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夫君顧言之寒窗十載,終于等到他金榜題名。瓊林宴上,他將御賜的佳肴細細剔去魚刺,
送到我碗中,一如往昔。宴罷歸家,他為幼子擦洗身子,哼著歌謠哄他睡下,方才回到房中。
紅燭帳暖,他將我攬入懷中時,門外卻響起了侍從急切的叩門聲。往常,
他會把這當作閨房情趣,低聲在我耳畔呢喃:“月娘輕些,莫叫人聽了去。”這一次,
他聽完來報,卻毫不猶豫地推開我,翻身下榻。我隨他行至庭院,想從身后為他披上外衣。
卻見月光下,他對著那抹朝思暮想的身影,露出了我從未見過的,那種堪稱癡迷的笑意。
1.夜深露重,風里傳來一道清媚入骨的女聲?!芭抑皇桥?,
擾了狀元爺的清凈……”尾音又軟又長,似嗔似怨,分寸卻拿捏得剛好。顧言之收了笑,
等臉上恢復了那副清冷的君子派頭,才讓丫鬟把人送走。他一轉身就看見了我,
只說:“有點小事要處理,去去就回?!闭f完,他徑直離開,獨留我穿著一身單薄里衣,
在深夜的寒風里站著。我回房,在榻上枯坐了許久,他也沒回來。我終于忍不住披衣起身,
去了前院書房。窗紙上,映著顧言之和一個女子對坐的身影。那女子見我進來,也不躲,
起身拜了拜,笑意淺淺:“這位就是狀元夫人了吧,奴家昭昭,見過夫人?!币簧砭p色羅裙,
襯得她膚白如雪,在燭光下美得有些驚人。她揚起手里一方端硯,
聲音嬌柔:“狀元爺的硯臺,前日落在了畫舫。狀元爺說過,這方硯臺是夫人所贈,
意義不凡,奴便親自送了回來?!蔽依湫Γ驍嗨骸罢戳孙L塵的東西我嫌臟,不要也罷。
”“沈清月!”顧言之皺眉,“休得無禮?!闭颜哑擦似沧?,一副沒放在心上的樣子。
她轉而將一個描金漆盒遞到我面前,笑得天真:“這是奴家親手做的芙蓉糕,
聽狀元爺說小公子最愛甜食,便斗膽送來,賀小公子生辰之喜?!蔽业闹讣紫葸M掌心,沒接。
直到顧言之的語氣冷淡得近乎命令:“拿著?!蔽也派斐鍪郑骸坝袆谡颜压媚锪?。
”我不想當著外人的面與他爭執(zhí),接過漆盒,轉身回了臥房。許久,顧言之才進來。睡下后,
他從身后環(huán)住我的腰,“睡了?”我閉眼不答。他輕笑一聲,手掌撫上我的肩頭,
“她就一個風塵女子,你跟她計較什么?”我揮開他的手,“睡吧,我累了?!彼读艘凰?,
松開我腰間的手,翻過身背對我睡了。沒一會兒,我聽見他起身去了外間,
壓著聲音吩咐下人:去看看昭昭姑娘,是否平安到家。他自己都沒察覺,
那語氣里的小心翼翼。窗外忽起悶雷,隔壁房里,兒子阿念被驚醒,大哭起來。
顧言之比我更快,起身開門就過去了。我跨門進房時,
他正要把昭昭送的那盒芙蓉糕拿給阿念?!皠e給他吃,夜里積食?!蔽疑焓秩r,
顧言之卻側身躲開,語氣冷漠:“他哭著要,先哄住,別掃孩子興?!焙诎抵?,
他不耐煩的神色,比窗外的閃電更扎眼。等孩子睡熟,他先回了房,
“明日一早我要出門拜會恩師?!薄霸顼埐槐貍湮业牧?,你如今最要緊的,就是照看好阿念。
”2.我不是一開始,就是個圍著灶臺和孩子打轉的婦人。也曾有那么些年,
我跟顧言之一樣,把筆墨詩書看得比命重。我們青梅竹馬,從村塾同窗,到他赴京趕考,
我變賣嫁妝一路跟著??此剖撬橈L順水,實則是我步步退讓。退到最后,我放下了筆,
拾起針線當起繡娘,靠給人繡帕子荷包,換他的筆墨紙硯,換他安穩(wěn)讀書,不必為生計分心。
如今,他已是天子門生,新科狀元,前途無量。顧言之一早便出了門,
沒像往常一樣同我道別。我還是照例燉了他愛喝的蓮子羹,等他回來。等到天黑,
管家才匆匆來報?!胺蛉?,老爺差人傳話,說要隨王閣老南下巡查,即刻啟程。
讓您收拾些換洗衣物和常用書,半個時辰后,送到府門口。”那語氣公事公辦,
像在吩咐下人。我習慣了。這些年,他的行囊,向來是我一手打理。
我按時辰將包裹送到府門外,看見王閣老的車隊旁,顧言之的馬車里,赫然坐著昭昭。
她正伸手,撥弄車窗前掛著的一串風鈴。見了我,她撩開車簾,朝我柔柔一笑,“清月姐姐。
”她語帶無奈:“奴家本是受閣老之邀,南下為大人們撫琴助興的。狀元爺說姐姐不喜喧鬧,
便沒邀你同去。”我攥著包裹的手,指節(jié)泛白,說不出一句話。顧言之從馬車上探出身,
瞥我一眼:“王閣老的意思,順路讓她在車上講講江南風物人情。
”他的指尖在車窗上輕輕叩擊,發(fā)出清快的聲響。這是他心情極好時才有的習慣。
我忽然想起,三年前在京郊破廟,我高燒不退,是他一步一叩首,
求來的藥方;又想起他第一次鄉(xiāng)試中舉,用米酒在桌上笨拙地寫我的名字,說此生定不負我。
那時的他,眼里心里,全是我??扇刖┖?,他身邊開始出現各種各樣的女人。
最初我自然也哭鬧,撕他的詩稿,把他關在門外??蔀榱税⒛?,為了這狀元夫人的名頭,
我還是一次次妥協(xié)了??蛇@一次,我看得出,顧言之分明動了真心。他對昭昭的縱容,
就是當初對我的模樣。3.南下不過三日,昭昭便托人捎了封信回來。不是給顧言之的,
是給我的。信里沒字,只夾著一幅丹青小像。畫上,顧言之在船頭醉臥,衣衫半敞,
昭昭披著他的外袍,提筆將他的臉畫成了花貓,笑得眉眼彎彎。畫的落款旁,
還有一行小字:言郎醉墨。言郎。言郎。此后幾日,總有相熟的官夫人來訪,嘴上是閑聊,
話里話外卻都是顧言之與昭昭在江南的風流韻事?!奥犝f狀元爺在金陵為昭昭姑娘一擲千金,
買了支前朝的鳳頭釵?!薄昂沃?,秦淮河的詩會,狀元爺寫了首《贈佳人》,
夸昭昭姑娘是‘謫落凡塵的仙子’,現在都傳遍了!”我想堵住耳朵,卻又忍不住,
把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半月后,顧言之派人傳信,讓我去城外長亭接他。那日下了大雨,
我在長亭里傻等,寒意浸透了衣衫。車隊晚了一個時辰,我舉著傘在風雨里盼著,
終于看到了他的馬車。他的外袍,依舊披在昭昭肩上。見到我,昭昭先開了口,
語氣帶著藏不住的炫耀,“清月姐姐,今日車夫說家中有急事,要先行一步,
多謝姐姐親自來接我們呢?!蔽铱粗缟系耐馀?,“你要覺得這么說能讓你好過些,
我聽著就是?!闭颜训哪樕唤n櫻灾壬狭宋覀涞鸟R車,對我說:“先送她。
”“城南春熙巷,倚翠樓?!彼麍蟪龅刂窌r,我想起上月替他整理書稿,
從書頁里掉出的那張倚翠樓雅間憑條。昭昭竟也跟著上了我的馬車,笑著說:“勞煩姐姐啦。
”馬車上,兩人明明隔著距離,我卻覺得,那方寸之間,冷得能把人凍僵。
回到府中已是深夜,我徑直去了浴房。洗到一半時,門突然被推開。
顧言之在水汽里從身后抱住我:“月娘,想我了么?”一枚冰涼的玉佩貼上我的鎖骨,
“南下時在一家老鋪看到的,溫養(yǎng)凝神,我覺得很配你,喜歡嗎?”他的唇落在我的頸窩。
我聞到他身上屬于昭昭的甜膩脂粉香,胃里一陣翻涌,猛地將他推開。
我從銅鏡里看清了那玉佩,正是那副畫上,昭昭腰間掛著的那一枚。原來,是別人不要的。
到如今,我也成了那個需要被施舍的人。我轉身,將那幅畫取出,展開在他面前。
“同我解釋解釋,這又是什么?”4.他湊近我頸窩的動作停住,半晌,低低地笑了一聲,
“一個妓女,逢場作戲罷了,你跟她計較,小心人家說你這個狀元夫人的小家子氣。
”他還在護著她。我氣血上涌,再次用力推開他。他的臉色終于也冷了,“沈清月,
鬧夠沒有?”“你以為跟著我吃了幾年苦,就很了不得了是嗎?”話音剛落,
他一把將我橫抱起來,重重丟到床上,話里帶著威脅,“夫妻之間,還要我用強的不成?
”這一晚,他沒有半分憐惜,全是征伐與發(fā)泄。次日醒來,我便頭重腳輕,染了風寒。
到了午后,身子愈發(fā)滾燙,我沒撐住,讓管家去請了大夫。顧言之派人傳話時,
我正喝著苦藥。他說會盡快趕回來陪我。我沒回話。一直到傍晚,他的馬車才緩緩停在府前。
我剛要讓丫鬟扶我起身,卻見他先扶著一個嬌小的身影下了車,是昭昭。她捧著食盒,
探出頭來,“清月姐姐,聽聞你身子不適,特意燉了燕窩粥。言之說順路,便帶我一道來了。
”我突然覺得,這樣的日子,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我連偽裝的力氣都沒了。我沒理她,
重新躺下,閉眼假寐。明知我病著,顧言之還是先把昭昭送回樓,
又繞路去藥鋪為她抓了安神藥,才折返回府。他進屋后,有些不悅:“她一個弱女子,
你跟她計較什么?那么小氣,一點教養(yǎng)都沒有!”我繼續(xù)閉著眼。雖然喝了藥,
身子依舊燙得厲害。他隔了片刻,語氣緩和了些,“好些了嗎?”我沒答,
他便也沒再說什么。到了夜里,他主動探我的額頭,又將我攬進懷里,在我耳邊低語。
“月娘,昨夜是我不好,我下次輕些?!蔽抑徽f乏了,便翻身睡去。第二日,
我讓乳母照看阿念,自己昏沉睡了一整天,到傍晚才有了些力氣。剛想去看看阿念,
乳母卻慌張來報,說一個自稱昭昭姑娘的丫鬟,拿著老爺的信物,
派馬車來接小公子去倚翠樓聽皮影戲。我追問是誰應允的,乳母說是顧言之的意思。
我心頭一慌,立刻讓管家去找顧言之??膳扇サ娜嘶貋碚f,老爺今日休沐,一早就出去了,
不知去向。我急得渾身冒冷汗,正要去倚翠樓找人時,顧言之的隨從回來,遞給我一張字條。
字條上只寫著:“不用大驚小怪,帶阿念見見世面。”庭院里,涼風掃過手里的字條,
我輕笑一聲,松手讓字條隨風飄遠。等到深夜,后院才終于傳來歡聲笑語。
阿念舉著一個精巧的走馬燈撲進我懷里:“娘親!昭姨姨做的燈可好看了,
她還教我畫小人兒呢!”那股甜膩的脂粉香混著酒氣沖入鼻腔。我再也忍不住,
沖到一旁不停地干嘔?!霸趺戳耍俊鳖櫻灾M來,手落在我的背上。他遞過帕子,
突然問道:“月娘,你這個月的信期,可來了?”我猛然抬頭,撞上他的視線。他湊近我,
語氣里帶著壓不住的歡喜,“我們……是不是要有第二個孩子了?
”我避開他眼里跳動的狂喜,心煩意亂。他一直想讓我再為他生個女兒,湊個“好”字。
一夜無眠。第二日清早,我請了相熟的大夫來為我切脈。大夫捻著胡須,
滿面喜色地朝我道賀。我真的,又懷上了他的孩子。5.顧言之得知喜訊,
抱著我轉了好幾個圈。他一直盼著能再有個女兒。他主動推了所有邀約,
說要陪我去城外普陀寺上香,為孩子祈福??烧娴侥翘?,
我攥著求來的平安符在寺廟門前的石階上等他,差人去問了數次,他卻始終沒來。
我甚至還在想,他是不是被什么要緊的公事絆住了,直到他的隨從滿頭大汗地跑來:“夫人,
昭昭姑娘在臺上唱曲時,不慎從戲臺上摔下來了,老爺……暫時走不開。
”相熟的官夫人派人送來的慰問信里,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句,那昭昭不過是崴了腳,
皮都沒破,卻鬧得人盡皆知。也許是寺廟里的香火氣太濃,熏得我惡心反胃。
我捏著平安符的手指微微發(fā)顫,轉身走進了后山的藥師殿?!按髱?,
煩請……為我尋一個懂落胎之法的女尼?!北涞臏幑嗳牒碇?,我閉上眼,
眼淚卻止不住地滑落。我扶著墻,臉色煞白地走出偏殿時。一個熟悉的身影,
突然出現在眼前。顧言之半蹲在長廊盡頭,將他寬闊的脊背給了昭昭。這姿勢太過眼熟。
七年前我為了給他湊盤纏,日夜繡活熬壞了眼睛,他也是這樣蹲在床前,
背著我一步步走到藥堂;三年前京郊,我為求名師收下他,在雨里跪了一天一夜發(fā)起高燒,
他也是這樣背著我,走了三個時辰,只為求得一味草藥救我性命。那時他眼里的星光,此刻,
全落在了昭昭泛紅的眼眶里?!澳_還疼么?”他背著她,動作熟稔。
昭昭驚呼著摟住他的脖子,發(fā)絲掃過他的喉結。還沒等昭昭回答,
幾位與顧言同科的進士突然從門后出現。顧言之立刻放下昭昭,后退半步,理了理衣袍,
與她拉開距離?!邦櫺?,聽聞昭昭姑娘受了傷?”有人拍著昭昭的肩膀,意有所指,
“狀元爺親自陪著,這份情誼,可不一般??!”我側身想從人群縫隙穿過,
小腹的劇痛讓我踉蹌半步,手肘沒能控制住,碰到了昭昭的胳膊?!鞍パ?!
”她夸張地跌坐在地,眼淚瞬間涌了出來,“你怎么走路的?”她側頭看到是我,
眼里飛快地閃過一絲詫異與得意。她的那些擁躉,連同顧言之的同僚,立刻附和起來,
指著我?!斑€不給昭昭姑娘賠禮道歉!”“就是,你這人沒長眼睛嗎?
”因我極少在這些場合露面,他們大多不認得我。我扶著廊柱吸氣,
腹中絞痛讓我眼前陣陣發(fā)黑。我沒力氣理會他們。剛挪開兩步想走,
手腕突然被一股大力攥住。顧言之的指尖掐著我的腕骨,“跟她道歉?!彼穆曇衾涞孟癖?,
眼神里沒有半分往日的溫情。記憶里那個趕考路上將唯一的干糧全留給我,
自己餓得臉色發(fā)白的少年,和眼前這個逼我向一個風塵女子低頭的男人,
在光影里重疊又撕裂。胃里突然翻江倒海,我甩開他的手,一股腥甜涌上喉頭又被生生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