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時光，足以讓一個初出茅廬的金融系畢業(yè)生，在鋼筋水泥的叢林里褪去青澀，也足以將那些曾經(jīng)熠熠生輝的理想打磨得黯淡無光。林見溪便是如此。
此刻，她坐在自己那間不足十平米的初創(chuàng)公司“溪語咨詢”辦公室里，窗外是城市灰蒙蒙的天際線。空氣里彌漫著速溶咖啡的廉價香氣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紙張受潮后的霉味。房間里堆滿了各種文件夾和宣傳單頁，唯一一張還算體面的辦公桌上，散亂地攤著財務報表——一片觸目驚心的赤字，像一張咧開嘲諷大嘴的臉，無情地吞噬著她最后一點殘存的希望。
指尖劃過冰冷的屏幕，上面是銀行APP發(fā)來的最后通牒短信：【您的貸款將于本月25日到期，請確保還款賬戶資金充足?！亢竺娓淮屗呐K驟停的數(shù)字。手機屏幕微弱的光映在她臉上，勾勒出疲憊的輪廓和眼下濃重的陰影。這間傾注了她所有積蓄、承載著畢業(yè)后所有夢想的小小咨詢公司，像一艘被鑿穿了底的破船，正在她眼前不可挽回地沉沒。絕望，冰冷粘稠，從腳底蔓延上來，幾乎要將她溺斃。
就在這時，辦公桌上那臺老舊的座機電話，突兀地、尖利地響了起來。鈴聲在過分寂靜的空間里顯得格外刺耳，嚇得林見溪渾身一顫。她盯著那部電話，像盯著一條吐信的毒蛇，遲遲不敢伸手。會是誰？又是催款的？還是哪個不耐煩的客戶來追討遲遲未能交付的方案？每一個鈴聲都像敲打在她緊繃的神經(jīng)上。
最終，她還是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赴死的決絕，接起了電話。
“喂，您好，溪語咨詢。”她的聲音干澀沙啞，努力維持著最后一絲職業(yè)化的平穩(wěn)。
“林見溪？”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低沉、醇厚，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和久居上位的沉穩(wěn)感，瞬間驅散了電話線里滋生的電流雜音。這個聲音……林見溪猛地坐直了身體，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是他！沈聿修！
她永遠不會忘記這個聲音。就在半年前，一場規(guī)格頗高的金融行業(yè)創(chuàng)新論壇上。彼時她的公司剛接到一個稍有起色的項目，她也攢了幾個月的生活費咬牙買下那張入場券，試圖去碰碰運氣，尋找一絲可能的轉機。她精心準備了發(fā)言稿，鼓足勇氣在自由討論環(huán)節(jié)舉手，就一個微小金融產(chǎn)品的社區(qū)化運營提出了一個在她看來還算新穎的想法。她記得自己站起來時，手心全是汗，聲音也因為緊張而微微發(fā)抖。
然而，她的發(fā)言只進行到一半，就被一個冷冰冰的聲音毫不客氣地打斷了。
“邏輯混亂，成本測算完全脫離實際，落地路徑更是空中樓閣?！蹦莻€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感和一針見血的犀利，瞬間讓整個會場安靜下來。發(fā)言被打斷的窘迫和對方話語里毫不掩飾的否定，讓林見溪的臉頰瞬間燒得滾燙，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她順著聲音望去，看到了坐在嘉賓席前排的沈聿修——聿誠資本的掌舵人，業(yè)內(nèi)赫赫有名的“點金圣手”，以眼光毒辣、決策果決著稱。他當時只是淡淡地掃了她一眼，那目光像手術刀一樣銳利而冰冷，然后就移開了視線，仿佛她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制造了噪音的干擾源。
那場論壇之后，林見溪的公司就仿佛被詛咒了一般，項目接連告吹，資金鏈徹底斷裂。那個被打斷的發(fā)言和被沈聿修當眾否定的瞬間，成了她午夜夢回時反復咀嚼的苦澀，也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她心底。她甚至有些陰暗地想過，是不是沈聿修的影響力無形中扼殺了她最后的機會。
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她山窮水盡、公司即將關門大吉的時刻，打來這通電話的，竟然是沈聿修！
“沈……沈總？”林見溪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握著話筒的手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那份催命的財務報表被她無意識地攥緊，發(fā)出輕微的咯吱聲。
“是我?！彪娫捘穷^的沈聿修似乎并沒有寒暄的興趣，語氣直接得近乎生硬，“你現(xiàn)在方便嗎？關于你半年前在論壇上提到的那個社區(qū)金融服務的構想，我需要和你當面談談?！?/p>
社區(qū)金融服務構想？林見溪的大腦一片空白。那個被他批得體無完膚、斥為“空中樓閣”的點子？在她公司瀕臨絕境的此刻？這簡直像一個荒誕的玩笑！
“沈總，我……”林見溪張了張嘴，喉嚨發(fā)緊，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應。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絲微弱卻無法忽視的、被愚弄的憤怒在她胸腔里沖撞。她甚至想對著話筒質(zhì)問：您當初不是把它踩進了泥里嗎？現(xiàn)在又撿起來做什么？看我的笑話嗎？
似乎察覺到了她的震驚和遲疑，沈聿修的聲音依舊沒什么溫度，卻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決斷力：“聽著，林見溪。我對你的公司現(xiàn)狀略知一二?，F(xiàn)在不是意氣用事或者懷疑動機的時候。你的構想有致命的缺陷，但也有極其難得的種子。我需要這顆種子，而你現(xiàn)在，需要一根能把你拉出泥潭的繩子?！?/p>
他的話語像冰冷的鐵錘，敲碎了林見溪心中那點可悲的自尊和猜疑。他知道了！他知道了她公司的窘境！那句“需要一根繩子”更是赤裸裸地點破了她此刻搖搖欲墜的處境，像扒光了她的衣服，讓她在電話線另一端感到一陣刺骨的羞恥和寒意。但同時，一股更強大的、名為生存的本能攫住了她。繩子……哪怕這根繩子來自曾將她推入深淵的人，她還能有別的選擇嗎？
“地址發(fā)給我?！鄙蝽残逈]有給她猶豫的時間，直接下達了指令，“一個小時后，我的司機會到你樓下。”
電話被干脆利落地掛斷，只剩下單調(diào)的忙音。林見溪握著話筒，聽著那“嘟嘟”聲，如同聽著自己命運驟然轉向的轟鳴。窗外的天色似乎更陰沉了。她緩緩放下話筒，指尖冰涼。低頭看著那份被自己捏得皺巴巴的財務報表，看著上面宣判公司死刑的數(shù)字，再想到沈聿修那冰冷而強大的話語……絕望的冰冷與抓住救命稻草的灼熱，在她體內(nèi)激烈地撕扯著。
沒有時間了。她猛地站起身，沖到狹小辦公室唯一的洗手間鏡子前。鏡中的女人臉色蒼白，眼下烏青，頭發(fā)也有些凌亂，整個人透著一股被生活反復捶打后的憔悴。她擰開水龍頭，用冰冷的水狠狠撲在臉上，試圖讓自己清醒。水珠順著臉頰滑落，分不清是水還是別的什么。她用力拍打了幾下臉頰，對著鏡子里狼狽的自己，低聲命令：
“撐住，林見溪！你沒有退路了！”
她飛快地整理好頭發(fā)，換上自己唯一一套還算拿得出手的、熨燙妥帖的深色西裝套裙。鏡子里的人，雖然眼底依舊殘留著疲憊，但挺直的背脊和緊抿的嘴唇，總算勉強撐起了一絲職業(yè)女性的體面。當她拿起那個裝著所有公司資料、顯得空空如也的公文包時，指尖仍在微微發(fā)抖。包里那份皺巴巴的財務報表，像一塊烙鐵，燙著她的心。
一個小時后，一輛線條流暢、低調(diào)奢華的黑色轎車，如同沉默的巨獸，精準地停在了她那棟老舊寫字樓逼仄的街沿。穿著筆挺制服的司機下車，為她拉開了后座車門。林見溪深吸一口氣，那車廂里昂貴皮革混合著某種冷冽木質(zhì)香調(diào)的氣息撲面而來，與她辦公室里廉價的咖啡味和霉味形成了過于強烈的對比，讓她有一瞬間的眩暈。
她坐了進去。車門輕輕合上，隔絕了外面嘈雜的市聲。車子平穩(wěn)地啟動，匯入城市的車流。林見溪靠在舒適的真皮座椅上，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那些熟悉的、帶著煙火氣的店鋪和行人漸漸被拋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整潔寬闊的街道、造型冷硬的摩天大樓和精心修剪過的綠化帶。這輛載著她的車，正駛向一個與她掙扎求生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屬于資本與權力的中心。
她下意識地抱緊了懷里的公文包，仿佛那是她僅存的盔甲。包里，那份宣告失敗的財務報表，正無聲地嘲笑著她即將踏入的未知戰(zhàn)場。沈聿修這根浮木，究竟是救贖，還是另一場將她卷入更深漩渦的風暴開端？
車子最終駛入市中心一片鬧中取靜的頂級寫字樓區(qū)域，在一棟通體玻璃幕墻、在灰蒙蒙天空下折射出冷硬光芒的大廈前停下。旋轉門無聲地吞吐著衣著光鮮、步履匆匆的精英們。司機為她打開車門。
林見溪下車，抬頭仰望這座高聳入云的建筑。巨大的玻璃幕墻像一塊塊冰冷的鏡子，映照出城市鉛灰色的天空和她渺小的身影。一股巨大的壓迫感，混合著孤注一擲的決心，沉沉地壓在她的肩頭。她挺直背脊，緊了緊懷里的公文包，邁步，走進了那扇冰冷而沉重的旋轉門。門內(nèi)，是另一個世界，一個由沈聿修掌控規(guī)則的世界。而她，一個負債累累、公司瀕臨破產(chǎn)的創(chuàng)業(yè)者，將在這里，向曾將她打入谷底的“審判者”，乞求一根救命的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