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凄厲的寒風如同無數厲鬼在應天府上空尖嘯盤旋,
裹挾著塵土和深秋刺骨的濕氣,蠻橫地灌入東宮端本殿溫暖的書房,
瞬間撲滅了香爐中裊裊的青煙,吹得書案上堆疊的奏章嘩啦作響,紙頁狂舞如受驚的白蝶。
金磚地面仿佛也隨之微微震顫。應無求站在洞開的窗前,
單薄的淺青色侍講官袍被風鼓蕩得緊貼身軀,勾勒出略顯清瘦的脊背輪廓。他微微仰著頭,
目光穿透翻飛的衣袂,死死釘在窗外那片吞噬了所有光明的、沉甸甸的鉛灰色蒼穹之上。
濃重的陰云低低地壓著宮殿巍峨的琉璃飛檐,翻滾涌動,如同煮沸的、污濁的鉛汁,
醞釀著毀滅的雷霆。那沉悶壓抑的滾雷聲,
正是這無邊陰云裹挾著天地之威碾過宮闕發(fā)出的怒吼。一股冰冷的寒意,帶著宿命般的預感,
從尾椎骨猛地竄起,瞬間凍結了他四肢百骸。肩背那道未愈的傷口,
也在這突如其來的天地劇變前兆下,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耙兲炝恕?/p>
” 他無聲地翕動嘴唇,吐出的話語立刻被狂暴的風聲撕碎。
太子朱標被這驟然的變故驚得站起身,疾步走到窗邊,與應無求并肩而立。
他望著窗外這如同末日降臨般的昏沉景象,
臉上因方才討論“內閣制”而泛起的激動紅暈早已褪盡,只剩下驚疑與凝重。
“此等天象…” 朱標的聲音被風聲割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前所未見!應卿,
你方才說…變天?”應無求緩緩收回投向天際的目光,側身對著朱標,
窗外的天光將他半邊臉映得晦暗不明,眼神卻銳利如穿透迷霧的寒星:“殿下,非是天象,
而是…人勢。魏國公的鐵騎,此刻應已踏破昌平豪強的田壟;拱衛(wèi)司的緹騎,
此刻亦在趙全別院的焦土中翻找著致命的灰燼;而胡相府的書房…昨夜的火光,
想必未曾熄滅?!?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洞悉棋局的冰冷穿透力,
壓過了窗外的風嘯,“各方角力,殺機已熾!這天地異象,不過是…應勢而動罷了。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話,書房門外傳來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
伴隨著甲葉鏗鏘的摩擦聲。一名身著東宮衛(wèi)率鮮明甲胄的侍衛(wèi)統(tǒng)領疾步入內,單膝跪地,
聲音帶著風塵和肅殺:“啟稟殿下!昌平八百里加急軍報!”朱標心頭猛地一沉:“講!
”“魏國公率部于昌平境清丈勛貴田產,遭遇永嘉侯朱亮祖親兵及當地豪強武裝蓄意阻攔,
聚眾千余,持械抗法!魏國公當機立斷,下令彈壓!京營鐵騎沖擊之下,逆賊潰散!
當場格殺抗命首惡二十七人,擒獲主犯豪強三人及侯府親兵統(tǒng)領,余者盡數驅散!
徐帥命卑職火速稟報殿下:清丈受阻,然根基已動,請殿下勿憂!另…徐帥親筆奏本在此,
詳陳事由!” 侍衛(wèi)統(tǒng)領雙手高高捧起一份用火漆密封、沾染著些許塵土的奏匣?!爸炝磷??
!” 朱標臉色劇變,一把抓過奏匣,手指因用力而骨節(jié)發(fā)白。永嘉侯朱亮祖,開國元勛,
軍功赫赫,驕橫跋扈之名朝野皆知,更是胡惟庸在軍中最為倚重的強力外援之一!
竟敢公然縱兵對抗持尚方寶劍的徐達?!這已不是阻撓新政,這是赤裸裸的謀逆!
應無求的眼神驟然變得無比幽深。朱亮祖的狗急跳墻,
恰恰印證了他最壞的預料——新政這把刮骨鋼刀,終于切到了足以令某些人瘋狂的痛處!
這血,終究是見了。他沉聲道:“殿下,永嘉侯此舉,非為田畝,實為胡相張目!
此乃困獸之斗,亦是…向陛下、向殿下、向天下宣告,新政所觸之利,足以令其鋌而走險,
不惜兵戈相向!”朱標胸膛劇烈起伏,眼中怒火與憂懼交織。他猛地轉身,
對著門外厲聲喝道:“傳本宮諭令!命東宮衛(wèi)率即刻整備,加強宮禁防衛(wèi)!傳諭五軍都督府,
嚴密監(jiān)控京畿各衛(wèi)所,但有異動,即刻彈壓!再派快馬,將此奏本及本宮手諭,
速呈乾清宮父皇御覽!”“遵令!” 侍衛(wèi)統(tǒng)領轟然應諾,轉身飛奔而去,
沉重的腳步聲迅速消失在呼嘯的風聲中。書房內只剩下朱標與應無求二人,
以及窗外愈發(fā)凄厲的風吼。巨大的陰影壓在朱標年輕的肩頭,他看向應無求,
聲音帶著一絲從未有過的沉重與尋求倚靠的急切:“應卿…這血,終究是流了。
新政…當真要踏著如此多的尸骨前行嗎?”應無求沉默了片刻。窗外的天光在他臉上明滅,
映出堅硬的輪廓。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洞穿亂世真相的冰冷力量:“殿下,
這尸骨,并非新政所生。新政,只是點燃了引信,
照亮了那些早已腐朽、早已在吸食民脂民膏中堆積如山的…舊日尸骸!朱亮祖之流,
其田產從何而來?非奪即占!其今日之血,不過是償還舊日之債!殿下若心存不忍,
則正中其下懷!他們流的血,若能換來天下萬民少流一滴淚、少餓死一人,
則此血…便是開太平之祭!”朱標渾身一震,
應無求話語中那毫不掩飾的冷酷與近乎殘酷的“祭品”邏輯,如同冰水澆頭,讓他瞬間清醒!
是啊,那些被勛貴豪強巧取豪奪的田地背后,是多少家破人亡?是多少餓殍遍野?
朱亮祖流的血,是罪有應得!這念頭一起,他眼中的迷茫與不忍迅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屬于儲君的、必須背負的決絕。他深吸一口氣,
仿佛要將這滿室的壓抑與窗外的風暴一同吸入肺腑,再化為力量。
目光重新變得銳利而堅定:“應卿所言,振聾發(fā)聵!本宮…受教了。” 他頓了頓,
視線落在應無求蒼白的臉上,“天象驟變,恐有暴雨將至。應卿有傷在身,
今日便早些回芷園歇息。明日…本宮與你,再議‘內閣’細務。”“謝殿下體恤。臣告退。
” 應無求深深一揖,不再多言,轉身步入門外呼嘯的狂風之中。那單薄的青色身影,
很快消失在昏沉宮道彌漫的塵土里。城西,趙全別院廢墟。風,
在這里變得更加狂暴和肆無忌憚。卷起焦黑的灰燼、破碎的瓦礫、未燃盡的細小木屑,
在空中形成無數打著旋的黑色煙柱,如同招魂的幡旗。
空氣里濃烈的焦糊味、皮肉燒灼的惡臭混雜著塵土的氣息,令人窒息。
拱衛(wèi)司的玄衣緹騎們如同地獄里鉆出的鬼卒,在這片狼藉的焦土上沉默而高效地翻掘著。
鐵鍬、鐵鉤與殘骸摩擦,發(fā)出刺耳的刮擦聲。潑水聲、挖掘聲、偶爾傳來的低沉命令聲,
交織成一曲陰森的送葬曲。毛驤依舊佇立在廢墟中央,如同扎根于焦土的黑色石碑。
玄色的衣袍在狂風中紋絲不動,只有衣袂邊緣被風撕扯出銳利的線條。
他攤開那只蒼白得毫無血色的手掌,
掌心靜靜躺著那枚被煙火熏得發(fā)黑的銅印——油簍子印紐,“鳳陽應記”的篆文模糊卻刺眼。
他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摩挲著印身冰冷粗糙的紋理,
感受著上面殘留的、仿佛來自地獄的煙火氣息。這小小的銅塊,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燙在他的掌心,更燙在他那冰冷死寂的心湖深處,激起了嗜血的漣漪?!按笕?!
” 一個拱衛(wèi)司千戶疾步而來,臉上帶著一絲壓抑的興奮,單膝跪地,
聲音在風吼中依舊清晰,“有發(fā)現!在趙全臥房位置,清理塌陷的床榻殘骸時,
于地磚下發(fā)現一處暗格!暗格外層已被燒毀,但內里…發(fā)現此物!
” 他雙手捧上一個用數層厚厚油布包裹、邊緣略有焦痕的扁平包裹。
毛驤死水般的眼珠終于轉動了一下,落在那包裹上。他伸出手,
一層層、極其緩慢地揭開那被煙火氣浸透的油布。最后一層掀開——里面并非金銀珠寶,
而是半本邊緣焦黑卷曲、紙頁發(fā)黃脆弱的賬簿!賬簿封面已被燒毀大半,
殘留的墨跡勉強可辨:“…泰二年…糧…支錄…”洪武五年?前朝年號!
毛驤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他小心翼翼地翻開那殘破的賬簿。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
記錄著一筆筆糧食的進出。條目大多被煙熏火燎得模糊不清,但有幾頁相對完整,
上面的字跡如同淬毒的鋼針,狠狠扎入毛驤的眼底:“七月十五,
收鳳陽應記油坊陳糧(黍)一千二百石,價銀…(模糊)…交割人:趙全…”“八月初三,
支應記糧八百石,
運抵滁州大營…(模糊)…簽收:王百戶(隱太子衛(wèi)率舊識)…”“九月初一,
支應記糧四百石,轉運和州…(模糊)…用途:…(被墨跡涂抹,
但依稀可見‘義軍’二字殘痕)…”轟!一道無聲的驚雷在毛驤腦中炸開!鳳陽應家油坊!
趙全!前朝舊糧!轉運!隱太子衛(wèi)率舊部!被涂抹的“義軍”!所有的碎片,
在這一刻被這本燒殘的賬簿,用最冰冷殘酷的方式,強行拼湊起來!應家油坊,
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商號!它是前朝遺留、被隱太子余孽暗中掌控的一個秘密物資轉運節(jié)點!
它在洪武初年那段混亂的歲月里,利用油坊的掩護,大量收購、囤積、轉運糧食!
而這些糧食的去向…滁州大營(朱元璋早期重要據點之一,
但當時魚龍混雜)、和州…還有那被刻意涂抹的“義軍”…指向哪里,不言而喻!
這已不僅僅是胡惟庸早年與隱太子余孽的勾連!這是資敵!是包藏禍心!
是足以將整個胡黨、乃至所有沾邊之人打入萬劫不復深淵的鐵證!
趙全這個小小的應天府通判,竟掌握著如此要命的秘密!
難怪胡惟庸要如此急不可耐、如此狠辣地將他滅口焚尸!“好…好得很!
” 毛驤從喉嚨深處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
卻帶著一種壓抑到極致的、近乎狂喜的冰冷殺意!
他枯瘦的手指因用力攥緊那半本賬簿而指節(jié)發(fā)白,幾乎要將那脆弱的紙頁捏碎。他猛地抬頭,
那雙毫無生氣的眼睛此刻如同兩點燃燒的鬼火,瞬間鎖定了跪在地上的千戶:“昨夜!
趙全府上!所有在外當值、僥幸未死的仆役、管事、門房…哪怕是倒夜香的!抓到了幾個?!
”千戶被毛驤眼中那駭人的光芒懾得心頭一寒,連忙回稟:“回大人!已擒獲七人!
其中三人是昨夜在衙門當值的仆役,兩人是趙全妾室外出上香的隨行婆子,還有一人是馬夫,
一人是負責采買的小管事!現已全部秘密押入詔獄刑房!”“馬夫?
” 毛驤的嘴角極其詭異地向上扯動,形成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帶本座…去見那個馬夫!”拱衛(wèi)司詔獄,刑房。這里隔絕了外界所有的光線與聲音,
只有墻壁上幾盞長明不滅的牛油燈,散發(fā)著昏黃、搖曳、帶著油脂腥臭的光暈。
漫著濃重得化不開的血腥味、腐臭味、以及各種刑具上鐵銹與污垢混合的、令人作嘔的氣息。
冰冷的石壁上,凝結著深褐色、層層疊疊的污漬,那是無數絕望與痛苦干涸后的印記。
刑房中央,一個身材干瘦、穿著破爛號衣的中年漢子被粗大的鐵鏈鎖在冰冷的刑架上。
他臉上滿是驚恐和遭受過初步拷打的淤青,身體篩糠般抖個不停,眼神渙散,
褲襠處一片濕冷的痕跡,顯然已嚇得失禁。正是趙全府上的馬夫,趙四。沉重的鐵門被推開,
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毛驤的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幽靈,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
他玄色的衣袍在昏黃的燈光下仿佛能吸收光線,
使得他整個人如同一個移動的、深不見底的黑洞。他徑直走到趙四面前,
距離近得幾乎能聞到對方身上恐懼的汗臭和尿騷味。毛驤沒有說話,
只是用那雙毫無溫度、如同深淵凝視的眼睛,靜靜地盯著趙四。
那目光仿佛帶著實質的重量和冰寒,穿透皮肉,直刺靈魂。趙四的牙齒咯咯打顫,
巨大的恐懼讓他幾乎窒息,連求饒都發(fā)不出聲音。死寂。
只有牛油燈芯燃燒時發(fā)出的細微噼啪聲,和趙四粗重絕望的喘息。這無聲的壓迫,
比任何酷刑都更令人崩潰。不知過了多久,就在趙四的精神即將徹底崩斷時,
毛驤才緩緩開口,聲音平板無波,
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直達靈魂深處的力量:“趙四…趙全死前三天…最后見的那個人…是誰?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精準地鑿開了趙四混亂恐懼的記憶閘門!
趙四渾身劇烈一顫,渙散的眼神猛地聚焦,一個清晰的畫面瞬間涌入腦海!他失聲尖叫,
聲音因恐懼而扭曲變調:“是…是胡…胡相府上的…周…周先生!是周先生!
那天…那天傍晚…天快擦黑…周先生坐著一輛沒掛幌子的青篷小車…從后門進的府!
老爺…老爺親自在二門迎的!
臉色…臉色很不好看…他們在書房…關著門…說了…說了快一個時辰!
周先生走的時候…天都黑透了!
老爺…老爺送他出來…在門口…還…還塞給他一個…一個挺沉的包袱!”周先生!
胡惟庸府上第一謀士,周德明!胡惟庸真正的心腹智囊!一個永遠隱在幕后,
卻操控著無數明暗絲線的影子!毛驤死水般的眼中,
終于掠過一絲極其滿意的、如同毒蛇鎖定獵物的幽光。他緩緩抬起手,
蒼白的手指輕輕拂過趙四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臉頰,那冰冷的觸感讓趙四如同被毒蛇舔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