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那如同巨獸咽喉般的門洞,沈都的景象撲面而來。
與李國桃都的繁華精致不同,沈都的建筑風(fēng)格雄渾、粗獷。
多用巨大的青石壘砌,線條剛硬,棱角分明,透著一股北方特有的冷硬氣質(zhì)。
街道寬闊,但路面坑洼不平,積水處反射著灰暗的天光。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復(fù)雜的氣味。
劣質(zhì)煤炭燃燒的嗆人煙氣、牲畜的腥臊、食物發(fā)酵的酸餿。
以及一種無處不在的、緊繃的壓抑感。
行人大多步履匆匆,神色警惕或麻木,店鋪門臉陳舊。
鮮少看到李國都城那種精致的裝飾和悠閑的氣氛。
偶爾有披甲執(zhí)銳的士兵小隊沉默地巡邏而過,沉重的腳步聲敲打著地面,更添肅殺。
整個城市仿佛一頭蟄伏的、疲憊卻又充滿戒備的巨獸。
正處在某種難以言喻的壓力之下——
內(nèi)憂?外患?抑或兼而有之?
李安無從分辨,只覺得那股沉重的壓抑感,如同實質(zhì)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他們被沈國士兵押送著(或者說“護(hù)送”著),穿行在陌生的街道。
李安那身格格不入的錦袍吸引了無數(shù)道或好奇、或鄙夷、或麻木的目光,像芒刺在背。
最終,隊伍在一處相對僻靜的街巷停下。
眼前是一座獨立的院落。
門楣上掛著一塊黑底金字的匾額——“歸云館”。
字體飄逸,帶著幾分出塵之意。
單看這名字和門面,倒有幾分清雅。
朱漆大門緊閉,兩側(cè)是高高的、粉刷成灰白色的院墻,墻頭覆蓋著黑色的瓦當(dāng)。
“到了?!?/p>
疤痕軍官上前,用刀鞘毫不客氣地敲了敲門環(huán),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開門!‘貴客’到了!”
大門從內(nèi)打開一條縫,露出一張蒼老而木然的臉。
門房顯然早已得到通知,沉默地讓開道路。
士兵們沒有跟進(jìn),只是如同兩排冰冷的石樁般守在門外。
疤痕軍官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齒:“‘歸云館’,請吧,質(zhì)子殿下。
好好享受您的‘清凈’。”
李安在李良的攙扶下,邁過高高的門檻。
就在他踏入院內(nèi)的瞬間——
一股濃烈到令人眩暈的陳舊檀香混合著塵土的氣息撲面而來。
這氣息是如此熟悉!瞬間擊中了他記憶深處某個角落!
眼前精致卻空曠的庭院、回廊、假山、枯池……
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飛速扭曲、變形!
腳下的青石板路融化、流淌,變成了記憶中李國皇宮那光滑如鏡、倒映著宮燈輝煌的金磚地面!
兩側(cè)回廊上精雕細(xì)琢的木質(zhì)欄桿,瞬間拉伸、拔高。
化作了承天殿外那冰冷、巨大的漢白玉雕龍欄桿!
遠(yuǎn)處那座小小的、干涸的假山池,水波詭異地蕩漾起來。
倒映出的不再是枯枝敗葉,而是母親寢宮外那株盛開如雪的梨樹!
微風(fēng)拂過,仿佛帶著梨花的甜香,混合著母親身上淡淡的、溫暖的馨香……
“安兒,你看這梨花,多美啊……像不像天上的云朵落下來了?”
母親溫柔帶笑的聲音,仿佛就在耳畔,清晰得如同昨日。
然而,這溫暖的聲音還未散去,另一個冰冷、威嚴(yán)、帶著金屬質(zhì)感的呵斥聲如同驚雷般炸響
“云?!
身為龍子,眼中豈能只有浮云!
你要看的是江山!是社稷!
是握在手中的權(quán)柄!婦人之仁,如何成器?!”
李承武的聲音!
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刺穿了那梨花的幻影和母親的低語!
“??!”李安發(fā)出一聲短促的痛哼,猛地甩頭,試圖驅(qū)散這糾纏不休的幻聽。
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內(nèi)衫。
眼前景象恢復(fù)了“正常”。
依舊是歸云館那精致卻處處透著疏于打理痕跡的庭院。
假山池是干涸的,積著落葉和灰塵。
回廊的朱漆有些剝落,露出底下灰暗的木色。
庭中的幾株花木也顯得無精打采。
所謂的“歸云”,更像是一種刻意的粉飾。
掩蓋不住其內(nèi)在的衰敗與囚禁的本質(zhì)。
這哪里是歸隱云端的仙館?
分明是一座精心打造的、涂著金粉的牢籠。
門房引著他們穿過庭院,來到一處獨立的廂房前。
房間還算寬敞,一明兩暗的格局。
家具是上好木料所制,雕工也算精細(xì)。
但都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塵,透著一股久無人居的陰冷氣息。
窗紙有些泛黃,光線透進(jìn)來,帶著一種昏沉沉的質(zhì)感。
空氣里那股陳舊的檀香味揮之不去,混合著淡淡的霉味。
李良從進(jìn)入院門起,那鷹隼般的目光就未曾停止過掃視。
他先于李安一步踏入房間,動作迅捷而無聲,如同最警覺的獵豹。
他迅速檢查了門窗的插銷、墻壁的厚度、屋頂?shù)牧捍Y(jié)構(gòu)。
甚至用指節(jié)輕輕叩擊了幾處地面和墻壁,側(cè)耳傾聽回音。
他的動作帶著一種行云流水般的專業(yè),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不放過。
“門窗還算結(jié)實,但鎖具尋常,防君子不防小人。”
李良的聲音低沉,如同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
“墻壁是實心磚砌,隔音尚可。
屋頂結(jié)構(gòu)……能防風(fēng)雨,但若有高手從上方潛入……”
他微微搖頭,眼神銳利如刀,
“需得小心?!?/p>
他走到窗邊,推開一扇窗。
窗外正對著院墻,墻外是另一條冷清的街巷。
李良仔細(xì)看了看窗欞的間距,又伸手試了試窗框的牢固程度,然后猛地關(guān)緊窗戶,插好插銷。
“此窗視野受限,但需時刻留意。”
他轉(zhuǎn)身,目光落在房間角落一張積灰的幾案上。
走過去,拿起案上一個看似裝飾用的青瓷花瓶,掂量了一下,又放下。
隨后,他走到房間中央,抬頭看向房梁,似乎在尋找什么合適的著力點。
李安默默地看著李良忙碌。
這個沉默寡言、如同巖石般的男人,此刻用他一絲不茍的行動。
在這座名為“歸云館”的囚籠里,艱難地為他劃出一小塊暫時安全的領(lǐng)地。
這動作本身,比任何安慰的話語都更能讓李安那顆因穿越、因屈辱、因恐懼而狂跳不已的心臟,稍稍找到一絲落點。
“良叔……”
李安的聲音依舊有些沙啞,帶著劫后余生的虛弱。
“這里……就是歸云館?我們以后……就住這里了?”
李良停下了動作,轉(zhuǎn)過身,面對著李安。
昏沉的光線下,他那道猙獰的疤痕顯得更加深刻。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門邊,側(cè)耳傾聽了一下外面的動靜。
確認(rèn)無人靠近后,他才走回李安面前,距離很近,聲音壓得極低,確保只有兩人能聽見。
“公子,”
李良的稱呼依舊恭敬,但眼神凝重?zé)o比。
“此地名為‘歸云館’,實為沈國安置他國質(zhì)子的所在。
看似清幽雅致,實則……”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房間。
“處處耳目,步步荊棘。我們已入樊籠。”
他直視著李安的眼睛,仿佛要透過這雙還殘留著現(xiàn)代迷茫和古代驚惶的眼睛,看到那個他需要守護(hù)的核心。
“您的身份,是李國三皇子,李安。
您的母妃,是已故的淑妃娘娘?!?/p>
提到“淑妃娘娘”時,李良的眼神深處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痛楚。
但轉(zhuǎn)瞬即逝,快得幾乎讓人無法捕捉。
“淑妃娘娘的母族……三年前因事獲罪,失勢敗落。
娘娘她……也在不久后,于宮中‘病逝’?!?/p>
“病逝”兩個字,李良說得極其緩慢,極其沉重,每一個音節(jié)都仿佛帶著千鈞之力,砸在李安心頭。
那場暴雨夜的猩紅記憶碎片再次翻涌——冰冷的身體、蜿蜒的血溪、嬰兒的啼哭……是母親嗎?
那個“渾身是血的女人”?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李良的聲音更低了,帶著一種冰冷的諷刺。
“您的父王。在淑妃娘娘‘病逝’后,念及父子之情,賜予您‘恩典’——”
他刻意在“恩典”二字上加重了語氣。
“讓您遠(yuǎn)離國都紛擾,以皇子之尊,出使沈國,為兩國邦交……添磚加瓦?!?/p>
他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那絕不是笑容,
“期限……未定?!?/p>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小錘,敲打著李安對自身處境的認(rèn)知。
三皇子?母族失勢?母親“病逝”?父王的“恩典”?質(zhì)子?期限未定?
這些冰冷的信息碎片,與他腦海中現(xiàn)代的記憶、暴雨夜的片段、剛剛經(jīng)歷的沈關(guān)之辱、歸云館的幻象交織在一起,構(gòu)成了一張巨大而絕望的網(wǎng)。
“至于我,”
李良挺直了脊背,如同標(biāo)槍,眼神銳利而堅定。
“李良。曾是淑妃娘娘的貼身護(hù)衛(wèi)。娘娘……臨終前,將您的安危托付于我。
良,武藝尚可,這條命,是娘娘給的,從今往后,良的命,便是公子的盾,公子的刀,只要良一息尚存,定護(hù)公子周全?!?/p>
這番話,李良說得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
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夸張的表忠,只有最樸素的陳述和最堅定的決心。
這份沉重如山的承諾,在這座名為“歸云館”的精致牢籠里。
如同黑暗中的一點燭火,微弱,卻帶著足以灼傷靈魂的溫度。
李安看著眼前這個沉默如山、眼神卻燃燒著忠誠火焰的男人。
母親生前安排的忠仆……
這是他在這個冰冷、陌生、充滿敵意和囚禁的世界里,唯一的依靠,唯一的錨點。
“良叔……”
李安張了張嘴,喉頭哽咽,千言萬語堵在胸口。
最終只化作一聲帶著無盡復(fù)雜情緒的呼喚。
窗外,沈都的天空依舊鉛灰,沉沉地壓在歸云館的屋檐上。
遠(yuǎn)處似乎傳來模糊的更鼓聲,悠長而沉悶,宣告著又一個被囚禁的黃昏的降臨。
歸云館內(nèi),檀香與霉味交織的氣息縈繞不去。
精致的牢籠,囚徒的身份,父王的“恩典”,母親的“病逝”,沈國的輕蔑……
所有的一切,都如同一個冰冷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李安的靈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