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云館的日子,在隱秘的火種與學宮希望的微光中,依舊流淌著冰冷的壓抑。
孫主管的刁難如同例行公事,克扣的炭火讓廂房成了冰窖。
昨夜黑影的疑云也尚未散去。
李安裹著舊袍,正與李良低聲商議著如何利用即將到來的學宮公開講學日。
門廊外再次響起了那令人厭惡的、熟悉的喧囂。
“李安!出來!”
公子巍那油滑而跋扈的聲音穿透門板,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
李安與李良對視一眼,李良眼中瞬間燃起戒備的怒火,手已按上刀柄。
李安則面色沉靜,示意李良開門。
門開處,依舊是那張寫滿驕橫的臉。
公子巍今日換了身更加華麗的錦袍,環(huán)佩叮當。
身后跟著的隨從似乎比上次更多了幾個,個個面帶不懷好意的笑容。
他抱著雙臂,下巴微抬,用一種打量貨物的眼神看著李安,嘴角掛著譏誚。
“喲,我們尊貴的‘李囚’殿下,縮在這冰窟窿里孵蛋呢?”
公子巍嗤笑道,目光掃過李安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袍和凍得有些發(fā)青的手。
“嘖嘖,真是可憐吶。
本公子今日心情好,特地來給你這囚籠添點‘熱鬧’!”
他踱前一步,刻意避開上次被李安用“兩國邦交”頂回來的話題。
話鋒一轉,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謔:
“聽說,你李國皇子,也讀過幾天書?
識得幾個字?
不是只會耍弄些下賤把式的粗人吧?”
他身后的隨從立刻爆發(fā)出一陣哄笑。
李安沉默地看著他,眼神平靜無波,仿佛在看一場鬧劇。
這種赤裸裸的人身攻擊,對他而言已無太大波瀾。
公子巍見李安不接招,眼中戾氣一閃,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刻意的挑釁:
“怎么?啞巴了?還是被我說中了痛處?
既然你李國自詡文脈深厚,皇子也讀過圣賢書……”
他故意拉長了語調,環(huán)視了一下自己帶來的那些附庸風雅的跟班,大聲道:
“三日后,‘攬月樓’,本公子與幾位同好舉辦文會。
以文會友,品評詩詞歌賦,縱論古今文章!
李安,你可敢來?與我等‘切磋’一番?”
他特意加重了“切磋”二字,眼神中充滿了惡意的期待。
攬月樓是沈都一處頗有名氣的文人雅集之所。
來往的多是自命清高的士子或附庸風雅的權貴子弟。
公子巍此舉,顯然是想在公開場合,讓李安這個“敵國棄子”在眾多沈都“才俊”面前出盡洋相,將上次被逼退的羞辱,加倍奉還!
“若是不敢嘛……”
公子巍拖長了聲音,得意洋洋地欣賞著李安的臉色,雖然李安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
公子巍一字一頓地羞辱道:
“那就趁早滾回你的囚籠里縮著!
少出來丟人現(xiàn)眼!
也省得污了沈都文華之地!”
空氣仿佛凝固了。
李良的呼吸變得粗重,額角青筋隱現(xiàn),握著刀柄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
那“囚籠”二字,如同毒刺,狠狠扎在心頭。
他幾乎要忍不住拔刀!
李安卻依舊沉默。
他微微垂下眼簾,仿佛在認真思考公子巍的“邀請”。
心中卻在飛速權衡:
風險:
公開露面!
攬月樓人多眼雜,遠超歸云館范圍。
公子巍及其黨羽必然精心設局,極盡羞辱之能事。
自己若應對失措,不僅坐實“棄子無能”之名,更可能引來沈國高層更深的輕視甚至猜忌。
且身處陌生環(huán)境,安全風險陡增。
機遇:
這同樣是一個跳出“囚徒”身份窠臼、在沈都特定圈子面前亮相的機會!
若能在此等場合,以“質子”身份,展現(xiàn)出超越他們預期的才學或見識。
哪怕只是冰山一角,便能打敗他們心中“李國棄子”的固有印象。
為自己塑造一個“博學”、“有才”、“可交流”(而非純粹囚徒)的新標簽。
這對他后續(xù)接觸學宮、甚至尋找潛在盟友,都可能打開一扇意想不到的縫隙!
這與他尋求學宮機會的目標,在方向上是一致的,只是舞臺不同。
退縮?
固然安全,但將徹底坐實怯懦無能之名。
永遠被釘死在“囚徒”的恥辱柱上,后續(xù)的任何行動都將阻力重重。
應戰(zhàn)?
如履薄冰,一步踏錯便是深淵,但若能站穩(wěn)腳跟,便是破局的第一步!
無數(shù)詩詞典故、歷史策論、名篇警句在他腦中瞬間流淌而過。
那是屬于另一個時空的、浩瀚如海的知識儲備。
它們如同沉眠的火山,等待著一次噴發(fā)的契機。
但噴發(fā)的時機和烈度,必須精準控制。
不能是炫耀,不能是鋒芒畢露的挑釁。
必須是恰到好處的、能引人側目卻又不至于招致殺身之禍的“驚鴻一瞥”。
李安緩緩抬起眼簾。
他沒有看怒火中燒的李良,目光平靜地迎向公子巍那張寫滿得意與惡毒的臉。
臉上甚至露出一絲極其淺淡、帶著點無奈的微笑,仿佛是被逼無奈才不得不應承。
他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寂靜的小院,帶著一種奇特的、不卑不亢的淡然:
“巍公子相邀,以文會友,雅事也。”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公子巍和他身后那些哄笑的隨從,語氣平靜無波:
“安雖才疏學淺,亦知‘恭敬不如從命’。
三日后,攬月樓,安必準時赴約,向巍公子及諸位沈都才俊……討教?!?/p>
“討教”二字,他說得極其謙遜,仿佛真是一個虛心求學的后輩。
但在這謙遜的表象下,公子巍卻莫名地感到一絲不舒服。
仿佛一拳又打在了棉花上,甚至帶著點被對方牽著鼻子走的異樣感。
公子巍臉上的得意僵了一下,隨即被更深的惱怒取代。
他重重地哼了一聲:
“好!算你還有幾分膽色!
三日后攬月樓,可別嚇得尿了褲子不敢來!我們走!”
他甩袖轉身,帶著一群哄笑的跟班,如同得勝的公雞般揚長而去。
小院再次恢復死寂。
李良猛地踏前一步,聲音因為壓抑的憤怒而嘶?。?/p>
“公子!為何要應他?
那廝分明是設好了圈套等著羞辱您!
攬月樓人多眼雜,萬一……”
“良叔,”
李安打斷他,臉上的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靜的銳利,
“縮在囚籠里,固然一時安穩(wěn),但永遠都是砧板上的魚肉。
他們想看我出丑,我便讓他們看看,李國的質子,并非只會引頸就戮?!?/p>
他望向公子巍離去的方向,眼神深邃:
“羞辱,有時也能成為臺階。
關鍵在于,站在臺階上的人,是誰。”
歸云館的大門并未關上。
剛才的動靜顯然驚動了外圍的守衛(wèi)和館內其他仆役。
雖然無人敢靠近,但李安清晰感覺到幾道或好奇、或憐憫、或幸災樂禍的目光,從不同的角落投射過來。
公子巍在歸云館前公然挑釁敵國質子,并定下三日后攬月樓文斗之約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
迅速在歸云館這小小的囚籠,以及負責看守的底層士兵中,激起了一圈細微的漣漪。
李安轉身,走回冰冷的廂房。
袖中,那兩枚貼身藏著的、冰涼堅硬的小竹管,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此刻翻涌的心緒。
傳來一絲微弱卻堅定的存在感。
三日后的攬月樓,是龍?zhí)?,還是跳板?
他必須用屬于他的“知識”與“冷靜”,去搏一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