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程抬眸間剛好對上宗政楚文帶著笑的雙眸。
他不想惹什么麻煩,按照以往的處理方式,遵命辦事:“是,大人?!?/p>
章程在琴案前坐下,指尖輕輕撥弄,琴音漸起。
回音廊的設(shè)計讓每一個音符都在水面回蕩,仿佛有無數(shù)個琴聲從四面八方涌來。
樂班的幾位樂師早已聽得呆了,連趙山都放下了琵琶,怔怔望著章程的背影。
宗政楚文一動不動地站著,目光深邃。
曲至中段,章程忽然改了調(diào)式。
指尖一挑,貌似竟轉(zhuǎn)成了戰(zhàn)曲的片段。
只見琴音錚錚,如金戈鐵馬,旋律中又帶著散不盡的悲涼。
章程閉目,眉眼間被愁緒填滿,睫羽輕顫似要抖落眼中那化不開的憂傷。
宗正楚文愣住了,眼前的畫面讓他整顆心像被揪了一下。
有一種渴望了解眼前人的異樣心情。
他盯著章程看了許久,對方渾然不覺,直到最后一個音符落下,章程才睜開眼。
回音廊的琴聲余韻未散,章程垂首而立,雖未抬頭,但他感覺到宗政楚文的目光如實質(zhì)般落在自己身上。
“《梨花醉》后半段,是北疆戰(zhàn)曲的變調(diào)?”宗政楚文問道。
章程心里了然,宗政家世代將門,這位少卿大人又多次點評他的曲子,顯然是精通音律的,怎會聽不出其中關(guān)竅?
“回大人,罪臣只是覺得曲調(diào)相合,如有不妥之處,還請大人責(zé)罰。”章程聲音淡淡的。
宗政楚文眉頭蹙了一下,心里想的是:這人怎么回事,其他人若是犯了錯,都是請饒,他倒好,請責(zé)罰。
水榭中片刻安靜,只有檐角銅鈴偶爾被風(fēng)拂動,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宗政楚文回了思緒:“后日壽宴,就彈這首吧。”還未等章程回過神,他已轉(zhuǎn)身離去。
待腳步聲徹底消失,身旁的琵琶手趙山湊過來。
壓低聲音道:“章樂師,你膽子也太大了,那可是'鐵面閻羅'宗政少卿!”
“趙山…慎言?!?/p>
章程打斷他,表情嚴(yán)肅。趙山立刻噤聲,訕訕地退回樂班中繼續(xù)練習(xí)。
日影西斜。
章程揉著發(fā)酸的手腕,正收拾樂譜。
管事嬤嬤向他們幾人走來:“章樂師,該用晚膳了。”
他收起琴,隨眾人前往偏院。
宗政府規(guī)矩森嚴(yán),樂班眾人被安排在遠(yuǎn)離主院的一處小院,雖不奢華卻也整潔。
用過簡單的晚膳后,章程獨自在院中石凳上坐下,望著漸暗的天色出神。
暮色漸沉?xí)r,一陣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
章程聞聲抬起頭,卻見一個小廝提著食盒走來。
“章樂師,這是大人命小的送來的?!?/p>
小廝恭敬地放下食盒:“大人說,明日壽宴辛苦,請樂師早些歇息?!?/p>
章程怔住,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yīng)。
食盒打開,里面是幾樣精致的點心和一壺溫?zé)岬睦婊ㄡ劇?/p>
他盯著那壺酒看了許久,才輕聲道:“替我謝過大人?!?/p>
小廝退下后,章程倒了一小杯梨花釀淺嘗。
酒液入喉,清甜中帶著微苦,恰如他此刻心境。
他不明白宗政楚文為何對他另眼相待,更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在琴曲中泄露心事。
“罷了...”
章程仰頭飲盡杯中酒,決定不再多想。
*
宗政府的壽宴籌備已持續(xù)半月,府中上下忙得腳不沾地。
宗政府雖不喜鋪張,但老夫人六十大壽乃大事,朝中官員、世家故舊皆會登門,府中管事不敢有半點馬虎。
仆役在正廳外搭起錦棚,以避春末微雨。
廊下懸掛八寶琉璃燈,燈面繪著松鶴延年圖。
廚房從寅時起便升了灶火,廚娘們蒸制壽桃、燉煮參湯,案板上整只乳豬已抹了蜜汁,只待上火烤制。
宗政楚文立在廊下,看著管家指揮下人布置壽堂。
他身著深藍(lán)色錦袍,腰間玉帶在晨光中泛著溫潤的光澤,比平日官服少了幾分肅殺,多了幾分世家公子的矜貴。
崔琰早早過府幫忙,正核對賓客名單,忽而壓低聲音道:“聽聞嘉鈺公主要來為老夫人賀壽。”
“大人,樂班已在回音廊準(zhǔn)備就緒?!惫苁聥邒咦邅矸A報。
宗政楚文微微頷首:“章程可到了?”
嬤嬤一愣,顯然沒想到少卿大人會特意問起一個樂師,忙道:“章樂師天未亮就到了,正在調(diào)琴?!?/p>
“嗯?!弊谡膽?yīng)了一聲,目光不自覺地飄向回音廊方向。
“文兒?!崩戏蛉瞬恢螘r已站在他身后,一身絳紅色壽字紋錦袍,發(fā)髻上的金鳳簪在朝陽下熠熠生輝:“今日倒起得早?!?/p>
宗政楚文轉(zhuǎn)身行禮:“母親大壽,兒子不敢怠慢?!?/p>
老夫人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往年壽辰,你可都是最后一個到的?!?/p>
她順著兒子方才的視線望去:“聽說你昨日去了樂班住處?”
宗政楚文面色不改:“例行查看?!?/p>
“哦?”
老夫人輕笑:“你和你兄長都是精通音律的,這些年你們各有各的仕途,我還以為你早沒了興致…”
不待宗政楚文回答,府門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管家急匆匆跑來:“老夫人,大人,嘉鈺公主駕到!”
母子二人對視一眼,均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詫異。
壽宴請柬確實送往了宮中,但誰都沒想到備受寵愛的嘉鈺公主會親自前來。
宗政楚文整了整衣冠,快步向大門走去。
剛至前院,便見一頂鎏金轎輦停在階前,八名宮女分立兩側(cè)。
轎簾掀起,一位身著鵝黃色宮裝的少女翩然而下,發(fā)間金步搖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在陽光下劃出璀璨的弧線。
“臣參見公主?!弊谡墓硇卸Y。
公主笑吟吟地抬手:“大人免禮?!?/p>
她目光在宗政楚文身上轉(zhuǎn)了一圈,臉頰微紅:“本宮不請自來,不會打擾老夫人雅興吧?”
“公主駕臨,蓬蓽生輝?!弊谡膫?cè)身讓路:“請。”
壽堂內(nèi),老夫人已領(lǐng)著眾女眷候著。見公主進(jìn)來,眾人紛紛行禮。
“老夫人快請起?!?/p>
公主親手扶起老夫人,笑容甜美:“父皇常說宗政家世代忠良,今日特命本宮來為老夫人賀壽。”
她一揮手,身后宮女立刻捧上一個錦盒:“這是南海進(jìn)貢的珊瑚樹,祝老夫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老夫人連聲道謝,親自引公主入座。
賓客陸續(xù)到來,壽宴漸漸熱鬧起來。
朝中重臣來了大半,連一向玩世不恭的錦王也早早到場,此刻正與幾位宗室子弟在花園賞菊。
回音廊內(nèi),樂班已準(zhǔn)備就緒。
章程坐在琴案前,指尖輕撫琴弦做最后調(diào)試。透過珠簾,他能看到壽堂內(nèi)觥籌交錯的熱鬧場面,也能看到那個站在老夫人身側(cè)的挺拔身影。
趙山湊過來小聲提醒:“章樂師,快到我們上場了?!罢鲁厅c點頭,深吸一口氣平復(fù)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