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間,春華已逝,盛夏悄然而至。
杏花村籠罩在一片濃得化不開的綠意之中,田野里的稻禾抽穗揚花,菜園中的瓜果也漸漸飽滿起來。只是這酷烈的暑氣,也著實讓人有些難熬。毒辣的日頭炙烤著大地,空氣中沒有一絲風(fēng),蟬鳴聲嘶力竭,攪得人心煩意亂。
李明遠家的茅草屋,因為屋檐下那片他特意引導(dǎo)生長的葫蘆藤和絲瓜藤提供了些許綠蔭,倒比別家多了幾分清涼。但即便如此,每到午后,屋內(nèi)依舊悶熱如蒸籠。
然而,比這暑氣更炙熱的,卻是李明遠心中那團對制陶事業(yè)的熊熊火焰。
自從新窯成功燒制出第一批像樣的陶器后,他便一頭扎進了這“玩泥巴”的行當(dāng)里,幾乎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
每日天不亮,他便起身,先去自家那幾分薄地里伺候那些瓜果蔬菜,除草、澆水、捉蟲,不敢有絲毫懈怠。這些自家種的吃食,是他們兄妹倆夏日里主要的維生素和清爽來源。尤其是那些水靈靈的黃瓜、甜脆的瓠瓜,還有紅彤彤的西紅柿,成了他們對抗暑熱的美味。
忙完田里的活計,他便一頭鉆進院角那個新砌的饅頭窯旁,開始他熱火朝天的制陶大業(yè)。
高嶺土的淘洗、練泥、揉泥,這些基礎(chǔ)工序,他已經(jīng)做得越來越熟練。他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充分淘洗和反復(fù)捶打、揉捏的泥料,不僅雜質(zhì)更少,可塑性也大大增強,拉坯或者盤筑時,更易成型,燒制時也不易開裂。
他那個簡陋的“手拉坯轉(zhuǎn)盤”,也被他幾經(jīng)改良,雖然依舊搖晃,但穩(wěn)定性比最初時強了不少。他已經(jīng)能勉強拉制出一些碗口相對圓整、器壁也算均勻的陶碗和陶杯了。對于更大型的陶罐或陶甕,他則主要采用泥條盤筑法,再輔以竹刀和木拍修整,倒也能做得有模有樣。
釉料的試驗,更是他每日的重頭戲。除了草木灰和那包神秘的礦石粉末,他還從大青山中尋覓了多種可能含有不同金屬氧化物的礦石,以及一些據(jù)說能降低釉料熔點或增加光澤度的特殊黏土和長石。他將這些材料一一敲碎、研磨成粉,然后按照不同的比例進行調(diào)配,涂抹在泥坯上,一次次地送入窯中試燒。
失敗,依舊是常態(tài)。有些釉料燒出來顏色暗沉,有些則在陶器表面形成難看的斑點或氣泡,更有甚者,因為釉料與泥坯的收縮率不同,導(dǎo)致整個陶器在冷卻過程中開裂變形。
但李明遠從不氣餒。他將每一次失敗都視作寶貴的經(jīng)驗積累,仔細記錄下釉料的配方、涂抹的厚度、燒制的火候以及最終呈現(xiàn)的效果,然后不斷地調(diào)整和改進。
秀丫也成了他制陶事業(yè)上的小幫手。小丫頭的心思細膩,又極有耐心,李明遠便教她用一些細竹簽或小木棍,在晾干的泥坯上刻畫一些簡單的花紋、水波紋或者小動物的圖案,為那些樸素的陶器增添了幾分稚拙的趣味。有時候,她還會用一些搗爛的、帶有顏色的野果汁液,在泥坯上涂抹,希望能燒出彩色的陶器,雖然結(jié)果大多不盡如人意,但這份童趣和探索精神,卻也給李明遠帶來了不少靈感。
“哥,你看我畫的小兔子,可愛嗎?”秀丫舉著一個剛刻好圖案的陶碗,獻寶似的給李明遠看。
李明遠看著那只線條簡單卻也活靈活現(xiàn)的小兔子,笑著點了點頭:“嗯,可愛極了!等燒出來,這個碗就專門給秀丫盛飯用,好不好?”
“好呀好呀!”秀丫高興得直拍手。
酷暑時節(jié),燒窯更是一項苦差事。饅頭窯一旦點燃,便如同一個巨大的火爐,散發(fā)出驚人的熱量。李明遠必須寸步不離地守在窯邊,忍受著高溫的炙烤和濃煙的熏嗆,時刻關(guān)注著窯內(nèi)的火候變化,及時添柴或封堵火口。
每一次燒窯,都像是對他體力與意志的雙重考驗。汗水濕透了他的衣衫,臉上手上也沾滿了煙灰和汗?jié)n,但他那雙眼睛,卻始終明亮而專注,閃爍著對成功的渴望。
功夫不負(fù)有心人。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反復(fù)試驗和改進,李明遠燒制出來的陶器,品質(zhì)有了顯著的提升。
器型更加規(guī)整,器壁更加均勻,胎質(zhì)也更加堅密。最重要的是,他在釉料方面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他發(fā)現(xiàn),將草木灰與一種他從山上采回來的、富含鐵元素的紅色黏土按照特定比例混合,再加入少量的石灰石粉末,經(jīng)過高溫?zé)坪?,竟然能在陶器表面形成一層相對均勻、帶著些許光澤的醬褐色或紅褐色釉面!
這種釉面雖然不如真正的瓷釉那般光潔明亮,但比起之前的素?zé)掌?,不僅美觀了不少,而且更容易清洗,也不易滲水。
當(dāng)?shù)谝慌晒ι嫌缘尼u褐色陶碗和陶罐從新窯中取出時,整個杏花村都被驚動了。
村民們圍在李明遠家的小院里,看著那些散發(fā)著溫潤光澤、與鎮(zhèn)上售賣的粗陶器皿已頗有幾分相似的陶器,一個個都嘖嘖稱奇,眼中充滿了羨慕和敬佩。
“明遠小子,你這手藝真是神了!”
“是啊,這碗比鎮(zhèn)上王記瓦罐鋪賣的還要好呢!摸上去光溜溜的,顏色也好看!”
“明遠,你這碗賣不賣?我家正好缺幾個盛飯的碗,跟你換兩個唄?”
一時間,李明遠家門庭若市。村民們紛紛拿著自家的糧食、蔬菜、雞蛋,甚至是一些積攢下來的山貨、布頭,來跟他交換這些新出窯的“寶貝”。
李明遠也沒有趁機抬價,依舊按照之前素?zé)掌鞯膬r格,或者略高一點點的價格,與村民們進行交換。他知道,睦鄰友好,薄利多銷,才是長久之道。而且,通過這種以物易物的方式,他也能換取到許多自家需要的生活物資,省去了不少麻煩。
他的陶器,因為結(jié)實耐用,價格公道,很快便在杏花村及附近幾個小村落里打開了銷路。甚至有些頭腦活絡(luò)的村民,還主動提出,愿意幫他將陶器帶到更遠的集市去售賣,只求能從中抽取一點點微薄的“跑腿費”。
李明遠對此自然是樂見其成。他一個小孩子,精力有限,不可能每次都親自去鎮(zhèn)上擺攤。有人愿意代勞,他求之不得。
就這樣,依靠著這門日漸精進的制陶手藝,李明遠家里的生活條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改善著。他們不再為每日的吃穿發(fā)愁,糧缸漸漸充實,衣物也添置了新的。甚至,他還用賣陶器換來的錢,從村里一個木匠手里,買回了一套半新不舊的桌椅板凳,讓家里終于有了幾分像樣的陳設(shè)。
當(dāng)然,李明遠并沒有因此而滿足。他知道,他燒制的這些,充其量也只能算是粗陶,與真正的瓷器還有著天壤之別。他的目標(biāo),是那溫潤如玉、價值千金的精美瓷器!
他將更多的心思,投入到了對釉料和燒制工藝的進一步研究上。他開始嘗試在釉料中加入不同的礦石粉末,希望能燒制出更多不同顏色的釉面。他還四處打聽,希望能找到一些經(jīng)驗豐富的老窯工,向他們請教一些關(guān)于窯爐建造和燒瓷的秘訣。
三叔公李福田,也成了他最堅實的后盾和合作伙伴。老人家不僅在資金和人手上給予他力所能及的支持,還利用自己在村里和附近的人脈,為李明遠的陶器拓展銷路,并幫他留意打探各種與制陶相關(guān)的消息。
爺孫倆時常湊在一起,對著那些奇形怪狀的礦石和泥巴,一合計就是大半天,幻想著將來杏花村的窯火燒遍十里八鄉(xiāng),瓷器名揚天下的盛景。
夏日的時光,在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那檬?、呼呼作響的風(fēng)箱聲(他用木頭和鞣制好的兔皮,制作了一個簡易的風(fēng)箱,用來給窯爐鼓風(fēng),提高火溫)、以及窯火的熊熊燃燒中,飛快地流逝著。
期間,也并非一帆風(fēng)順。
有一次,因為窯爐的某個部位出現(xiàn)了細小的裂縫,導(dǎo)致燒制過程中火候失控,一整窯的陶坯都燒成了廢品,讓李明遠心疼了好幾天。他不得不停下生產(chǎn),仔細檢查,用耐火泥和窯磚重新修補加固窯爐,才解決了問題。
還有一次,村里一個游手好閑的無賴?yán)疃罚娎蠲鬟h家的陶器好賣,便也動了歪心思,偷偷跑到山上去挖高嶺土,也想學(xué)著燒陶賺錢。結(jié)果自然是畫虎不成反類犬,不僅燒出了一堆廢品,還差點把自家的茅草屋給點了。事后,他還反過來誣賴是李明遠故意藏私,沒有將真正的技術(shù)教給他,在村里散播了不少謠言。
對此,李明遠只是付之一笑,并不與他計較。他知道,真正的技術(shù),是靠經(jīng)驗和智慧積累起來的,不是旁人輕易就能學(xué)去的。事實也很快證明了這一點,李二狗折騰了幾次都以失敗告終后,便也偃旗息鼓,不再提這茬了。
倒是三叔公李福田,對此事頗為警惕,特意囑咐李明遠,以后再去那高嶺土山坳,一定要更加小心隱蔽,切莫讓外人發(fā)現(xiàn)了那處“寶地”的真正所在。
轉(zhuǎn)眼間,便到了夏末秋初。
田里的稻谷開始泛黃,菜園里的瓜果也到了最后的采摘期。山林中的各種野果和堅果,也漸漸成熟,預(yù)示著又一個豐收的季節(jié)即將來臨。
李明遠家的陶器生意,也越做越紅火。他燒制出來的那些醬褐色、紅褐色的粗陶碗碟、儲物罐、泡菜壇子,因為美觀實用,價格又比鎮(zhèn)上的便宜不少,不僅在杏花村供不應(yīng)求,甚至還吸引了附近幾個村子,乃至清溪鎮(zhèn)上的一些小商販前來批量訂購。
他手中積攢的銅錢,也從最初的幾十文,漸漸變成了一貫、兩貫雖然離真正的富裕還差得很遠,但至少,他已經(jīng)徹底擺脫了貧困,讓妹妹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
這日,李明遠正和秀丫一起,將新出窯的一批陶器仔細地擦拭、檢驗、分類。
“哥,你看這個壇子,燒得多好??!顏色也均勻,摸上去光溜溜的!”秀丫舉著一個半人高的醬褐色泡菜壇子,滿臉驕傲地說道。這個壇子,是她親手在上面刻畫了幾朵簡單的小花圖案的。
李明遠接過壇子,仔細看了看,也滿意地點了點頭。經(jīng)過幾個月的不斷摸索和改進,他燒制粗陶的技術(shù),已經(jīng)相當(dāng)成熟了。這批壇子,無論是器型、胎質(zhì)還是釉色,都比最初時有了天壤之別。
“嗯,確實不錯?!崩蠲鬟h說道,“等我們把這批貨都整理好,過兩天,哥就帶你再去一趟清溪鎮(zhèn)。我們?nèi)タ纯?,能不能把我們的壇子賣給鎮(zhèn)上那些醬菜鋪或者大戶人家,說不定能賣個好價錢?!?/p>
他心中盤算著,如今秋收在即,各家各戶都需要大量的壇壇罐罐來儲存糧食和腌制醬菜。這正是一個推廣他家陶器的大好時機。
而且,他也想再去鎮(zhèn)上看看,有沒有機會接觸到一些真正的制瓷工匠,或者購買到一些關(guān)于釉料配方和燒制技術(shù)的書籍。他的目標(biāo),始終是那精美絕倫的瓷器。
就在他暢想著未來的時候,院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以及一個略顯焦急的呼喊:
“明遠!明遠在家嗎?出事了!出大事了!”
聲音,是三叔公李福田的。
李明遠心中一緊,連忙放下手中的陶壇,快步迎了出去。
只見三叔公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口,老臉上滿是焦灼和憂慮。
“三叔公,出什么事了?您慢慢說,別急!”李明遠連忙扶住他。
“明遠啊張張財主家出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