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晌午，冬日的陽光難得透出幾分暖意……王爺踏入了嫡福晉宜修的正院……
宜修早已得了通傳，盛裝出迎，妝容精致，儀態(tài)端方，絲毫看不出前幾日被禁足時的陰郁，她將王爺迎入暖閣，親自奉上香茗，笑容溫婉得體：“王爺今日得空過來，可是有什么要緊事嗎？”
王爺接過茶盞，并未飲，只是用杯蓋輕輕撥弄著浮沫，目光落在宜修臉上，開門見山：“世蘭誕下小阿哥，本王想著賜名弘晟，你覺著如何？”，“宏晟，有光明正大之意，寓意極好，此名甚好”宜修依舊含笑回應(yīng)，王爺點頭又繼續(xù)道:“宏晟滿月將近，本王思慮再三，欲將他送入宮中，交由額娘撫養(yǎng)……”
宜修端著茶盞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顫，滾燙的茶水險些溢出 ，她迅速垂眸掩飾住眼底瞬間翻涌的驚濤駭浪，再抬眼時，已是滿臉恰到好處的訝異與隨即而來的“恍悟”與“贊同”，“送入宮中……由額娘親自撫養(yǎng)？”她語氣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遲疑，隨即化為堅定，“王爺思慮周全！德妃娘娘乃王爺生母，身份尊貴，由她老人家親自教養(yǎng)弘晟阿哥，實乃小阿哥天大的福分！一則，宮中條件遠(yuǎn)勝王府，太醫(yī)，嬤嬤皆是頂好的，更利于小阿哥成長 ，二則，額娘膝下清冷，有弘晟阿哥承歡，必能慰藉慈懷，此乃孝道，三則……”她頓了頓，聲音壓低，意有所指，“小阿哥養(yǎng)在深宮，遠(yuǎn)離王府是非，也更……安全穩(wěn)妥……年大將軍那邊，得知小阿哥得此殊榮，想必也只有感激涕零的份兒……”
她將王爺未曾明言，甚至自己內(nèi)心最陰暗的算計，以弘晟為質(zhì)，牽制年羹堯，都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包裝得滴水不漏，甚至主動將“年大將軍”點了出來，顯得無比貼心……
王爺深深地看了宜修一眼，對她這番“透徹”的理解和“賢惠”的表態(tài)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嗯，此事還需額娘首肯，你身為嫡福晉，入宮向母妃請安稟明此意最為妥當(dāng)，你準(zhǔn)備一下，稍后便進(jìn)宮一趟吧……”
“是，臣妾遵命，”宜修心中冷笑，面上卻恭順無比地應(yīng)下，“臣妾這就更衣，即刻入宮面見德妃娘娘?！彼鹕硇卸Y，姿態(tài)無可挑剔。
一個時辰后，紫禁城，德妃的正殿中……
殿內(nèi)熏著清雅的檀香，德妃烏雅氏端坐在鋪著坐褥的紫檀寶座上，她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看不出太多歲月的痕跡，眼神沉靜而深邃，帶著久居深宮磨礪出的精明與疏離……她聽著下首宜修恭敬地陳述王爺欲將年氏所生阿哥弘晟送入宮中由她撫養(yǎng)的請求……
宜修的聲音溫婉動聽，將王爺?shù)摹靶⑿摹?，小阿哥的“福分”，以及此舉對“安撫年家”的益處，說得天花亂墜……
德妃靜靜地聽著，手中捻著一串光滑的碧璽佛珠，臉上波瀾不驚，仿佛在聽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瑣事，直到宜修說完，殿內(nèi)陷入一片寂靜……
良久，德妃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老四……這次倒是辦得通透。” 她并未評價這提議本身的好壞，只評價了這個一直與她不合的兒子的行為，“通透”二字，含義深遠(yuǎn)，既點明了此舉背后的政治算計，也隱約透出一絲母子間心照不宣的默契，甚至……一絲對兒子終于懂得“制衡”之道的滿意……
她微微抬眸，目光落在宜修低垂恭敬的臉上：“既然是老四的意思，也是那孩子的福分，等過了年節(jié)，宮里熱鬧勁兒散了，天氣也暖和些，便將那孩子送進(jìn)來吧，本宮這里，自有妥當(dāng)人照料?！?/p>
塵埃落定。
宜修心中一塊大石落下，連忙起身，盈盈下拜：“臣妾代王爺，代年妹妹，叩謝額娘恩典！娘娘仁慈，弘晟阿哥能得額娘親自撫育教導(dǎo)，實乃幾世修來的福分！”她臉上帶著感激涕零的笑容，眼底深處卻是一片冰寒。
德妃淡淡地?fù)]了揮手：“起來吧，你回去告訴老四，本宮知道了。” 她顯然并無多談的興致，幾句閑話家常后，便端茶送客。
宜修恭敬地退出宮殿，宮門外，冬日的寒風(fēng)凜冽刺骨，吹在她精心修飾的臉上……她回頭望了一眼那金碧輝煌、卻冰冷壓抑的宮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復(fù)雜的弧度。
弘晟進(jìn)宮……這步棋，終究還是按著王爺?shù)男囊庾吡?，年世蘭，你的兒子，終究要成為別人手中的棋子……而她自己，在這盤大棋里，又將扮演怎樣的角色？她攏緊了身上的狐裘，登上暖轎，身影消失在重重宮墻的陰影之中。
王府內(nèi)，年世蘭尚在精心為兒子準(zhǔn)備滿月禮，渾然不覺，一張無形的，由她最親近的丈夫和最尊貴的婆母共同編織的巨網(wǎng)，正悄然向她懷中那小小的嬰孩籠罩而來。殿內(nèi)暖爐依舊，歡宜香的灰燼被仔細(xì)收好，等待著未知的查驗，而更大的風(fēng)暴，已在年節(jié)將近的平靜表面下，無聲醞釀……
朔風(fēng)卷過紫禁城層疊的琉璃重檐，發(fā)出尖厲悠長的嗚咽，如同深宮久積的幽怨在冬日里被重新喚醒，庭院里幾株老槐樹枯枝嶙峋，在鉛灰色的天幕下投下縱橫交錯的暗影，森然如鬼爪，無聲地爬滿了王府殿宇深沉的朱紅高墻……寒氣無孔不入，滲過厚重的門簾，直往人骨頭縫里鉆。
書房里，炭盆燒得極旺，上好的銀霜炭偶爾爆出細(xì)微的噼啪聲，卻驅(qū)不散那份沉甸甸的，冰水般凝滯的寂靜……王爺端坐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后，一管狼毫懸在鋪開的素白宣紙之上，墨跡在筆尖將凝未凝，他的目光落在虛空里，深不可測，仿佛穿透了眼前裊裊升起的暖意，落在一個更為幽遠(yuǎn)而寒徹的地方。
細(xì)碎而急促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打破了這片死水般的沉寂，門簾掀動，帶進(jìn)一股刺骨的冷風(fēng)，蘇培盛幾乎是踉蹌著沖了進(jìn)來，官帽下的鬢角已被汗水浸得微濕，貼在蒼白的臉頰邊……他撲通一聲跪在冰冷堅硬的青金石地面上，膝蓋觸地的聲響在空曠的書房里格外清晰刺耳。
“王爺，”蘇培盛的聲音帶著竭力壓抑的喘息，又因敬畏而微微發(fā)顫，他深深埋下頭去，“奴才回來了……年側(cè)福晉院里取的香灰，已連夜送進(jìn)太醫(yī)院，請胡院判親自掌過眼了?！?/p>
王爺握著筆的手紋絲未動，只有那筆尖凝著的一點濃墨，在無聲中悄然墜下，在宣紙上暈開一小團(tuán)突兀的墨漬，像一只驟然睜開的不祥之眼……
他緩緩抬起眼皮，視線沉沉地落在蘇培盛低垂的頭頂上，那目光如有實質(zhì)，銳利得能穿透皮肉，直刺入人心底最隱秘的角落。
“說”一個字，從他薄唇間吐出，干澀而冰冷，不帶絲毫暖意。
蘇培盛的頭垂得更低，前額幾乎要貼上冰涼的地面：“回王爺，胡院判……胡院判仔細(xì)查驗再三，言道……那香灰并無“異常”……”他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
書房內(nèi)，連炭盆的噼啪聲都消失了，空氣沉滯得如同凝固的琥珀，王爺懸著筆的手終于動了一下，緩緩擱置在青玉筆山上，動作輕緩，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他向后靠進(jìn)寬大的圈椅深處，椅背上的蟠龍雕飾硌著肩胛骨，帶來一絲清晰的痛感……
他微微闔上眼，手指無意識地揉捏著緊蹙的眉心，一聲極輕極低的嘆息，仿佛從胸腔最深處艱難地擠壓出來，帶著濃重得化不開的疑慮和一絲被命運捉弄后的茫然：
“當(dāng)真是……天意如此？”那聲音輕若蚊蚋，又重如千鈞，在寂靜的書房里幽幽回蕩，“連老天爺……也要留下這個孩子？”
片刻的死寂后，他復(fù)又睜開眼，眸中的波瀾已被強(qiáng)行壓下，只余下深潭般的幽暗……目光重新落在依舊伏跪于地的蘇培盛身上，聲音恢復(fù)了慣常的沉穩(wěn)，卻依舊透著難以驅(qū)散的寒意：“你起來吧。”
蘇培盛如蒙大赦，連忙叩首：“謝王爺恩典……”這才撐著發(fā)麻的膝蓋，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垂手侍立一旁，大氣不敢出。
“去，”王爺?shù)闹讣庠诒涞淖咸茨景该嫔陷p輕一點，“把福晉請過來?！?/p>
“嗻！”蘇培盛躬身應(yīng)諾，動作利落地倒退著出了書房門，身影迅速消失在門外灌入的冷風(fēng)中。
寒風(fēng)卷過抄手游廊，刮在臉上如同細(xì)小的刀片，蘇培盛裹緊了身上的棉袍，頂著風(fēng)快步穿行。
方才書房里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王爺最后那句輕若游絲的低喃，依舊在他耳邊嗡嗡作響……他深知那小小一包香灰背后牽連著王府后院最深的暗涌——年側(cè)福晉的盛寵，她身后如日中天的年氏一族，以及……王爺心底那根從未放松的弦……胡院判那句“并無異常”卻也可能是另一場風(fēng)暴前的寂靜……
他腳下更快，只想盡快把福晉請到，將王爺這燙手的旨意傳出去，自己才能從這無形的重壓下稍稍喘一口氣。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門簾再次被掀開，宜修裹著一件深紫色團(tuán)花錦緞鑲風(fēng)毛的斗篷走了進(jìn)來，發(fā)髻梳得一絲不茍，簪著點翠福壽簪，端莊的面容上看不出太多情緒，唯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審慎，她解下斗篷遞給身后的侍女，步履沉穩(wěn)地走到書案前，屈膝行禮：“臣妾給王爺請安?！?/p>
“坐吧。”王爺抬了抬手，目光在她沉靜的臉上停留了一瞬。
“謝王爺”宜修依言在書案下首的黃花梨木圈椅上坐下，腰背挺直，雙手交疊置于膝上，儀態(tài)無可挑剔。
蘇培盛無聲地奉上一盞剛沏好的碧螺春，青瓷蓋碗里茶香裊裊……
待宜修接過，他便垂著眼，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書房，順手將厚重的門簾嚴(yán)嚴(yán)實實地放下，隔絕了內(nèi)外……
書房里只剩下兩人，炭火偶爾的輕響，襯得室內(nèi)愈發(fā)安靜……宜修端起茶盞，指尖感受著溫?zé)岬拇杀?，輕輕撇了撇浮沫，卻并未啜飲，只是靜靜等著。
“小阿哥的滿月禮，”王爺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就由你來操辦……”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宜修平靜的臉上，“宮里必定會賜下恩賞，物件，份例，給小阿哥，也給年氏……務(wù)必辦得周全妥帖，顯出王府的體面?！?/p>
宜修放下茶盞，微微頷首，聲音溫婉而恭順：“臣妾明白，王爺放心，臣妾定當(dāng)盡心竭力，必不叫王爺費心，也不負(fù)宮里的恩典。”
“嗯，”王爺應(yīng)了一聲，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書案光滑的邊緣，“滿月過后，沒幾日便是年節(jié)了，你隨本王入宮赴宴，”他的話語略作停頓，目光似乎穿透了宜修，望向虛空，“把世蘭，還有小阿哥，也一并帶上?！?/p>
宜修端著茶盞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微微一緊，指尖的溫?zé)岱路鹚查g散去，留下一點冰涼的觸感……
帶年世蘭入宮赴宴？還要帶上那個剛滿月的，引得王爺疑竇叢生的小阿哥？她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遮住了眸底深處飛快掠過的一絲冷意。
年世蘭本就寵眷優(yōu)渥，若再攜子面圣，于御前得了恩賞青眼……她深吸一口氣，那口溫?zé)岬牟铓夥路饚е⒋痰募?xì)針，無聲地梗在喉間……然而她臉上的神情依舊紋絲不動，溫婉恭順得如同精心描繪的面具。
“王爺思慮周全，”宜修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柔和，帶著恰到好處的贊許，“小阿哥是王爺?shù)墓茄?，是咱們王府的祥瑞，自然該讓皇上瞧瞧這個金貴的皇孫，天家血脈，此乃人倫孝道，更是王府的榮光……”她微微抬起眼，目光誠懇地迎向王爺，“滿月宴一事，臣妾自當(dāng)殫精竭慮，必辦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既顯王爺慈愛，也彰天家恩澤，斷不會出半分紕漏?！?/p>
王爺看著她，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她溫婉的表象，直抵那深不見底的內(nèi)心……片刻，他才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聲音里聽不出情緒：“你辦事，本王一向是放心的?！毖粤T，他略顯疲憊地?fù)]了揮手，“去準(zhǔn)備吧……”
“是，臣妾告退……”宜修起身，再次屈膝行禮，動作優(yōu)雅從容，她轉(zhuǎn)身，步履沉穩(wěn)地走向門口，深紫色的裙裾在身后劃過一道無聲的弧線……門簾掀起又落下，隔絕了她離去的背影，也帶走了書房內(nèi)最后一絲屬于她的氣息。
書房里重歸寂靜，只剩下王爺一人，他緩緩靠回椅背，目光落在宣紙上那點暈開的墨漬上，久久不動，仿佛一尊凝固在權(quán)勢與猜疑漩渦中心的雕像……炭火的紅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側(cè)臉上，明暗不定。
朔風(fēng)掠過庭院，卷起地上零星的枯葉，打著旋兒撞在年世蘭所居的院子，正屋緊閉的朱紅菱花槅扇上，發(fā)出細(xì)碎而執(zhí)拗的聲響，屋內(nèi)卻暖意融融，馥郁的暖香靜靜流淌，與外間的肅殺恍如兩個世界……
臨窗的大炕上鋪著厚厚的猩紅洋罽，年世蘭斜倚著秋香色金錢蟒引枕，只著了件家常的玉色綾緞小襖，烏黑濃密的發(fā)松松挽著，卸去了珠翠，更顯出幾分慵懶的柔媚，她懷中抱著裹在杏子黃緙絲襁褓里的小阿哥，正低著頭，用指尖極其輕柔地逗弄著嬰孩粉嫩的臉頰。
小人兒醒著，烏溜溜的眼睛睜得很大，好奇地望著母親，偶爾咧開無牙的小嘴，發(fā)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頌芝輕手輕腳地掀開簾子進(jìn)來，走到炕邊，俯下身，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側(cè)福晉，事成了……”她聲音雖低，卻字字清晰，“昨兒個申時三刻，果然有個面生的小太監(jiān)，趁著咱們院里小丫頭去取碳的空當(dāng)，鬼鬼祟祟地溜到偏殿后頭那不起眼的墻角根兒，拿小瓷瓶兒刮走了好些咱們特意倒在那里的灰燼，動作麻利得很，轉(zhuǎn)眼就沒影了。”
年世蘭逗弄孩子的手指微微一頓，隨即唇角彎起一個極淺、極冷的弧度，像是冰層下悄然游過的一尾魚。
她并未抬眼，目光依舊膠著在孩子純真的小臉上，聲音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慵懶和一絲冰冷的嘲弄：“隨他們?nèi)ァ彼斐鍪持?，輕輕點了點嬰兒小巧的鼻尖，語氣輕描淡寫，仿佛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既然他們喜歡‘瞧’，那咱們就多‘燒’些……頌芝，記著，以后每隔個七八日，就‘照舊’去那偏殿里，燃上一爐‘上好的香’，灰燼嘛……”她終于抬起眼，眸子里水波瀲滟，深處卻淬著寒冰，“依舊倒在老地方，他們喜歡‘拿’，就讓他們‘拿’個夠……”
“是……”頌芝心領(lǐng)神會，低聲應(yīng)下，垂下的眼睫掩去了眸中的了然與冷意，這“上好的香”，自然不會是年側(cè)福晉日常所用之物……
正說著，門簾又是一動，帶進(jìn)一股清甜的牛乳香氣，安陵容端著一個剔紅牡丹花開的托盤走了進(jìn)來，盤上放著一個甜白釉暗刻云紋的蓋盅，她穿著素雅的藕荷色襖裙，臉上帶著溫順柔和的笑意，腳步輕快無聲。
“姐姐，”安陵容將托盤放在炕邊的小幾上，揭開盅蓋，一股更加濃郁的牛乳混合著茶香和蜂蜜的甜暖氣息彌漫開來，“剛熬好的牛乳茶，加了姐姐喜歡的滇紅和桂花蜜，最是暖身養(yǎng)氣……”她說著，目光溫柔地落在年世蘭懷中的襁褓上，自然地伸出手，“姐姐快趁熱喝兩口，潤潤喉，也讓陵容抱抱咱們小阿哥，沾沾福氣可好？”
年世蘭臉上的冰冷笑意瞬間融化，看向安陵容時，眼中是毫不掩飾的親昵和信任：“就你手巧，知道惦記我……”她小心翼翼地將襁褓遞過去，動作輕柔得像在交付一件稀世珍寶，“來，讓你干娘抱抱……”
安陵容熟練而溫柔地將孩子接過來，穩(wěn)穩(wěn)地抱在臂彎里，低頭看著那粉雕玉琢的小臉，滿眼都是真摯的喜愛，指尖輕輕拂過嬰兒細(xì)軟的額發(fā)……小阿哥似乎認(rèn)得她身上的氣息，在她懷里扭了扭小身子，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小手無意識地抓住了她一縷垂下的發(fā)絲。
“瞧瞧，小阿哥多親安妹妹……”年世蘭端起那盅溫?zé)岬呐Ｈ椴?，小口啜飲著，甜暖的液體滑入喉中，熨帖著四肢百骸，她看著安陵容抱著孩子的溫婉側(cè)影，眼中暖意融融……
頌芝靜立一旁，目光掃過安陵容抱孩子的嫻熟姿態(tài)，又落到年世蘭舒展的眉宇間，心中那根緊繃的弦似乎也稍稍松弛了些許。
就在這暖意融融，笑語晏晏的當(dāng)口，庭院里驟然響起一聲高亢尖利的通傳，如同冰錐般刺穿了暖閣內(nèi)溫馨的屏障：
“王爺——駕到——！”
聲音未落，安陵容臉上的溫婉笑意瞬間凍結(jié)，眼中閃過一絲極快的慌亂，她幾乎是本能地抱著孩子猛地轉(zhuǎn)身，腳步迅疾無聲，像一抹被驚擾的影子，飛快地退避進(jìn)光線更為幽暗的內(nèi)室深處，身影迅速被重重帷幔吞噬，只留下空氣中一絲若有若無的牛乳甜香……
年世蘭的反應(yīng)卻截然不同，她臉上的慵懶和暖意瞬間斂去，如同退潮般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恰到好處的，帶著幾分病弱嬌柔的恭謹(jǐn)……她迅速放下手中的甜白釉蓋盅，一手扶著炕沿，一手搭在頌芝及時伸過來的手臂上，動作略顯吃力地下了炕榻……就在她雙腳剛剛站穩(wěn)在地毯上的瞬間，沉重的門簾已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從外猛地掀開。
凜冽的寒風(fēng)裹挾著外面冬日的干燥氣息，洶涌地灌了進(jìn)來，吹得燭火一陣劇烈搖曳……
高大挺拔的身影逆著門外天光出現(xiàn)在門口，玄色貂裘的毛鋒上還沾著未化的寒氣，正是王爺。
年世蘭屈膝欲拜，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虛弱與恭順：“臣妾給王爺請安?！?/p>
王爺大步流星地跨入暖閣，帶進(jìn)一身室外的清冷，他目光如電，迅速掃過暖閣，頌芝垂首屏息侍立一旁，炕幾上甜白釉的蓋盅還氤氳著熱氣，空氣里除了熟悉的暖香，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極淡的，清甜的牛乳氣息，轉(zhuǎn)瞬便被涌入的寒氣沖散，內(nèi)室的帷幔靜靜垂落，紋絲不動……他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審視，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快起來……”王爺?shù)穆曇舸驍嗔四晔捞m的禮數(shù)，他上前一步，伸手虛扶了一把她的手臂，動作看似隨意，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他順勢攜了年世蘭的手，引著她重新坐回暖炕上，自己則在她身側(cè)坐下，目光落在她略顯蒼白卻依舊明艷的臉上，語氣溫和了幾分：“你身子還虛著，這些虛禮能免則免，本王不是早同你說過？好好養(yǎng)著……”
年世蘭就著他的力道坐下，低垂著眼睫，溫順地應(yīng)道：“是，臣妾記下了，勞王爺掛心……”她微微抬眼，眸中漾著水光，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依賴……
王爺?shù)哪抗庠谒樕贤Ａ羝?，那溫和之下，似乎總有一層難以穿透的薄冰，他轉(zhuǎn)而露出一絲笑意，打破了那短暫的審視氛圍：“有件事，倒值得你高興高興……”他側(cè)身，目光投向炕幾上備著的文房四寶……頌芝早已極有眼色地快步上前，手腳麻利地鋪開一張灑金玉版宣，又往松花石硯里注了少許清水，研開濃黑的墨汁……
王爺探手取過那支溫潤的紫檀木管狼毫，飽蘸濃墨，筆尖懸于紙面，凝神片刻，隨即手腕沉穩(wěn)落下，……濃黑的墨跡在灑金的宣紙上蜿蜒游走，力透紙背，兩個遒勁端方的大字躍然紙上——宏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