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門關(guān)上,將靜湖苑那刻意營造的寧靜徹底隔絕。夕陽的余暉透過車窗,在陳默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卻驅(qū)不散他眼底凝結(jié)的寒冰。蘇柔指尖觸碰筆桿時那零點一秒的停頓,如同鬼魅的烙印,深深刻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反復(fù)回放。那不是茫然,是控制!是偽裝!
巨大的震驚過后,是排山倒海般的憤怒和被愚弄的屈辱感。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胸腔里燃燒著熊熊烈火,幾乎要將理智焚毀。蘇柔!那個他以為被自己親手推入深淵、承受著非人苦難的“犧牲品”,竟然可能是一場精心導(dǎo)演的、以自身為祭品的驚天騙局!她不僅騙過了醫(yī)生,騙過了坤哥,更騙過了被愧疚壓得喘不過氣的他!她利用了他的負罪感,像一條冰冷的毒蛇,悄無聲息地纏繞上來,吸食著他的精力、榨取著他的錢財,甚至……間接導(dǎo)致了林晚的崩潰!
“呼……”陳默重重一拳砸在方向盤上,喇叭發(fā)出短促刺耳的悲鳴,在空曠的停車場里回蕩。他強迫自己深呼吸,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試圖壓下那幾乎要破體而出的暴戾。憤怒解決不了問題。他需要冷靜,需要證據(jù),需要撕開那條毒蛇精心編織的畫皮!
他發(fā)動車子,引擎發(fā)出低沉的咆哮,如同他壓抑在胸腔的怒火。他沒有回家,也沒有去醫(yī)院,而是徑直駛向了秦隊長所在的分局。他需要借助警方的力量,也需要一個絕對安全、不受監(jiān)聽的地方。
分局的燈光徹夜不熄。秦隊長聽完陳默壓抑著巨大情緒、條理卻異常清晰的陳述,尤其是關(guān)于蘇柔指尖那細微異常的描述,眉頭擰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他指間的煙已經(jīng)燒到了濾嘴,卻渾然不覺。
“偽裝?”秦隊長吐出一口濃重的煙霧,眼神銳利如鷹,“陳默,這可不是小事。蘇柔的傷情鑒定是權(quán)威專家做的,腦損傷、神經(jīng)毒素侵蝕……這些都是有醫(yī)學(xué)影像和生化報告支撐的硬傷。偽裝成植物人狀態(tài)或許有極少數(shù)案例,但偽裝到連視神經(jīng)損傷這種生理指標都能騙過儀器?這……”他搖了搖頭,語氣帶著強烈的質(zhì)疑,“可能性太低了。而且,動機呢?把自己搞成這副樣子,就為了賴上你?”
“秦隊!”陳默的聲音因激動而有些嘶啞,“我知道這聽起來匪夷所思!但那個動作,我絕不會看錯!那不是無意識的觸碰!至于動機……”他眼中寒光閃爍,“如果她根本沒吸多少毒氣呢?如果她頭部受的傷遠沒有報告上寫的那么重呢?至于把自己搞成這樣……坤哥徹底甩掉了她這個包袱,她利用我的愧疚心安理得地享受著頂級療養(yǎng),更重要的是——林晚崩潰了!失明了!失憶了!她最大的‘障礙’消失了!這不就是她一直想要的嗎?把自己變成一個徹底的、無害的‘受害者’,永遠占據(jù)道德高地,永遠被‘照顧’著,同時看著林晚在黑暗中沉淪!這不就是對她那種扭曲心理最大的‘獎賞’嗎?!”
陳默的分析帶著一種殘酷的、洞穿人心的冰冷,讓秦隊長陷入了沉默。他掐滅煙頭,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陳默對蘇柔心理的剖析雖然偏激,但結(jié)合蘇柔過去的為人處世和那份對林晚根深蒂固的嫉妒,并非完全沒有道理。尤其坤哥痛快付賬又徹底消失的態(tài)度,確實透著古怪。
“還有,”陳默補充道,聲音壓得更低,“我懷疑坤哥知道內(nèi)情,甚至可能參與了。他甩包袱甩得太干脆了,像是早就計劃好的。蘇柔的‘蘇醒’時間點也卡得太‘巧’了,正好在林晚崩潰之后!”
秦隊長的眼神變得無比凝重。如果陳默的懷疑是真的,那這不僅是一樁惡毒的騙局,更可能牽扯到偽證、保險欺詐甚至更深的犯罪。
“你的懷疑……很危險,也很大膽?!鼻仃犻L最終沉聲開口,“但作為一個警察,我不能僅憑你一個觀察就立案調(diào)查。蘇柔是經(jīng)過正規(guī)程序鑒定的重傷受害者,受到法律保護。沒有確鑿證據(jù),我們什么也做不了,反而可能打草驚蛇,甚至被反咬一口?!?/p>
陳默的心沉了下去。
“不過,”秦隊長話鋒一轉(zhuǎn),眼中閃過一絲老刑偵的精明,“你發(fā)現(xiàn)的這個‘異?!旧砭褪且粋€值得深究的點。我會想辦法,在不驚動任何人的前提下,對蘇柔在靜湖苑的情況進行一些……非正式的了解。尤其是她的日常行為細節(jié)、護理記錄,還有……坤哥那邊最近的動靜?!彼聪蜿惸?,眼神帶著告誡,“陳默,聽著,在拿到鐵證之前,你絕對、絕對不能輕舉妄動!保持原狀!該去看她就去看她,該付錢就付錢!裝作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嗎?否則,一旦讓她察覺,以她目前這種‘狀態(tài)’,我們可能永遠也找不到破綻!”
“明白。”陳默用力點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忍耐,是為了最終的清算。
接下來的日子,對陳默而言,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滾燙的刀尖上行走。他依舊按時去靜湖苑“探望”蘇柔,帶著精心挑選的水果和昂貴的補品,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關(guān)切和沉重。他坐在那張昂貴的病床邊,用平靜甚至帶著一絲疲憊的語氣,說著無關(guān)痛癢的閑話,描述著窗外的天氣(盡管蘇柔“看不見”),匯報著林晚和趙小胖“毫無起色”的“近況”。
“晚晚還是老樣子,安安靜靜的,不太說話……趙小胖那邊……醫(yī)生說希望渺?!标惸穆曇舻统?,帶著刻意的無力感,目光卻如同最精密的探針,不動聲色地掃過蘇柔的臉,捕捉著她每一絲細微的反應(yīng)。
蘇柔大部分時間維持著那副空洞茫然的模樣,像一尊沒有靈魂的瓷娃娃。然而,當(dāng)陳默提到林晚的名字時,尤其是用那種刻意渲染的“毫無希望”的語氣時,陳默敏銳地捕捉到,她那放在被子外的手指,會極其輕微地蜷縮一下!雖然她的表情依舊茫然,眼皮甚至都沒有顫動,但那瞬間指尖肌肉的緊繃,像黑暗中一閃而過的微弱電火花,被陳默精準地捕捉到了!
還有一次,護工不小心打翻了一個水杯,玻璃碎裂的聲音在安靜的病房里格外刺耳。陳默看到蘇柔的身體在聲音響起的瞬間,有一個極其細微的、本能的緊繃!那絕不是深度昏迷或嚴重失智病人該有的反應(yīng)!那更像是一個正常人受到驚嚇時的下意識反應(yīng)!雖然她很快又“恢復(fù)”了茫然,發(fā)出含糊的嗚咽,但那個瞬間的破綻,如同冰面上的裂痕,讓陳默的心跳驟然加速!
這些細微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破綻”,在陳默眼中,卻如同黑夜中的燈塔,堅定地指向一個方向——她在偽裝!她的意識是清醒的!她在聽!她在感知!
每一次發(fā)現(xiàn)這樣的“破綻”,陳默心中的怒火就燃燒得更加猛烈,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加冰冷的冷靜和耐心。他像一個最優(yōu)秀的獵手,在毒蛇的巢穴外,屏息凝神,等待著那致命一擊的機會。他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蘇柔病房的環(huán)境,留意著護工的交接班時間,默默記下房間內(nèi)物品的擺放位置。他在等待一個能徹底撕開她偽裝的契機。
與此同時,林晚在老房子的康復(fù),在張醫(yī)生不懈的努力下,似乎出現(xiàn)了一絲極其微弱的轉(zhuǎn)機。張醫(yī)生嘗試著將音樂引入了治療。她不再刻意避開林晚過去的歌曲,而是從一些極其輕柔舒緩的純音樂開始,慢慢地,試探性地加入一些節(jié)奏簡單、旋律溫暖的流行歌。
這天下午,陽光透過老舊的格子窗,在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張醫(yī)生打開音響,一首旋律輕柔、帶著淡淡懷舊氣息的老歌緩緩流淌出來,充滿了時光沉淀的溫柔。
林晚安靜地坐在窗邊的藤椅上,空洞的眼睛“望”著窗外模糊的光影。當(dāng)音樂響起時,她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隨著旋律的流淌,她的身體似乎比平時放松了一些,微微側(cè)著頭,像是在專注地傾聽。
張醫(yī)生心中一動,沒有打擾她。
一曲終了,短暫的安靜后,下一首歌的前奏響起——是《小幸運》。簡單干凈的吉他撥弦,帶著青春特有的青澀和美好。
就在前奏響起的剎那!
林晚的身體猛地一顫!
她放在膝蓋上的雙手驟然收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她那空洞的、蒙著灰翳的眼眸深處,仿佛有什么東西極其劇烈地掙扎了一下!一絲極其痛苦、極其混亂的光芒,如同溺水者掙扎時濺起的水花,在她眼底一閃而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她的嘴唇微微張開,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其輕微、如同嗚咽般的吸氣聲!整個身體都繃緊了,像是被無形的電流擊中!
“晚晚?”張醫(yī)生立刻關(guān)掉音樂,快步上前,蹲在她身邊,緊張地握住她冰涼的手,“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林晚急促地喘息著,身體還在微微顫抖,空洞的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茫然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苦。她張著嘴,似乎想說什么,卻只能發(fā)出幾個破碎模糊的音節(jié):“……光……好吵……痛……”
光?吵?痛?
張醫(yī)生心中劇震!這反應(yīng)太強烈了!這首歌……觸動了什么?!《小幸運》……這和她的創(chuàng)傷似乎沒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難道是旋律本身?還是某個特定的音符?
“沒事了,晚晚,沒事了,音樂關(guān)掉了?!睆堘t(yī)生柔聲安撫著,心中卻翻起了驚濤駭浪。她敏銳地意識到,音樂——這個林晚曾經(jīng)賴以生存、融入靈魂的表達方式——很可能是喚醒她破碎記憶和感知的一把關(guān)鍵鑰匙!但這把鑰匙,同樣可以打開潘多拉的魔盒,釋放出那些被潛意識深埋的、足以將她再次摧毀的恐怖記憶!
必須慎之又慎!張醫(yī)生立刻將這個重要的發(fā)現(xiàn)和強烈的擔(dān)憂告訴了剛剛趕到老房子的陳默。
陳默聽完,看著藤椅上依舊沉浸在某種混亂痛苦余韻中、身體微微發(fā)抖的林晚,心中五味雜陳。希望與危險并存。他輕輕走過去,蹲在林晚面前,小心翼翼地握住她依舊緊攥著的手。
“晚晚,是我,陳默?!彼穆曇舻统炼鴾厝幔瑤е鴵嵛康牧α?,“別怕,我在這里。”
感受到熟悉的觸碰和聲音,林晚緊繃的身體終于一點點放松下來,緊攥的手指也緩緩松開。她茫然地“看”向陳默的方向,另一只手摸索著抬起來,指尖顫抖著觸碰他的臉頰。
“默……”那個模糊的音節(jié)再次響起,帶著一絲劫后余生的脆弱依賴。
“嗯,我在?!标惸兆∷氖郑p輕貼在臉上,用自己的溫度驅(qū)散她的恐懼。他心中有了決斷。音樂是喚醒她的希望,但需要最精心的引導(dǎo)和守護。他看向張醫(yī)生,眼神堅定:“張醫(yī)生,我支持用音樂療法。但請務(wù)必……務(wù)必小心篩選曲目,循序漸進。我會一直在她身邊。”
靜湖苑。夜。
高級病房區(qū)一片靜謐,只有走廊盡頭值班護士站亮著微弱的光。蘇柔的病房里一片黑暗,只有生命監(jiān)護儀發(fā)出規(guī)律的、微弱的綠光,映照著床上那個一動不動的人影輪廓。
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一個穿著護工制服、身影卻異常矯健靈活的身影如同貍貓般滑了進來,反手輕輕關(guān)上門。是秦隊長安排的人——經(jīng)驗豐富的女警小周,她憑借過硬的關(guān)系和背景審查,以“替班護工”的身份成功潛入。
小周屏住呼吸,像一道沒有重量的影子,悄無聲息地移動到病床邊。她沒有開燈,借著儀器屏幕微弱的光線,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一寸寸掃過床上“沉睡”的蘇柔。
蘇柔的呼吸平穩(wěn)而悠長,胸口隨著呼吸微微起伏,完全符合深度睡眠的狀態(tài)。她的臉在幽綠的光線下顯得格外蒼白,眼瞼緊閉,長長的睫毛覆蓋下來,沒有任何異樣。
小周的目光重點落在蘇柔的雙手上。手指自然放松地放在身側(cè),沒有任何緊張或刻意的姿態(tài)。她又仔細觀察了蘇柔的眼皮——沒有異常的顫動。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病房里死寂得可怕。小周如同雕塑般站在床邊,全身感官提升到極致。十分鐘……二十分鐘……毫無動靜。
難道……陳默真的看錯了?小周心中也升起一絲疑慮。
就在她準備放棄,打算按照原計劃不動聲色地離開時——
病床上,蘇柔的呼吸節(jié)奏,極其極其輕微地……變了一下!
那變化細微到幾乎無法察覺,就像平靜湖面被微風(fēng)拂過的一絲漣漪。原本均勻悠長的呼吸,在某個瞬間,出現(xiàn)了一個極其短暫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屏息!緊接著,呼吸似乎稍微加快了一絲絲,又立刻恢復(fù)了原狀!
如果不是小周受過最嚴苛的觀察訓(xùn)練,精神高度集中,絕對會錯過這個細微到極致的生理信號!
這不是深度睡眠者該有的呼吸模式!深度睡眠的呼吸是穩(wěn)定而規(guī)律的!這更像是……裝睡的人在努力維持平靜時,因長時間控制而產(chǎn)生的一絲微弱的疲憊和松懈!
小周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她不動聲色,繼續(xù)屏息觀察。
又過了大約五分鐘。
這一次,更加明顯了!
蘇柔那放在被子外、靠近床邊柜的右手小拇指,極其極其緩慢地、以一種肉眼幾乎難以追蹤的速度,向上……極其輕微地……勾動了一下!動作幅度小得如同羽毛拂過,隨即又恢復(fù)了原狀!
一次!可能是偶然的肌肉抽搐。
但緊接著,半分鐘后,那根小拇指,又以同樣的方式,極其緩慢、極其克制地……勾動了第二次!
這不是抽搐!這是……有意識的、試探性的動作!她在試探周圍是否安全!她在確認“看守者”是否松懈!
小周的后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她強壓住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她沒有再停留,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退出了病房。
走廊的陰影里,小周拿出加密通訊器,用只有秦隊長能懂的暗語,快速匯報了剛才觀察到的一切——那細微的呼吸變化,那兩次試探性的小拇指勾動!
“確認有意識殘留!高度偽裝!極度危險!” 這是小周匯報的核心結(jié)論。
夜涼如水。陳默坐在老房子林晚的床邊,借著窗外透進的微弱月光,看著她沉睡中依舊微蹙的眉頭。小周傳遞回來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他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也徹底澆滅了他最后一絲僥幸!
蘇柔!她果然在裝!而且偽裝得如此完美,如此隱忍!那兩次小拇指的勾動,是她對黑暗的試探,更是對陳默和警方耐心的挑釁!
憤怒的火焰在陳默胸腔里熊熊燃燒,幾乎要將他吞噬。這條毒蛇,不僅盤踞在靜湖苑昂貴的病床上吸食著他的血肉,她的陰影更如同附骨之蛆,時刻威脅著林晚剛剛出現(xiàn)一絲微弱轉(zhuǎn)機的康復(fù)之路!必須盡快撕碎她的偽裝!必須!
然而,秦隊長的警告猶在耳邊:沒有鐵證,打草驚蛇只會讓她隱藏得更深,甚至可能狗急跳墻,傷害林晚!
鐵證……哪里去找鐵證?她躺在那里,滴水不漏!陳默的思緒如同困獸,在憤怒和焦灼中瘋狂沖撞。突然,一個極其大膽、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閃電,猛地劈入他的腦海!
音樂!那把可能喚醒林晚、也可能釋放惡魔的鑰匙!
蘇柔對林晚的嫉妒深入骨髓,她對林晚歌聲的憎惡和恐懼,是刻在骨子里的!如果……如果讓林晚的歌聲,在蘇柔毫無防備的時候,穿透那層精心構(gòu)筑的偽裝壁壘……
這個念頭太過冒險!一旦失控,可能同時傷害到兩個脆弱的靈魂!但……這或許是唯一能直接刺激到蘇柔、逼她露出破綻的機會!陳默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手心沁出冷汗。他看向床上沉睡的林晚,眼神充滿了掙扎和痛苦。他不能拿林晚冒險……可是,蘇柔的存在本身,就是林晚康復(fù)路上最大的、隱形的毒刺!
“默……”
一聲極其微弱、帶著睡意朦朧的呼喚,打斷了陳默激烈的內(nèi)心交戰(zhàn)。
林晚不知何時醒了。她微微側(cè)著頭,空洞的眼睛在黑暗中茫然地尋找著,一只手下意識地伸出被子,在空中摸索著。
“我在?!标惸⒖涛兆∷鶝龅氖?,聲音瞬間變得無比溫柔,將所有的驚濤駭浪都壓了下去,“做噩夢了?”
林晚搖了搖頭,摸索著的手指輕輕抓住陳默的衣袖,像抓住唯一的依靠。她的嘴唇動了動,似乎在努力組織著語言,過了好一會兒,才發(fā)出幾個模糊不清的音節(jié),帶著一種奇異的困惑和……渴望:
“……歌……想聽……”
陳默的心猛地一跳!“歌?晚晚,你想聽歌?” 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林晚用力地點了點頭,抓著他衣袖的手緊了緊,臉上流露出一種孩童般單純的希冀。
一個計劃,在陳默腦中瞬間成型,瘋狂而孤注一擲。他需要張醫(yī)生的絕對配合。
第二天下午,陽光正好。張醫(yī)生推著輪椅上的林晚,走進了靜湖苑環(huán)境優(yōu)美的中心花園。這是康復(fù)計劃的一部分,讓林晚接觸自然的聲音和氣息。陳默“恰好”也在,他推著另一個輪椅——輪椅上坐著穿著柔軟病號服、帶著寬檐帽遮住大半張臉的蘇柔。護工跟在稍后一點的位置。
花園里綠樹成蔭,鳥鳴啁啾,噴泉的水聲淙淙流淌,營造出一種寧靜祥和的氛圍。陳默和張醫(yī)生推著各自的輪椅,停在了一片開滿白色小雛菊的花圃旁。陽光暖暖地灑在身上。
“這里空氣真好,晚晚,你聽,有鳥叫,還有水聲?!睆堘t(yī)生俯身在林晚耳邊,輕聲細語地引導(dǎo)著。
林晚微微側(cè)著頭,臉上帶著一絲恬靜,似乎真的在用心感受著周圍的聲音。
陳默則蹲在蘇柔的輪椅邊,用不大不小、恰好能讓周圍人聽到的音量,帶著刻意的關(guān)切說道:“蘇柔,曬曬太陽,對恢復(fù)有好處。” 他的手,看似隨意地搭在輪椅的扶手上,指尖卻微微用力,仿佛在傳遞某種無聲的指令。
蘇柔空洞的眼睛望著前方,毫無反應(yīng),如同精致的木偶。
就在這時,張醫(yī)生仿佛心血來潮,用極其溫柔的聲音對林晚說:“晚晚,這里的陽光和花香,讓我想起一首很溫暖的歌,我唱給你聽好不好?就哼一小段?!?她不等林晚回應(yīng),便用一種極其舒緩、帶著撫慰力量的語調(diào),輕輕哼唱起來。
哼唱的旋律,并非《追光者》,而是一首旋律簡單、充滿希望和力量的英文民謠《You Raise Me Up》的片段。張醫(yī)生的聲音溫柔而富有感染力,在寧靜的花園里如同涓涓細流。
林晚安靜地聽著,放在膝蓋上的手指,隨著旋律的流淌,極其輕微地、有節(jié)奏地輕輕點動著。陽光照在她蒼白的臉上,似乎為她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
而陳默全部的注意力,如同最精密的雷達,死死鎖定在輪椅上蘇柔的反應(yīng)!他的身體微微前傾,角度恰好擋住了后面護工的部分視線,但自己的余光卻像鷹隼般銳利!
張醫(yī)生哼唱的音量不大,但足夠清晰。當(dāng)那溫暖而充滿力量的旋律流淌到某個高音段落時——
陳默的心臟驟然停止了跳動!
他看到了!
蘇柔那藏在寬檐帽陰影下的、放在大腿上的左手!那只原本應(yīng)該毫無知覺、如同枯枝般的手!那只手的食指和中指,極其極其輕微地、以一種肉眼幾乎無法捕捉的幅度……蜷縮了一下!指尖深深掐進了掌心柔軟的布料里!動作快如閃電,瞬間又恢復(fù)原狀!
那絕不是無意識的抽搐!那是一種被強行壓抑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憎惡和抗拒!是對林晚相關(guān)事物(哪怕是歌聲)本能的、刻骨銘心的排斥反應(yīng)!是偽裝在極致平靜下,因猝不及防的刺激而泄露出的、最真實的情緒波動!
雖然只有短短一瞬,雖然細微到如同幻覺!但陳默看得清清楚楚!那瞬間肌肉的緊繃,那指尖掐入布料的力度!
鐵證!
如同最熾烈的巖漿沖破地殼,陳默壓抑了許久的憤怒和冰冷的殺意,在這一刻幾乎要沖破理智的堤壩!他猛地攥緊了輪椅的扶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出咯咯的輕響!他死死盯著蘇柔帽檐下那張依舊維持著茫然無知的臉,眼神銳利得如同淬了劇毒的冰錐,幾乎要將那層偽裝的畫皮生生剜下來!
“陳先生?”后面的護工似乎察覺到了陳默瞬間的僵硬和異常低沉的氣壓,有些疑惑地出聲詢問。
陳默猛地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那幾乎要焚毀一切的怒火。他緩緩松開攥緊扶手的手,再抬起頭時,臉上已經(jīng)恢復(fù)了那種帶著沉重疲憊的關(guān)切表情,甚至擠出一絲極其勉強的、苦澀的笑容。
“沒事?!彼曇羯硢〉鼗貞?yīng)護工,目光卻如同最冷的冰,最后一次掃過蘇柔那只已經(jīng)“恢復(fù)如?!钡氖?,“只是……看到她們這樣,心里……有點難受?!?他恰到好處地掩飾了過去。
計劃成功了!蘇柔的破綻,在他精心設(shè)計的“音樂刺激”下,暴露無遺!雖然只有一瞬,但足夠了!這足以證明她的意識是清醒的!她的情緒是活躍的!她的偽裝,并非天衣無縫!
陳默沒有再多看蘇柔一眼。他站起身,走到林晚的輪椅邊,輕輕握住了她依舊在隨著旋律輕輕點動的手指。林晚感受到他的觸碰,空洞的眼神轉(zhuǎn)向他,臉上露出一絲依賴的、模糊的微笑。
“我們該回去了,晚晚?!标惸穆曇舢惓厝?,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平靜。他推著林晚的輪椅,和張醫(yī)生一起,緩緩離開了這片開滿白色小雛菊的花圃,將身后那個坐在輪椅上、隱藏在帽檐陰影下的“完美受害者”,徹底拋在了充滿陽光和歌聲的花園里。
靜湖苑的午后陽光被厚重的窗簾隔絕在外,高級病房里彌漫著昂貴的香氛和死寂。輪椅被推回床邊,護工小心地將蘇柔“挪”回病床,蓋好被子,然后輕聲退了出去,帶上了房門。
當(dāng)門鎖發(fā)出“咔噠”一聲輕響,病房徹底陷入一片只有儀器微光的昏暗時——
病床上,那具仿佛失去靈魂的軀殼,驟然發(fā)生了變化!
蘇柔猛地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哪里還有半分空洞和茫然?!在儀器幽綠的微光映照下,里面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怨毒、憤怒和一種被徹底看穿后的、歇斯底里的恐慌!如同地獄深淵里爬出的惡鬼!
她的胸口劇烈起伏,不是因為虛弱,而是因為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無聲的咆哮!剛才花園里那該死的歌聲!那賤人哼唱的聲音!還有陳默……陳默那個雜種最后掃過來的眼神!
那眼神……冰冷!銳利!充滿了洞悉一切的嘲諷和……殺意!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他剛才那瞬間的僵硬和攥緊扶手的動作,絕不僅僅是“心里難受”!他是故意的!那個哼唱,根本就是試探!是陷阱!
“呃啊——!”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野獸受傷般的低吼從蘇柔喉嚨深處擠出。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抓住身下昂貴的絲質(zhì)床單,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撕扯!指甲劃破了光滑的布料,發(fā)出刺耳的“嗤啦”聲!
偽裝!被識破了!
這個人知像最毒的蛇,瞬間噬咬了她的心臟!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淹沒!陳默會怎么做?告訴警察?揭穿她?坤哥……坤哥那個混蛋早就撇清關(guān)系了!一旦暴露,等待她的將是身敗名裂,是法律的嚴懲,是比死更可怕的結(jié)局!
不行!絕對不行!
極致的恐懼瞬間轉(zhuǎn)化成了更瘋狂的惡毒!她不能坐以待斃!光識破還不夠!必須讓他永遠閉嘴!讓他付出最慘痛的代價!讓他……生不如死!
一個更加瘋狂、更加惡毒的計劃,在她被識破的瞬間,如同毒藤般瘋狂滋生!目標——林晚!那個讓她嫉妒到發(fā)狂、又害她淪落到如此地步的賤人!還有……陳默!
她猛地坐起身,動作迅捷得完全不像一個“重傷”的病人。她摸索著,動作雖然因為長期偽裝而有些僵硬,卻異常精準地從枕頭下層的夾縫里,摸出了一個用防水袋包裹的、極其小巧的一次性手機!
這是她最后的底牌,是坤哥當(dāng)初“安頓”她時,留下以備“不時之需”的。從未啟用過。
幽綠的屏幕光映亮了她扭曲猙獰的臉。她顫抖著(這次是真實的恐懼和興奮交織的顫抖)開機,憑著記憶,輸入了一串冗長而復(fù)雜的加密號碼。電話接通了,那頭一片死寂,沒有任何聲音。
蘇柔將嘴唇湊近話筒,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瘋狂和淬毒的恨意,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磨出來的:
“計劃……暴露了!陳默發(fā)現(xiàn)了!他一定會追查到底!聽著,我要你立刻動手!目標——林晚!我要她徹底消失!不,我要她比死更痛苦!還有……那個多管閑事的張醫(yī)生!一起處理掉!干凈利落!用‘老辦法’!制造意外!事成之后……錢,翻倍!不,三倍!”
電話那頭,依舊是死一般的沉默。幾秒鐘后,傳來一聲極其輕微、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吸氣聲,然后,是“嘟…嘟…嘟…”的忙音。
電話被掛斷了。
蘇柔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癱軟在病床上,手中的一次性手機滑落。她大口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眼神里充滿了毀滅的瘋狂和后怕。她看著天花板上儀器幽綠的反光,嘴角卻緩緩咧開,扯出一個怨毒而扭曲的笑容。
陳默,你想保護她?你想揭穿我?
晚了!
我要讓你親眼看著,你拼了命想守護的光,是怎么在你眼前……徹底熄滅的!
我要讓你……永墮地獄!
與此同時,城市的另一端。陳默剛剛將林晚送回老房子安頓好,正與張醫(yī)生在客廳低聲討論著花園里的“成果”和下一步極其謹慎的對策。他完全不知道,一場針對林晚和張醫(yī)生的、更加致命而隱蔽的腥風(fēng)血雨,已經(jīng)在黑暗中悄然拉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