摘方法。他甚至嘗試著在一小塊開墾出來的空地上,移植了幾株從山上挖回來的野生藥材,如黃精、何首烏等,希望能進行人工培植。雖然他知道這成功的幾率很小,但總歸是個嘗試。
他的狩獵技巧也日漸嫻熟。憑借著新買的手斧和柴刀,以及不斷改進的陷阱,他能更有效地獲取野味。雖然依舊很難獵到大型猛獸,但山雞、兔子、甚至是一些味道鮮美的竹鼠和石蛙,都成了他們餐桌上常見的美味。
那張兔皮,在他堅持不懈的努力下,最終還是被他硝制得相對柔軟了一些。雖然離真正的皮革還有差距,但至少可以用來給秀丫做一雙簡陋的皮手套,抵御冬日的嚴寒了。
而那塊被他視若珍寶的高嶺土,也終于派上了用場。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后,李明遠在自家院子的角落里,用石頭和泥巴,壘起了一個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小土窯。他將那塊高嶺土和著水,反復捶打、揉捏,去除里面的雜質(zhì),然后學著記憶中制作陶器的方法,嘗試著捏制一些簡單的碗碟和罐子。
第一次嘗試,自然是以失敗告終。那些用手捏出來的泥坯,不是歪歪扭扭,就是厚薄不均,有些甚至在晾曬的過程中就開裂了。放入土窯中用柴火燒制出來的,也大多是些不成形的、焦黑的廢品。
但李明遠并沒有氣餒。他知道,任何一項技藝的掌握,都需要無數(shù)次的練習和失敗。他耐心地總結(jié)著經(jīng)驗,調(diào)整著泥土的濕度、揉捏的力度和燒制的火候。
秀丫也對哥哥這種“玩泥巴”的游戲很感興趣,經(jīng)常在一旁有模有樣地學著捏一些奇形怪狀的小動物。兄妹倆的歡聲笑語,回蕩在小小的院落里,充滿了溫馨和希望。
日子一天天過去,秋去冬來。
大青山披上了銀裝,杏花村也迎來了第一場雪。
李明遠家的茅草屋,在經(jīng)過他反復的修繕和加固后,已經(jīng)變得相當堅固和保暖。屋檐下掛滿了風干的野味和草藥,墻角堆滿了充足的柴火,糧缸里也裝著足夠他們吃到開春的糧食。
窗外北風呼嘯,大雪紛飛。屋內(nèi),爐火正旺,溫暖如春。
李明遠和秀丫圍坐在火塘邊,喝著熱乎乎的山藥兔肉粥,就著香噴噴的烤栗子。秀丫懷里抱著那個撥浪鼓,不時地搖晃一下,發(fā)出“咚咚”的聲響,清脆悅耳。
李明遠看著妹妹滿足而幸福的笑臉,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寧靜與安逸。
他知道,那個“逍遙小地主”的夢想,雖然依舊遙遠,但已經(jīng)不再是虛無縹緲的幻想。他正在用自己的雙手,一步一個腳印地,將夢想照進現(xiàn)實。
窗外的風雪,似乎也變得不再那么寒冷了。因為,在這個小小的茅草屋里,燃燒著希望的火焰,也洋溢著家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