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的晨霧還未完全散盡，帶著昨夜殘留的涼意和牲口棚的草料味兒。老王頭正低頭給那頭立下“奇功”的花驢拌著加了點(diǎn)豆粕的草料，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捋著驢鬃，嘴里還念叨著：“慢點(diǎn)吃，慢點(diǎn)吃，今兒活計(jì)少不了…”破瓦罐里，昨日收的銅錢比前幾天厚實(shí)了些，叮當(dāng)聲聽著都讓人心安幾分。張承蹲在雜貨鋪墻根下，借著初升的日頭，正對著半片舊賬本勾畫昨日的進(jìn)出，眉頭雖還微蹙，但筆下已有了條理。
陸焱靠著橋墩冰冷的石壁，小口啜著張承遞過來的溫水，滋潤著火辣辣疼的嗓子。他望著漸漸活泛起來的街市，看著偶爾有熟面孔的商販過來租驢，心頭那點(diǎn)微弱的希望燭火，似乎又頑強(qiáng)地跳動(dòng)了一下。他捏了捏懷里新賺的銅錢，不再是孤零零的幾枚，而是有了點(diǎn)分量，沉甸甸地貼在胸口，帶著汗水的溫?zé)?。這點(diǎn)分量，是活下去的底氣，也是跟趙黑虎周旋的…一點(diǎn)點(diǎn)可憐的籌碼。
然而，這點(diǎn)微光，在絕對的力量和貪婪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雜貨鋪里，李掌柜撥拉算盤的聲音陡然停了。他猛地抬頭，渾濁的眼睛死死盯向巷口，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手里的算盤珠子無意識地滑落，在柜臺上滾了幾圈，發(fā)出幾聲空洞的脆響。
“來…來了…”老王頭也感覺到了什么，拌草料的動(dòng)作僵在半空，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下意識地攥緊了手里的韁繩，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
陸焱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鐵爪狠狠攥??！他猛地轉(zhuǎn)身，順著李掌柜驚恐的目光望去——
巷口，七八條彪悍的身影，如同陰云般堵死了晨光。為首一人，身材魁梧得像座鐵塔，滿臉橫肉，一道猙獰的刀疤從眉骨斜劈到嘴角，正是城南一霸，趙黑虎！他敞著懷，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和腰帶上別著的短柄砍刀，眼神陰鷙，像毒蛇般掃過橋頭這簡陋的站點(diǎn)、那幾頭瘦驢，最后，釘在了陸焱身上。
他身后，癩頭三和疤臉劉赫然在列，疤臉劉臉上還殘留著沒洗干凈的、隱約的污穢痕跡，此刻盯著陸焱和老王頭，眼神怨毒得幾乎要噴出火來。其他幾個(gè)打手，個(gè)個(gè)肌肉虬結(jié)，手里提著棍棒，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兇戾。
空氣瞬間凍結(jié)了。原本幾個(gè)想過來租驢的小販，嚇得魂飛魄散，掉頭就跑。整條街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只剩下驢子不安的噴鼻聲和老王頭牙齒打顫的咯咯聲。
趙黑虎邁著沉重的步子，一步步走過來，靴子踩在青石板上，發(fā)出“咚、咚、咚”的悶響，每一步都像踩在陸焱幾人的心尖上。他停在站點(diǎn)前，巨大的陰影將陸焱完全籠罩。
“陸三兒，”趙黑虎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沙啞，刮得人耳膜生疼，“三日之期，到了?；斘业你y子呢？”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攤在陸焱面前，掌心的老繭厚得像鐵皮。
陸焱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嗓子眼發(fā)緊，連咽口水都困難。他強(qiáng)壓下幾乎要跳出喉嚨的心，挺直了那因疲憊和舊傷而微微佝僂的脊背，啞著嗓子，盡量讓聲音不抖：“虎…虎爺，您看，這買賣剛有點(diǎn)起色，還沒回本…利錢，能不能再寬限幾日？下月初一，我…”
“寬限？”趙黑虎猛地打斷他，聲音陡然拔高，像炸雷一樣在橋頭炸開！他身后的打手們同時(shí)上前一步，棍棒在地上重重一頓，殺氣騰騰！“老子寬限你三日，是看你爹那點(diǎn)可憐香火情！不是讓你在這兒玩驢屎蛋子把戲糊弄老子的！”
他猛地一指那幾頭嚇得瑟瑟發(fā)抖的驢：“就靠這幾個(gè)瘦骨嶙峋的畜生，還有你這破草臺班子，下月初一？下輩子你也還不上！”他獰笑著，刀疤扭曲，“陸三兒，虎爺?shù)囊?guī)矩，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還不上，就拿東西抵！”
他兇狠的目光越過陸焱，直接釘在老王頭和他身后的破草棚上：“你那祖宅！地契！拿來！”
“祖宅？！”陸焱腦子“嗡”的一聲，幾乎炸開！那所謂的祖宅，根本就是子虛烏有！是他當(dāng)初為了借到印子錢，情急之下編造的謊言！他當(dāng)時(shí)想著，只要周轉(zhuǎn)幾天就能還上，哪想到…
“虎爺…那宅子…它…”陸焱急得額頭青筋暴跳，汗水瞬間浸透了破舊的單衣，后背的鞭傷被汗水一蟄，鉆心地疼。
“它什么它！”趙黑虎根本不容他解釋，眼神里的貪婪和狠厲毫不掩飾，“怎么？想賴賬？還是覺得虎爺我好糊弄？”他猛地一把揪住陸焱的衣領(lǐng)，那巨大的力量幾乎將陸焱整個(gè)人提離地面！破布般的單衣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撕裂聲。
“老子查過了！你那死鬼老爹，屁都沒給你留下！那破宅子，八成也是你編出來騙老子的！”趙黑虎湊近陸焱的臉，濃重的口臭和血腥氣撲面而來，眼神如同噬人的野獸，“敢耍我趙黑虎？我看你是活膩歪了！”
他猛地將陸焱摜在地上！陸焱悶哼一聲，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橋墩上，舊傷處傳來一陣劇痛，眼前發(fā)黑。
“給我砸！”趙黑虎一聲令下！
癩頭三和疤臉劉早就按捺不住，帶著獰笑，掄起棍棒就朝著那臨時(shí)搭起的破草棚砸去！“嘩啦”一聲脆響，支撐草棚的幾根細(xì)竹竿應(yīng)聲而斷，草棚頂塌了一半！掛在棚子上的、那塊寫著“金陵快驢”的紅綢破招牌，被疤臉劉一腳踩在污泥里，狠狠碾了幾下。
“我的驢！我的棚子！”老王頭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哭喊，不顧一切地?fù)渖先ハ胱o(hù)住他的驢，卻被一個(gè)打手粗暴地一把推開，踉蹌著摔倒在地，沾了滿身泥污。
“老東西！滾開！”疤臉劉啐了一口，眼神怨毒地掃過老王頭和那幾頭驚恐嘶鳴的驢，似乎在盤算著怎么報(bào)復(fù)那“一糞之仇”。
李掌柜早已嚇得縮在雜貨鋪柜臺后面，大氣不敢出，只聽見里面?zhèn)鱽硭惚P被碰倒、雜物落地的聲音。
張承臉色煞白，下意識地想上前扶陸焱，卻被趙黑虎一個(gè)兇狠的眼神瞪得釘在原地，手里的舊賬本掉在地上。
整個(gè)橋頭一片狼藉，哭喊聲、驢叫聲、打砸聲、趙黑虎手下囂張的喝罵聲混雜在一起，如同人間地獄。
趙黑虎居高臨下地看著掙扎著想爬起來的陸焱，像在看一只隨時(shí)可以碾死的蟲子。他彎腰，撿起地上那半片被踩臟的紅綢招牌，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啪”地一聲，將那破布狠狠摔在陸焱臉上。
“沒錢？沒宅子？”趙黑虎的聲音冰冷刺骨，帶著貓捉老鼠般的殘忍，“行啊?；斘掖蟀l(fā)慈悲，給你指條活路?！彼噶酥高h(yuǎn)處隱約可見的、冒著黑煙的山影，“城西新開了個(gè)黑石礦，正缺人手。把你賣進(jìn)去，干上十年八年，沒準(zhǔn)兒能把這筆債磨平了。”
他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齒：“放心，虎爺我親自押你去，保證礦上的把頭‘好好關(guān)照’你。你這身骨頭，榨干了油水，總能值幾個(gè)錢！”
賣入礦坑！十年八年！那和直接宣判死刑有什么區(qū)別？黑礦里的非人折磨，能活過一年都是奇跡！
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真切地籠罩下來。陸焱趴在地上，臉上蓋著那塊骯臟的紅綢，冰冷的泥土氣息混合著絕望，嗆入肺腑。他能聽到老王頭壓抑的哭泣，能感覺到張承投來的、充滿無力感的焦急目光，能聞到趙黑虎身上那股令人作嘔的暴戾氣息。
背上火辣辣的舊鞭傷，此刻更像是恥辱的烙印。難道…真就到此為止了？被自己編造的謊言和沉重的債務(wù)活活壓死？像條野狗一樣被賣進(jìn)暗無天日的礦坑？
不！不能！陸焱的手指深深摳進(jìn)冰冷的泥土里，指甲瞬間崩裂，滲出血絲。那點(diǎn)微弱的希望燭火，在絕境的風(fēng)暴中，非但沒有熄滅，反而被激發(fā)出一種近乎瘋狂的求生欲！他猛地扯下臉上的破布，抬起頭，盡管臉色慘白如紙，但那雙熬得通紅的眼睛，卻像淬了火的刀子，死死盯住趙黑虎，嘶啞的聲音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狠厲：
“虎爺！祖宅…有！秘方！我爹留下的秘方！能點(diǎn)石成金！值…值萬金！就在我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