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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章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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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王府唯一的嫡子,卻有四位異母姐姐。大姐是京城第一才女,每日贈我詩書要我評鑒。

二姐擅制毒香,總在我窗前放帶情詩的香囊。三姐最是嬌蠻,揚言誰敢靠近我就打斷誰的腿。

四姐整日抱著琴在我院外彈奏,彈到手指滲血。她們說都心悅我,卻在我墜樓時無人伸手。

只有那個總被我兇的小侍女撲上來當(dāng)肉墊。我摸著她染血的荷包:“為何舍命救我?

”她閉著眼呢喃:“夫人臨終前…讓我護(hù)好小世子…”后來我中毒垂危,

她替我頂罪被押入大牢。我砸開父親密室找出證據(jù),當(dāng)著姐姐們的面燒毀。“現(xiàn)在,

該換我護(hù)著你了?!?--清晨的光線才剛刺破窗欞,帶著幾分不情不愿的涼意,

便已有丫鬟在門外小心翼翼地叩擊著門板?!笆雷印撈鹕砹??!甭曇艏?xì)若蚊吶,

帶著丫鬟們一貫的惶恐。我煩躁地翻了個身,將錦被猛地拉過頭頂,

試圖隔絕這擾人清夢的一切。頭疼得像是被一群醉漢輪流敲打過,

宿醉的余威還在顱腔內(nèi)嗡嗡作響,攪得每一寸骨頭縫里都滲出疲憊。昨夜被父親押著陪宴,

那些京城里聞著味兒就湊過來的所謂青年才俊,一個個像開屏的孔雀,聒噪又無趣,

灌下的烈酒此刻在胃里灼燒翻騰,后腦勺更是突突地跳著疼。“滾。”一個字,

裹著被褥的沉悶,從喉嚨深處滾出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厭煩。門外瞬間死寂,

連呼吸聲都屏住了。很好。我蜷縮起來,只想抓住這片刻的混沌安寧。然而這安寧,

如同指間流沙,脆弱得可笑?!爸ㄑ健遍T軸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強行被人推開了。

一股濃郁得近乎霸道的人參雞湯氣味,混著昂貴的蘇合香,不由分說地灌滿了整個房間。

這味道,像一只油膩的手,粗暴地撕開了我試圖構(gòu)筑的屏障。不用睜眼,我知道是誰。

大姐謝明璃。整個王府,只有她敢這樣徑直闖入我的臥房,

帶著她那京城第一才女的無形冠冕和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恼瓶赜?。腳步聲停在床邊,沉穩(wěn),

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分量。我感覺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被子上,

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責(zé)備?!霸茪w,”她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字字清晰,

帶著一種刻意的、拿捏得恰到好處的柔和,“宿醉傷身。這是廚房熬了一夜的參湯,

最是溫補,喝了能舒服些。”她頓了頓,不等我回應(yīng)——或者說,

根本不在意我是否回應(yīng)——繼續(xù)道:“今日午后,城西新開了間書肆,

聽聞搜羅了不少前朝孤本。你既醒了,便陪我去看看。父親總說我們姐弟該多親近?!庇H近?

我心底冷笑一聲。她口中的“親近”,不過是讓我像個木偶一樣站在她身側(cè),

聽著她與那些文人清客高談闊論,偶爾在她需要時,遞上一句不咸不淡的附和,

以彰顯謝家世子的“風(fēng)雅”,順便襯托她這位才女姐姐的博學(xué)與對幼弟的“關(guān)愛”。

每一次所謂的“親近”,都像一場精心排練的戲碼,我是她舞臺上最稱職的道具。

胃里一陣翻攪,那參湯的油膩氣味更濃了。我死死閉著眼,用沉默抵抗。

大姐似乎也不意外我的反應(yīng)。床邊傳來輕微的瓷器觸碰桌面的聲響,是那碗?yún)环畔铝恕?/p>

接著,是衣料窸窣聲。她并未久留,腳步聲朝著門口移去,卻在門邊停下?!坝浀煤葴?。

”她的聲音恢復(fù)了慣常的清冷平靜,仿佛剛才那刻意擠出來的柔和從未存在過,“未時,

我在前廳等你。莫要誤了時辰?!遍T被輕輕帶上,隔絕了那股濃郁的參湯味和蘇合香。

空氣似乎重新流動起來,我緩緩呼出一口濁氣,剛想掀開被子透口氣,

另一種更幽微、更陰冷的氣息,卻像細(xì)小的毒蛇,悄然鉆入鼻腔。是二姐謝沉璧。

她走路幾乎沒有聲音,如同暗夜里游走的影子。不知何時,她已經(jīng)站在了窗邊。

那扇對著花園的雕花木窗,不知何時被她推開了一條細(xì)縫。一只素白得近乎沒有血色的手,

從那縫隙里伸了進(jìn)來,指尖拈著一個東西。那是一個小小的錦囊。顏色是極其詭異的深紫色,

上面用暗金絲線繡著扭曲纏繞的藤蔓圖案,針腳細(xì)密得令人頭皮發(fā)麻。

錦囊散發(fā)著一股奇異的香氣,初聞是濃烈的玫瑰,甜膩得發(fā)齁,但在這甜膩之下,

卻潛藏著一股極其陰冷的腥氣,絲絲縷縷,鉆進(jìn)腦子深處,讓人莫名地感到一陣心悸和眩暈。

錦囊被輕輕放在了窗臺內(nèi)側(cè)。那只手縮了回去,沒有留下只言片語。窗縫無聲地合攏了。

我依舊躺著沒動,連眼皮都懶得掀開。二姐的“心意”,永遠(yuǎn)是這樣,無聲無息,

帶著毒蛇吐信般的陰冷和致命的誘惑。這些錦囊里,

有時是寫了些瘋言瘋語、字跡扭曲的情詩,有時則是些見血封喉的毒藥配方。

她像一個躲在暗處的幽靈,用這種詭異的方式,無聲地宣告著她的存在,

和她那病態(tài)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情意”。每一次收到,都讓我脊背發(fā)涼。我屏住呼吸,

等待那股詭異的香氣散去,也等待這短暫的、虛假的安寧。然而,安寧注定是奢侈品?!芭?!

”一聲巨響,我的房門第二次被粗暴地撞開!力道之大,讓整扇門板都撞在墻上,

發(fā)出痛苦的呻吟,幾乎要碎裂開來。

一股帶著汗味和馬匹氣息的、充滿野性張力的風(fēng)猛地灌入,瞬間驅(qū)散了殘留的參湯味和冷香。

“謝云歸!太陽都曬屁股了還賴床?屬豬的嗎你!”三姐謝灼華的聲音如同她的鞭子一樣,

又響又亮,帶著毫不掩飾的驕縱和蠻橫。她像一團(tuán)燃燒的、橫沖直撞的火焰,

直接卷到了我的床前。

我甚至能感覺到她身上帶來的那股子熱浪和她居高臨下、帶著審視和挑釁的目光?!皣K,

”她挑剔地咂了下嘴,毫不客氣地伸手,一把扯開了我蒙頭的被子,“瞧瞧你這副鬼樣子,

昨晚又灌了多少貓尿?眼底下烏青一片,活像被人揍了!

”刺目的光線和驟然涌入的空氣讓我不適地瞇起眼。三姐那張明艷張揚的臉近在咫尺,

帶著不健康的紅暈,眼睛亮得驚人,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有趣獵物的猛禽。她身上穿著大紅騎裝,

腰間纏著她那條從不離身的、油光锃亮的烏金馬鞭,鞭梢垂落,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

“少在這兒裝死!”她不耐煩地伸手,似乎想把我直接從床上拖起來,

帶著馬鞭鐵腥味的手指幾乎碰到我的手臂,“趕緊滾起來!馬場新到了幾匹西域烈馬,

性子野得很!陪我去馴馬!我倒要看看,你這軟腳蝦敢不敢騎!”她的力氣極大,

帶著不容抗拒的蠻橫。我被她扯得胳膊生疼,

宿醉的眩暈感和被強行打擾的怒火猛地沖上頭頂。“放手!”我猛地甩開她的手,

聲音因為壓抑的憤怒而嘶啞,“謝灼華!這是我的屋子!滾出去!”“喲呵?長脾氣了?

”三姐被我甩開,非但不怒,反而像是被激起了更大的興趣,那雙鳳眼危險地瞇了起來,

手已經(jīng)按在了腰間的鞭柄上,笑容帶著一種殘忍的興味,“敢叫我滾?

是不是上次那頓鞭子挨得還不夠疼?忘了疼了?要不要姐姐幫你‘回憶回憶’?

”空氣瞬間緊繃,彌漫開火藥味。她身上那股子不管不顧的戾氣和腰間鞭子的威脅,

讓我太陽穴突突直跳。就在這劍拔弩張、幾乎要爆發(fā)沖突的當(dāng)口,

一絲極其微弱、斷斷續(xù)續(xù)的琴音,如同游絲般,從院子外面飄了進(jìn)來。嗚咽般的琴聲,

不成調(diào)子,像是初學(xué)琴的稚童在胡亂撥弄,又像是某種受傷小獸的悲鳴。一下,又一下,

單調(diào)地重復(fù)著幾個破碎的音符,帶著一種固執(zhí)的、令人心頭發(fā)堵的哀切。是四姐謝素娥。

這琴音如同一個信號,瞬間澆熄了三姐眼中那份好斗的火焰。

她臉上的戾氣瞬間被一種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厭煩取代?!芭蓿∮质悄莻€喪門星!

”三姐朝著窗外聲音傳來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眼神像刀子一樣刮過去,

“大清早就在這兒彈棉花!彈得人想吐!晦氣!”她煩躁地一跺腳,

似乎覺得這琴音玷污了她的耳朵,也玷污了她馴馬的興致。她狠狠剜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充滿了“你等著”的警告,然后像來時一樣,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轉(zhuǎn)身,

大步流星地沖了出去,厚重的門簾被她甩得噼啪作響。屋子里再次安靜下來。

只剩下窗外那不成調(diào)的、固執(zhí)的嗚咽琴聲,還在頑強地鉆進(jìn)耳朵,一下,又一下,

敲打著緊繃的神經(jīng)。我頹然地倒回枕上,像一條被反復(fù)拍打上岸的魚,精疲力竭。頭痛欲裂,

胃里翻江倒海,耳邊是那催命符一樣的琴音。大姐的掌控,二姐的陰毒,三姐的暴戾,

四姐這無休無止、自我折磨般的哀怨……她們像四張巨大的、無形的網(wǎng),

從四面八方將我死死纏裹,勒得我快要窒息。每一個“心悅”,

都像一把淬了不同毒藥的匕首,抵在我的喉嚨上。這王府,這座金碧輝煌的牢籠,

每一口呼吸都帶著令人作嘔的脂粉香和腐朽的氣息。我猛地掀開被子坐起,

宿醉的眩暈感讓眼前陣陣發(fā)黑。不行,得出去透口氣,再待下去,我怕自己會瘋掉。

胡亂地套上外袍,頭發(fā)也懶得束,我腳步虛浮地推開門,只想找個清凈地方躲一躲。院子里,

清晨的陽光透過枝葉縫隙灑下,本該是清新的,

可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大姐的蘇合香、二姐那詭異錦囊的冷腥,

以及三姐帶來的那股子馬匹汗水的躁動氣息。那催魂似的琴音還在響,

源頭就在我書房外的回廊拐角。我皺著眉,腳步踉蹌地繞過月洞門,只想避開這惱人的聲音。

然而,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回廊盡頭、書房窗下那個小小的身影攫住了。青梧。她背對著我,

蹲在窗下那片青石磚地上,低著頭,手里拿著一把小小的掃帚,

正極其認(rèn)真地、一點一點地清掃著地面。她的動作很輕,很慢,

仿佛在對待什么極其珍貴的寶物。掃帚拂過青磚,發(fā)出細(xì)微的沙沙聲,

幾乎被那不成調(diào)的琴音淹沒。她在掃什么?我瞇起眼,才看清她面前的地面上,

散落著一些干枯的、細(xì)碎的花瓣。顏色暗沉,像是被踩踏過無數(shù)次,早已失去了原本的形態(tài),

混雜在灰塵里,毫不起眼。那是四姐謝素娥彈琴時,不知從哪里弄來,

又不知何時遺落在地上的?;蛟S是昨日,或許是前日,早已被風(fēng)吹日曬,

又被無數(shù)人的鞋底碾過,成了最卑微的塵土。青梧卻掃得那么專注。她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tuán),

寬大粗糙的侍女服穿在她身上顯得空蕩蕩的,袖口磨損得起了毛邊。

她小心翼翼地用掃帚將那些枯敗的花瓣和灰塵聚攏,然后伸出同樣瘦小的手,

將那一小撮垃圾仔細(xì)地捧起來,放進(jìn)旁邊的簸箕里。她的指尖沾滿了黑灰,

動作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陽光吝嗇地灑下一小片光斑,

恰好落在她低垂的頸后和那一小片清掃干凈的地面上。青石磚露出了它原本溫潤的青色,

與周圍蒙塵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風(fēng)從回廊那頭吹來,

帶著四姐琴弦上發(fā)出的一個格外刺耳的破音,也吹動了青梧額前幾縷散落的碎發(fā)。

她似乎毫無所覺,依舊低著頭,專注于眼前那一小方被她清理出來的凈土。那一刻,

周遭令人窒息的脂粉香、詭異的冷香、暴戾的氣息和催命的琴音,

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隔開了。只剩下眼前這小小的、安靜的、專注于清掃塵埃的身影,

和那一片小小的、干凈的青色地面。心底那股翻騰的惡心和暴戾,

竟奇異地被這無聲的畫面安撫了些許。像一股清冽的泉水,無聲無息地注入滾燙的巖漿,

帶來一絲微弱的、卻真實存在的涼意。我站在原地,看著那抹安靜的身影,

看著那片被她清理出來的干凈地面,聽著耳邊那不成調(diào)的嗚咽琴聲,第一次覺得,

這令人窒息的王府里,似乎還有那么一點點東西,是可以呼吸的。---中秋宮宴,

華燈初上?;蕦m的琉璃瓦在滿月清輝下流淌著冰冷的釉光,

飛檐斗拱的影子被拉得又長又扭曲,投在漢白玉鋪就的寬闊宮道上,如同蟄伏的巨獸。

絲竹管弦之聲從四面八方的宮殿里流淌出來,交織成一片盛世繁華的喧嚷,

卻又被這深宮高墻吸收、扭曲,最終沉淀成一種令人心頭發(fā)悶的嗡嗡背景音。我坐在席間,

四周是觥籌交錯、衣香鬢影。父親謝王爺在首席,正與幾位宗室元老低聲談笑,

眼角余光卻時不時地掃過我這邊,帶著一種無聲的審視和壓力。案上擺滿了御賜的珍饈美饌,

金盤玉盞,流光溢彩,食物的香氣濃郁得發(fā)膩,

混合著王公貴族們身上熏染的各種名貴香料氣息,沉甸甸地壓在胸口。酒過三巡,

席間的氣氛愈發(fā)熱絡(luò)。談笑聲、恭維聲、絲竹聲,混雜著宮女太監(jiān)們輕巧的腳步聲,

織成一張巨大的、令人暈眩的網(wǎng)。我端起面前溫?zé)岬溺晟埔海?/p>

辛辣的味道從喉嚨一路灼燒下去,試圖驅(qū)散那無處不在的煩悶和隱隱的頭疼。“云歸弟弟,

”一個刻意放柔、帶著笑意的聲音在我身側(cè)響起。大姐謝明璃不知何時端著酒杯走了過來。

她今日穿著一身天水碧的宮裝,廣袖流云,發(fā)髻高挽,插著一支點翠鳳簪,襯得她肌膚勝雪,

眉目如畫。她臉上掛著無懈可擊的溫婉笑容,眼底卻是一片沉靜的算計,

如同精心打磨過的玉器,溫潤之下是冰冷的堅硬。她在我身邊的空位款款坐下,

距離拿捏得恰到好處,既顯出姐弟親近,又不至于過分狎昵?!胺讲畔g,

幾位翰林學(xué)士論及前朝《玉臺新詠》的版本源流,爭執(zhí)不下。

姐姐記得你書房里似乎收著一個前朝內(nèi)府的抄本?”她微微傾身,聲音壓得低低的,

帶著一種只有我能聽出的、不容拒絕的意味,“可否請弟弟明日將那抄本借予姐姐一觀?

也好在幾位學(xué)士面前印證一番,解了他們的疑惑?!彼p輕晃動著手中的琉璃杯,

目光卻銳利地鎖住我,唇角的笑意加深,“弟弟素來最是知禮,

定不會讓姐姐在眾人面前失了顏面,對吧?”又是這樣。在父親和眾多權(quán)貴面前,

用“知禮”二字,將我架在火上烤。不借,便是不顧姐弟情誼,不識大體;借了,

便是又一次被她利用,成為她博取才名的墊腳石。那所謂的抄本,

只怕明日就會被她“不小心”在眾才子面前展示,成為她學(xué)識淵博的又一鐵證。

一股冰冷的煩躁順著脊椎爬上來。我捏緊了手中的酒杯,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杯壁溫?zé)幔?/p>

卻驅(qū)不散指尖的寒意。剛要開口,一股極其幽冷的香氣,如同無聲的毒蛇,

貼著地面悄然游弋而來,瞬間纏繞上我的鼻尖。

是二姐謝沉璧身上那股特有的、混合著玫瑰甜膩與陰冷腥氣的異香。她像一抹無聲的游魂,

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我另一側(cè)。依舊是那身濃得化不開的深紫色宮裝,裙擺逶迤拖地,

臉色在宮燈映照下蒼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卻涂得異常鮮紅。她沒看我,也沒看大姐,

只是垂著眼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她伸出那雙素白得毫無血色的手,

將一只小巧的、同樣深紫色的錦囊,輕輕放在了我面前的食案邊緣。錦囊上,

依舊是那扭曲纏繞的暗金藤蔓圖案,散發(fā)著令人心悸的冷香。做完這一切,她抬起眼。

那雙眼睛黑沉沉的,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里面沒有笑意,沒有溫情,

只有一種近乎死寂的專注和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病態(tài)的占有欲。她微微歪了歪頭,

嘴角似乎想勾起一個弧度,卻最終只形成一個僵硬的、古怪的線條。她沒有說話,

只是用那雙眼睛死死地盯著我,仿佛要將我的影子刻進(jìn)她漆黑的瞳孔深處。那眼神,

像濕冷的苔蘚,黏膩地爬上皮膚,帶來一陣惡寒。大姐臉上的溫婉笑容瞬間淡了下去,

眼底掠過一絲清晰的厭惡和忌憚。她不動聲色地微微側(cè)身,似乎想避開那股詭異的香氣,

也避開二姐那令人不適的視線?!岸茫贝蠼愕穆曇艋謴?fù)了一貫的清冷,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告,“宮宴之上,還是注意些儀態(tài)為好。這等私物,

莫要擾了弟弟用膳?!倍慊腥粑绰?,依舊死死地盯著我,眼神空洞又執(zhí)拗。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間,一個充滿活力的、如同炸雷般的聲音猛地插了進(jìn)來。

“都圍著我弟弟做什么?!”三姐謝灼華一身火紅的騎裝,

在一眾華服宮裝的貴女中顯得格格不入,像一團(tuán)燃燒的火焰,大步流星地擠了過來。

她似乎剛?cè)ネ饷媾荞R回來,額角還帶著晶瑩的汗珠,臉頰紅撲撲的,

腰間那條烏金馬鞭隨著她的步伐晃動著,折射出冰冷的光澤。

她毫不客氣地一把推開擋路的二姐,又用肩膀撞開試圖維持體面的大姐,徑直擠到我面前,

帶來一股強烈的、帶著汗味和馬匹氣息的風(fēng)。她一手叉腰,一手直接拍在我面前的食案上,

震得杯盤叮當(dāng)作響?!爸x云歸!”她聲音又響又亮,瞬間吸引了附近好幾桌的目光,

“別跟這些酸溜溜的人在這兒磨嘰!走!跟我去御馬苑!聽說新來了幾匹大宛的汗血馬駒,

性子烈得很!咱們?nèi)ケ缺?,看誰先馴服它!”她說著,那雙亮得驚人的鳳眼掃過大姐和二姐,

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鄙夷和挑釁,“成日里不是書就是香,扭扭捏捏,沒點意思!

是爺們兒就該去馴烈馬!”大姐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那份端著的溫婉蕩然無存。

二姐則被推得踉蹌了一下,抬起眼看向三姐,眼神空洞,深處卻翻涌起一絲冰冷的怨毒。

三姐卻渾然不覺,或者說根本不在乎。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那力道極大,

帶著不容抗拒的蠻橫,就要把我從座位上拽起來:“起來!別跟個娘們兒似的坐在這兒!走!

”我的手臂被她捏得生疼,宿醉未消的頭疼被她這一扯更是嗡嗡作響。

周圍投來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針,刺在背上。一股邪火猛地從心底竄起?!胺攀郑?/p>

”我猛地甩開她的手,力道之大,讓她也猝不及防地后退了半步。

酒意和連日來的憋悶在這一刻沖垮了理智的堤壩,我霍然站起身,

聲音因為壓抑的怒火而嘶啞變調(diào):“謝灼華!你給我滾開!誰要跟你去馴什么馬!

”這一聲吼,在相對安靜的席間顯得格外突兀。附近幾桌的談笑聲戛然而止,

無數(shù)道目光齊刷刷地聚焦過來,帶著驚詫、探究和看好戲的玩味。

父親的目光也如利箭般射來,冰冷嚴(yán)厲。三姐被我當(dāng)眾甩開,先是一愣,

隨即那張明艷的臉上迅速涌起被冒犯的暴怒紅潮。她柳眉倒豎,手瞬間按在了腰間的鞭柄上,

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你敢吼我?!謝云歸你長本事了!是不是皮又癢了?!

”“夠了!”大姐厲聲喝止,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三妹!宮闈重地,豈容你如此放肆!

還不住手!”她試圖上前拉住三姐。二姐卻只是站在原地,臉上毫無表情,

那雙黑洞洞的眼睛在我們?nèi)酥g來回逡巡,嘴角那抹古怪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許,

像是在欣賞一場鬧劇。就在這混亂的、緊繃到極點的時刻,那熟悉的、嗚咽般的琴音,

如同跗骨之蛆,再次幽幽地響了起來。這一次,它不再遙遠(yuǎn),而是近在咫尺!我猛地轉(zhuǎn)頭。

只見四姐謝素娥不知何時已抱著她那把半舊的焦尾琴,悄無聲息地來到了我們這張食案旁邊。

她穿著一身素得刺眼的白衣,頭發(fā)松松挽著,臉色蒼白憔悴,眼下是濃重的烏青,

整個人瘦弱得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她就在這劍拔弩張的中心,視若無睹地跪坐下來,

將琴置于膝上,低垂著頭,纖瘦得近乎嶙峋的手指開始撥弄琴弦。

“錚——錚——嘣……”依舊是那幾個破碎不成調(diào)的音符,單調(diào)地重復(fù)著,

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絕望的哀切。琴音顫抖,如同她整個人都在風(fēng)中瑟縮。

她一邊撥弄著琴弦,一邊抬起那雙蓄滿了淚水、如同受驚小鹿般的眼睛,哀哀地看著我。

那眼神里充滿了控訴、依賴和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霸茪w弟弟……”她的聲音細(xì)若游絲,

帶著哭腔,被不成調(diào)的琴音割裂得支離破碎,

你待我好……這琴……是為你而彈……你聽聽……你聽聽我的心……”那不成調(diào)的嗚咽琴音,

像一把生銹的鋸子,反復(fù)拉扯著我早已繃緊到極限的神經(jīng)。

壓、二姐的陰冷、三姐的暴怒、四姐這令人崩潰的哀怨……四面八方的壓力如同無形的巨手,

狠狠攥住了我的心臟,猛地擠壓!“夠了?。?!”一聲失控的咆哮從我喉嚨里炸開,

瞬間蓋過了所有聲音。眼前的景象開始劇烈地旋轉(zhuǎn)、扭曲。華麗刺目的宮燈,

一張張或驚愕或鄙夷或看好戲的臉孔,大姐的怒容,二姐的冷笑,三姐的鞭子,

四姐的淚水……所有的一切都攪和在一起,變成一片令人作嘔的斑斕漩渦。

一股無法遏制的惡心感從胃里翻涌而上,直沖喉嚨。我猛地推開面前擋著的食案,

踉蹌著后退,只想逃離這令人窒息的一切。腳下不知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

身體瞬間失去了平衡,整個人不可控制地向后倒去!視線天旋地轉(zhuǎn)。耳邊是幾聲短促的驚呼,

混雜著四姐琴弦崩斷的刺耳聲響。我看到大姐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臉上是驚愕和一絲來不及掩飾的嫌惡;二姐依舊站在原地,眼神空洞,

嘴角那抹古怪的弧度似乎凝固了;三姐的手還按在鞭柄上,

臉上是錯愕和來不及反應(yīng)的暴怒;四姐則驚恐地睜大了淚眼,抱著斷弦的琴,

呆若木雞……沒有一個人伸出手。沒有。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下墜的感覺冰冷而清晰。

就在我的后背即將狠狠撞上冰冷堅硬的漢白玉地面時,

眼角余光猛地瞥見一抹極其熟悉的、洗得發(fā)白的青色!一個小小的身影,像一只撲火的飛蛾,

帶著決絕的、不顧一切的氣勢,從斜刺里猛地?fù)淞顺鰜恚?/p>

速度快得只在視網(wǎng)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青影?!芭椋 背翋灥淖矒袈曉谖疑硐马懫?,

伴隨著一聲壓抑的、短促到幾乎聽不見的悶哼。預(yù)想中骨頭碎裂的劇痛沒有傳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緩沖感。我重重地摔落,卻沒有直接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而是砸在了一個單薄、柔軟、帶著體溫的身體上。巨大的沖擊力讓我們兩人一起翻滾出去,

我的額頭不知撞到了什么堅硬的東西,一陣劇痛伴隨著眩暈襲來?;靵y中,

我的手胡亂地按在了身下人的胸口,指尖觸到一片溫?zé)嵴吵淼腻?。濃重的血腥味?/p>

瞬間蓋過了周遭所有的脂粉香、酒氣和食物香氣,霸道地鉆入鼻腔。我艱難地?fù)纹鹕眢w,

眩暈的視線模糊地聚焦。身下,是青梧那張慘白如紙的小臉。她緊緊閉著眼,

眉頭痛苦地蹙在一起,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嘴角溢出一縷刺目的鮮紅。

她瘦小的身體蜷縮著,像一片被狂風(fēng)吹落的葉子,承受了我墜落的全部重量。我的手掌,

正死死地按在她胸前。那溫?zé)岬?、不斷涌出的黏膩液體,正是從她單薄的衣衫下滲透出來的。

猩紅的血,染紅了她的衣襟,也染紅了我顫抖的手指。

“青梧……”我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帶著連自己都無法置信的顫抖和恐慌。

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眼前這刺目的紅和她痛苦緊閉的雙眼。她似乎聽到了我的聲音,

沾著血跡的長睫極其微弱地顫動了一下,像是用盡了全身最后一絲力氣,

才勉強睜開一條縫隙。那雙總是低垂著、安靜得如同潭水的眼睛里,此刻彌漫著巨大的痛苦,

視線渙散,努力地想要聚焦在我臉上?!笆馈印彼淖齑紧鈩樱?/p>

聲音微弱得如同嘆息,破碎不堪。“為什么……”我死死盯著她,聲音抖得厲害,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連呼吸都帶著血腥的鐵銹味,

“你……為什么……”她的眼神似乎清明了一瞬,痛苦中掙扎出一絲近乎執(zhí)拗的微光。

她的手指極其艱難地動了動,似乎想抬起,卻最終無力地垂下,

只微微觸碰到了腰間一個舊得發(fā)白、邊角磨損的荷包。那荷包上,用褪了色的絲線,

歪歪扭扭地繡著一只辨認(rèn)不出模樣的鳥兒。她的嘴唇又動了動,氣息微弱,

破碎的字眼如同風(fēng)中殘燭:“夫……夫人……臨……臨終前……”她每吐出一個字,

嘴角的血沫就多溢出一分,聲音斷斷續(xù)續(xù),仿佛隨時會熄滅,

“讓……讓青梧……護(hù)好……小世子……”話音未落,

那最后一絲微弱的光亮徹底從她眼中熄滅。眼皮沉重地合上,頭無力地歪向一邊,

徹底失去了意識。只剩下那刺目的鮮血,還在她胸前無聲地蔓延。

夫人……母親……那句臨終的托付,像一道無聲的驚雷,狠狠劈開了我混亂的腦海。

我僵硬地跪坐在冰冷的地上,懷里是那個氣息微弱、渾身染血的小小身體。

指尖下是粘稠溫?zé)岬难?,還在不停地從她破碎的軀體里涌出,浸透了我昂貴的錦袍,

滲入身下冰涼的漢白玉縫隙。那濃烈的血腥味,像無數(shù)根燒紅的針,狠狠刺進(jìn)我的鼻腔,

扎進(jìn)我的腦子里。周遭死一般的寂靜。

方才所有的喧鬧、爭執(zhí)、琴音、咆哮……仿佛都在這一刻被無形的力量抽走了。

無數(shù)道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聚焦在我身上,聚焦在我懷里失去知覺的青梧身上。

那些目光里有震驚、有鄙夷、有看好戲的玩味,更多的是高高在上的冷漠。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父親那兩道冰冷刺骨、帶著滔天怒火的視線,像兩把實質(zhì)的冰錐,

狠狠釘在我的背上。大姐謝明璃站在幾步開外,臉色煞白,那份慣有的端方持重被徹底擊碎,

只剩下驚魂未定的倉皇和一絲難以掩飾的嫌惡,仿佛沾染了什么不潔之物。

二姐謝沉璧依舊像一尊沒有生氣的紫衣雕像,

黑洞洞的眼睛死死盯著青梧胸前那片不斷擴(kuò)大的猩紅,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只有嘴角那抹僵硬的、近乎神經(jīng)質(zhì)的弧度,在宮燈幽光下顯得格外詭異。

三姐謝灼華似乎還沒從剛才的混亂中完全回神,按在鞭柄上的手微微發(fā)抖,

臉上交織著錯愕和被意外打斷暴怒的煩躁。而四姐謝素娥,則抱著她那把斷了弦的琴,

癱坐在一旁,淚水漣漣,驚懼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仿佛她才是那個最大的受害者。

他們的眼神,他們的姿態(tài),像一幅冰冷刻毒的畫卷,深深烙進(jìn)我的眼底。沒有一個人上前。

沒有一句詢問。沒有一絲一毫的關(guān)切。只有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無聲的審判?!皝砣耍?/p>

”父親那壓抑著雷霆之怒的聲音終于炸響,打破了這死寂,如同冰層碎裂,“把世子帶下去!

將這個不懂規(guī)矩、沖撞主子的賤婢拖下去!嚴(yán)加看管!”幾個孔武有力的太監(jiān)應(yīng)聲上前,

帶著宮闈里特有的冷漠和不容置疑?!皾L開!”我猛地抬起頭,嘶吼出聲,

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恐懼而撕裂變調(diào)。我下意識地用身體護(hù)住懷里冰冷的小小軀體,

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幼獸,赤紅的眼睛狠狠瞪著那些逼近的手,“誰敢碰她!

”我的反抗是徒勞的。兩個太監(jiān)一左一右,輕易地架住了我的胳膊,那力道如同鐵鉗,

不容我有絲毫掙扎。另一個太監(jiān)則面無表情地俯身,像拎起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

粗暴地將昏迷的青梧從我懷里扯了出去!“不——!”目眥欲裂的嘶吼卡在喉嚨里,

變成一聲絕望的嗚咽。我只能眼睜睜看著青梧軟綿綿的身體被拖拽著,

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一道刺目的、蜿蜒的血痕,迅速消失在宮燈照不到的陰影里。

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恐懼,如同潮水般滅頂而來,瞬間將我吞噬。眼前一黑,

父親那張盛怒扭曲的臉、姐姐們冷漠各異的表情,連同整個金碧輝煌又冰冷徹骨的宮殿,

都旋轉(zhuǎn)著、模糊著遠(yuǎn)去……---再次恢復(fù)意識,是被一陣細(xì)碎的、壓抑的啜泣聲吵醒的。

頭疼得像要炸開,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額角的神經(jīng),突突地跳著疼。眼前是熟悉的云錦帳頂,

繡著繁復(fù)的祥云仙鶴圖案。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藥味和安神香的氣息,試圖掩蓋,

卻揮之不去那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笆雷印雷幽蚜??

”帶著濃重鼻音的、小心翼翼的聲音在床邊響起。是伺候我起居的大丫鬟碧桃。

她跪在腳踏上,眼睛紅腫得像桃子,臉上淚痕交錯,見我睜開眼,又驚又怕,

眼淚流得更兇了?!扒辔嗄兀俊蔽业穆曇舾蓾硢?,像是砂紙磨過喉嚨,

帶著自己都陌生的急切和恐慌?;杳郧暗漠嬅嫠查g涌入腦?!谴棠康难龖K白的小臉,

被粗暴拖走的身影……碧桃被我嘶啞的聲音嚇了一跳,肩膀瑟縮了一下,哭得更厲害了,

一邊哭一邊搖頭:“奴婢……奴婢不知道……宮宴后,

牢……誰……誰也不準(zhǔn)靠近……奴婢只聽說……聽說她傷得很重……流了好多血……”暗牢!

王府西北角那處終年不見陽光、陰冷潮濕、蛇蟲鼠蟻橫行的地方!

那里關(guān)押的都是犯了大錯、等待嚴(yán)懲的下人!

青梧她……她本就受了那么重的傷……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

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我猛地掀開被子就要下床,動作太急,眼前又是一陣發(fā)黑,天旋地轉(zhuǎn)。

“世子!您不能動??!”碧桃嚇得魂飛魄散,撲上來死死抱住我的胳膊,“您額頭撞傷了,

太醫(yī)說您氣血翻騰,需要靜養(yǎng)!王爺……王爺也吩咐了,讓您好好在院里反省,

哪里也不準(zhǔn)去!”“滾開!”我用盡全力甩開她,赤著腳踩在冰涼的地磚上,

身體因為虛弱和憤怒而微微顫抖,“滾出去!”碧桃被我推倒在地,不敢再阻攔,

只是伏在地上嚶嚶哭泣。我扶著沉重的雕花床柱,大口喘息著,

試圖平復(fù)翻騰的氣血和那股滅頂?shù)目只拧2恍?,不能硬闖。父親正在盛怒之中,

府里上下必然都得了嚴(yán)令。我需要知道青梧的確切情況,需要知道……她究竟怎么樣了。

目光掃過空蕩蕩的房間,最終落在角落里那個小小的、破舊的針線簸籮上。那是青梧的東西。

里面還放著幾塊素色的碎布和半截沒納完的鞋底。一股尖銳的酸澀猛地沖上鼻尖。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F(xiàn)在,唯一可能接觸到青梧,或者打探到消息的……只有一個人。

“碧桃,”我深吸一口氣,聲音依舊嘶啞,卻帶上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命令,“去,

悄悄請府里的劉嬤嬤過來。就說……就說我頭疼得厲害,想吃她做的安神羹了。

”劉嬤嬤是母親當(dāng)年的陪嫁丫鬟,母親去世后,她一直在小廚房當(dāng)差,看著我們姐弟長大,

是整個王府里,除了青梧,唯一可能對我還存有一絲真心的人了。碧桃抬起淚眼,有些茫然,

但看到我眼中不容置疑的厲色,還是抽噎著應(yīng)了聲“是”,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出去了。

等待的時間漫長而煎熬。每一次心跳都像是沉重的鼓槌,敲打著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

額角的傷口一跳一跳地疼,不斷提醒著那場混亂的墜落和青梧撲上來的決絕身影。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才傳來刻意放輕的腳步聲。門被推開一條縫,

劉嬤嬤那張布滿皺紋、滿是憂色的臉探了進(jìn)來。她手里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甜白瓷盅。

“世子……”她快步進(jìn)來,反手關(guān)好門,走到床前,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心疼和焦慮,

“您……您怎么起來了?快躺下!頭疼得厲害嗎?”她將瓷盅放在床邊小幾上,伸手想扶我。

我避開她的手,一把抓住她布滿老繭的手腕,力氣大得嚇了她一跳?!皨邒撸?/p>

”我盯著她的眼睛,聲音壓得極低,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

“青梧……青梧怎么樣了?她在暗牢里……還……還活著嗎?

”劉嬤嬤渾濁的眼睛瞬間溢滿了淚水。她嘴唇哆嗦著,看了看緊閉的房門,才湊近我耳邊,

用氣聲說道:“活著……世子,還活著!

……說人還有口氣在……就是……就是傷得太重了……背脊骨怕是……怕是……”她哽咽著,

說不下去了,只是用力地?fù)u著頭,

孩子是為了護(hù)住世子您才……王爺他……他怎能如此狠心……連個大夫也不讓請……”活著!

還活著!這兩個字像一道微弱的光,瞬間刺破了我心中沉沉的黑暗和絕望,

帶來一絲幾乎讓我站立不穩(wěn)的狂喜。但緊接著,“傷得太重”、“背脊骨”這幾個字,

又像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那剛剛升起的一絲希望上,帶來滅頂?shù)拟g痛和更深的恐懼。

“嬤嬤,”我死死攥著她的手,指甲幾乎掐進(jìn)她的皮肉里,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幫我……幫我?guī)Ь湓捊o她……告訴她……讓她撐??!一定要撐??!我會救她出來!

我一定會救她出來!”“世子……”劉嬤嬤淚眼婆娑地看著我,滿是擔(dān)憂和心疼,

“您……您要做什么?王爺他……”“別管!”我打斷她,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決絕,

“照我說的做!想辦法告訴她!讓她等著我!”劉嬤嬤看著我眼中那不顧一切的瘋狂,

最終含淚重重地點了點頭。送走劉嬤嬤,我像個游魂一樣在空蕩蕩的房間里踱步。

救她……怎么救?父親正在氣頭上,軟禁了我,看管著青梧。

暗牢……那地方連劉嬤嬤都只能靠塞銀子打探點消息,我要如何才能進(jìn)去?

如何才能把她從那里帶出來?一個念頭,帶著冰冷的瘋狂,悄然浮上心頭。大姐謝明璃。

她是父親最倚重的女兒,掌管著王府內(nèi)院的部分庶務(wù),包括……一些庫房和賬目的鑰匙。

暗牢的看守雖然直屬父親的心腹,但日常的供給、甚至看守的輪值安排,

未必不能從內(nèi)院這邊找到一絲縫隙。只是……她憑什么幫我?她只會用這件事作為新的籌碼,

將我更深地綁在她那“知禮”、“才名”的戰(zhàn)車上,或者,以此為要挾,換取更大的利益。

我停下腳步,目光落在梳妝臺上那面模糊的銅鏡上。

鏡子里映出一張蒼白、憔悴、額頭纏著滲血紗布的少年臉龐,眼神卻像淬了火的寒冰。

利用……那就互相利用好了。我走到書案前,鋪開一張薛濤箋。

手指因為虛弱和殘留的憤怒而微微顫抖,但我強迫自己穩(wěn)住。拿起一支紫毫筆,蘸了墨,

筆尖懸在潔白的紙面上。該如何落筆?向她示弱?博取同情?還是……不。我閉上眼,

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冰冷的算計。筆尖落下,墨跡在紙上洇開。

“明璃姐姐如晤:”“弟前日宮宴失儀,累及姐姐清譽,心中惶恐無地。然驚魂甫定,

思及姐姐當(dāng)日提及之前朝《玉臺新詠》內(nèi)府抄本一事,深覺惶恐更甚。此抄本珍貴,

弟視若拱璧,然前日翻檢書匣,竟遍尋不獲,唯恐不慎遺失,或為宵小所竊。

此事若宣揚開來,恐于王府清名有損,亦為姐姐引薦學(xué)士之雅事蒙塵。弟憂心如焚,

輾轉(zhuǎn)難眠。不知姐姐可有良策,或曾留意書匣異動?萬望姐姐撥冗,移步聽竹軒一敘,

弟當(dāng)面請罪,并細(xì)稟詳情。切盼。弟云歸頓首?!蹦E未干,

字跡是我刻意模仿的、帶著幾分少年人特有的清秀,卻又努力顯出幾分焦灼和“懂事”。

我將信箋折好,喚來守在門外、眼睛依舊紅腫的碧桃?!鞍堰@個,立刻送去大小姐的明月樓。

”我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就說我醒后心中不安,特向大姐請罪,

并有一事關(guān)緊要之事相詢?!北烫疫t疑地接過信箋,看了看我平靜得可怕的臉,

終究不敢多問,低頭應(yīng)了聲“是”,匆匆去了。我走到窗邊,推開半扇窗欞。

秋日的涼風(fēng)帶著蕭瑟的氣息灌入,吹散了室內(nèi)濃重的藥味,也吹得我額角的傷口陣陣發(fā)涼。

明月樓的方向,在層層疊疊的飛檐之后。大姐謝明璃……這張看似端莊賢淑的牌,

該打出去了。---等待回音的時間,每一刻都像在油鍋里煎熬。我強迫自己躺在床上,

閉上眼睛,腦海里卻全是青梧躺在暗牢冰冷潮濕的地面上、渾身是血、氣息奄奄的模樣。

劉嬤嬤那句“背脊骨怕是……”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反復(fù)地切割著我的神經(jīng)。她該有多痛?

那個總是低著頭、安靜得如同影子的小侍女,在承受著怎樣的折磨?

窗外的天色從慘白漸漸染上暮靄的昏黃。終于,門外傳來輕巧的腳步聲,不同于碧桃的畏縮,

這腳步聲帶著一種刻意的從容和韻律?!笆雷樱?/p>

”是大姐謝明璃身邊最得力的大丫鬟翡翠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

恭敬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大小姐讓奴婢來回話,她稍后便到?!眮砹恕N易鹕?,

靠在床頭,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著,一下,又一下。不多時,門被輕輕推開。

謝明璃走了進(jìn)來。她換了一身家常的藕荷色軟緞長裙,發(fā)髻也松散了些,

只簪了一支素雅的玉簪,臉上薄施脂粉,恰到好處地掩飾了宮宴那日的些許失態(tài),

又恢復(fù)了那份端方持重的嫡長女風(fēng)范。只是那眼底深處,依舊是一片沉靜的審視和算計。

她目光在我額頭纏著的紗布上停留了一瞬,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舒展開,

帶著恰到好處的關(guān)切:“云歸,頭還疼得厲害嗎?太醫(yī)開的藥可按時服用了?

”她走到床邊不遠(yuǎn)處的紫檀木圈椅上坐下,姿態(tài)優(yōu)雅。“勞大姐掛心,好些了。”我垂下眼,

聲音帶著刻意的虛弱和一絲不安,手指無意識地揪著錦被的一角,

“宮宴之事……是弟弟魯莽失儀,連累大姐在眾人面前……”“過去的事,不必再提了。

”謝明璃輕輕打斷我,語氣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終結(jié)意味,

仿佛那場鬧劇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父親雖震怒,終究是心疼你的。你安心養(yǎng)傷便是。

”她端起翡翠適時奉上的茶盞,用杯蓋輕輕撇著浮沫,動作從容。鋪墊已過,該進(jìn)入正題了。

我深吸一口氣,抬起眼,目光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驚慌和無措,

看向她:“大姐……那《玉臺新詠》的抄本……”謝明璃撇茶沫的動作微微一頓,抬起眼,

目光銳利地掃向我:“哦?抄本怎么了?你信中說得語焉不詳,可是真出了岔子?

”“是……”我低下頭,聲音更低,顯得更加惶恐,“弟弟……弟弟前日想找出抄本,

預(yù)備著大姐要用時好及時奉上。誰知……誰知翻遍了書匣,竟……竟不見了蹤影!”“什么?

!”謝明璃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瞬,那份端方持重瞬間裂開一道縫隙,

露出了底下的震驚和一絲慌亂。那抄本是她準(zhǔn)備在翰林學(xué)士圈子里再博聲名的重要籌碼!

“怎會不見?你可仔細(xì)找過了?莫不是放錯了地方?”“書匣里里外外,弟弟翻檢了數(shù)遍,

連書房的犄角旮旯都找過了,確實……不見了!”我抬起頭,

眼神里充滿了“闖了大禍”的驚懼,“大姐,這可如何是好?那抄本價值連城,

更是前朝內(nèi)府之物,若真遺失,或是……或是被下人手腳不干凈……”我恰到好處地停頓,

留給她想象的空間。王府內(nèi)院失竊貴重物品,尤其還是她這位掌家小姐心心念念要用的孤本,

這傳出去,對她苦心經(jīng)營的才名和治家能力,將是何等打擊?謝明璃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

她放下茶盞,杯底與桌面碰撞發(fā)出清脆的一聲響。她站起身,在房間里踱了兩步,眉頭緊鎖,

顯然在急速思考著對策。“此事……非同小可?!彼O履_步,轉(zhuǎn)過身,

目光重新落在我臉上,那份審視和算計再次浮現(xiàn),甚至比剛才更濃,“云歸,你確定是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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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5-06-28 12:57: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