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的春意尚在枝頭流連,九太保李存審心中那點因宛丘之行帶來的離愁別緒,已被晉王李克用一道冰冷的軍令徹底凍結。
“那存孝豎子,猶如被人蠱惑的木偶!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上書朝廷,妄圖聯(lián)合諸侯來討伐本王,其囂張氣焰,簡直愚蠢到了極點!本王決定親自率領大軍前往剿滅,你傷勢既然已經(jīng)痊愈,就應當身先士卒,作為先鋒官,立刻點齊本部兵馬,擇日南下!”
李存孝!十三太保之末,卻冠以“飛虎將”之號,勇力冠絕天下,曾倒曳公牛,萬軍辟易!如今,這柄河東最鋒利的戰(zhàn)刀,竟因四太保李存信的讒言蠱惑,悍然調(diào)轉刀鋒,指向了義父李克用!他勾結鎮(zhèn)州王镕、幽州李匡威,更向汴梁朱全忠暗送秋波,公然上表朝廷,以邢、洺、磁三州歸附,求封節(jié)度使,欲會合諸道兵馬,共討河東!
邢州告急!洺州告急!磁州告急!告急文書如同帶血的箭矢,接連射入晉陽宮。
李克用的獨目中燃燒著被至親背叛的狂怒與痛心,更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悔恨——若非昔日自己偏聽李存信一面之詞,對存孝猜忌打壓,何至于此?
李存審領命出宮,陽光灑在身上,卻只覺刺骨的冰寒。
獵殺飛狐?目標竟是昔日演武場上傲視群雄、曾并肩浴血的十三弟!義兒軍統(tǒng)領的權柄,此刻重逾千鈞。
晉陽城外,軍旗獵獵,殺氣沖霄。
李克用親統(tǒng)中軍,大太保李嗣源、二太保李嗣昭、四太保李存信、六太保李嗣本、七太保李嗣恩、九太保李存審、十二太??稻⒌群訓|精銳盡出。鐵甲洪流,滾滾南下,直撲邢州——李存孝盤踞的巢穴。
大軍進抵邢州東南任縣扎營,與王镕被迫“歸順”后派來的援軍會合。
李存信所部則駐扎于邢州龍岡縣琉璃陂,互為犄角,對邢州形成合圍之勢。
夜色如墨,邢州城門悄然開啟。一隊精騎如幽靈般潛出,馬蹄包裹厚布,人銜枚,馬摘鈴,目標直指琉璃陂——李存信的營寨!
為首大將,身披玄甲,胯下烏騅馬,手持禹王神槊,正是李存孝!
他豹眼圓睜,怒火與不甘在胸中翻騰。李存信!這搬弄是非的小人,是這一切禍端的根源!今夜,他要親手撕碎這讒言之源,以泄心頭之恨!
“殺——!”一聲壓抑的咆哮撕裂夜空!
李存孝如猛虎下山,率先突入李存信營寨!禹王槊所向披靡,擋者立斃!
河東軍猝不及防,營寨大亂。
火光中,李存孝一眼瞥見驚慌失措的奉誠軍使孫考老,猿臂輕舒,竟于萬軍之中將其生擒,橫于馬前!
李存信軍徹底崩潰,四散奔逃。
消息傳至任縣大營,李克用須發(fā)戟張,拍案而起:“逆子!安敢如此!”
他猛地看向帳下諸將,目光最終落在李存審身上,“存審!隨本王親臨邢州城下!本王要看看,這頭飛狐,還能蹦跶幾時!”
邢州城下,晉軍連營數(shù)十里,旌旗蔽日。
李克用親率大軍,開始實施最冷酷的戰(zhàn)術——掘深溝,筑高壘,要將邢州變成一座孤絕的死城,困死李存孝!
然而,李存孝豈是坐以待斃之輩?每當晉軍士卒靠近城垣掘土筑壘,邢州城門便會轟然洞開。李存孝身先士卒,率其麾下最為精銳的“飛虎騎”如狂風般席卷而出!
槊影翻飛,人仰馬翻,晉軍工事屢筑屢毀,傷亡慘重。
李存孝之勇,當真如飛虎搏兔,無人能攖其鋒芒。城上守軍士氣大振,歡呼雷動。
攻城受阻,諸將焦躁。
李克用獨目陰沉,環(huán)視帳下:“可有良策?”
此時,河東牙將袁奉韜眼珠一轉,計上心頭。
他深知李存孝性情剛烈,最懼者唯晉王一人。
他暗中派一心腹,喬裝混入邢州,尋機面見李存孝。
“將軍神勇,天下無雙!然將軍所懼者,非他人,乃晉王也!”心腹對李存孝低語,“今晉王親至,掘溝筑壘,志在必得。然溝塹若成,晉王必留兵圍城,自引大軍退去。屆時,守城諸將,誰人堪為將軍敵手?溝塹再深,于將軍而言,不過平地爾!將軍何必此時耗費兵力,徒增傷亡?不如暫避其鋒,任由他筑,待晉王退去,破圍易如反掌!”
李存孝聞言,眉頭緊鎖,心中盤算。
連日沖殺,雖挫敵銳氣,但己方精銳亦折損不小。
晉王親臨,確給他莫大壓力。若真如其所言,待父王主力退去,剩下圍城之兵,的確不足為慮。
他自負勇力,認為溝塹確實困不住他這頭飛虎。
“哼,言之有理!”李存孝傲然道,“傳令下去,暫停出擊,任彼筑塹!”
此令一下,晉軍筑壘再無阻礙。
數(shù)萬大軍晝夜不息,深挖壕塹,高壘寨墻。
不過旬日,一道深闊數(shù)丈、高墻聳立的環(huán)形工事,如同冰冷的鐵箍,將邢州城死死鎖住!
當李存孝再次登城眺望,只見城外溝壑縱橫,壁壘森嚴,晉軍旗幟如林,弓弩如星,這才驚覺中計!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頂門——他被徹底困在了這座孤城之中!
圍城日久,邢州城內(nèi)糧草漸盡。
昔日勇冠三軍的飛虎將,也難逃饑餓的折磨。
守軍人心浮動,怨聲漸起。
這一日,邢州城下,晉軍陣前,一人一騎緩緩而出。
此人正是九太保、義兒軍統(tǒng)領李存審。
他未著甲胄,僅穿素色戰(zhàn)袍,腰間懸著那支磨得發(fā)亮的槐木簫。
城上守軍認得他,紛紛引弓戒備。
李存審勒住戰(zhàn)馬,仰望著城樓上那道日漸憔悴卻依舊挺拔如孤峰的身影,朗聲道:“十三弟!存審在此!”
李存孝出現(xiàn)在垛口,面容消瘦,眼窩深陷,唯有那雙眸子,依舊燃燒著不屈的火焰。
“九哥?你也來做說客?”他聲音沙啞,卻帶著譏諷。
“非是說客。”
李存審聲音沉靜,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是來問一句,可還記得當年演武場下,你我同飲血酒,誓為父王效死?可還記得飛虎將之名,乃父王親賜,榮耀無雙?可還記得十三太保,本應同氣連枝,共御外辱?”
李存孝身軀微震,眼中閃過一絲痛楚與迷茫。
演武場上的豪情,義父期許的目光,兄弟們縱馬馳騁的歲月……一幕幕閃過腦海。
李存審取下槐木簫,置于唇邊。
一縷低沉、哀婉、卻又透著無盡追憶與勸慰的簫聲,幽幽響起,飄蕩在肅殺的戰(zhàn)場上空。
這簫聲,仿佛在訴說著沙場兄弟的生死情誼,訴說著晉陽城中的點滴過往,訴說著一個父親對驕縱幼子又愛又恨的復雜心緒。
城上城下,數(shù)萬將士,一時竟被這簫聲攝住,廝殺之氣為之一滯。
李存孝扶著冰冷的城墻,聽著那熟悉的曲調(diào),那是當年在晉陽,兄弟們酒后常聽的塞外悲歌。
虎目之中,竟有熱淚滾滾而下!他猛地捶打城墻,發(fā)出野獸般的悲鳴:“九哥!我……我悔??!”
簫聲漸止。
李存審收簫,目光灼灼:“十三弟!懸崖勒馬,猶未為晚!父王就在營中!去向父王請罪!親口說出你的冤屈!兄弟一場,我李存審,愿以性命擔保,必在父王面前為你力陳!”
李存孝淚流滿面,望著城下那熟悉而誠摯的面孔,又望向遠處晉王那飄揚著巨大“李”字王旗的大營,心中百感交集。
最終,對義父的敬畏、對昔日情誼的追悔、以及對眼前絕境的絕望,壓倒了他的桀驁。
他嘶聲道:“好!九哥!我信你!”
翌日,邢州城門緩緩開啟。
李存孝卸去甲胄,身著素服,獨自一人,徒步走向晉軍大營。
曾經(jīng)威震天下的飛虎將,此刻步履沉重,背影蕭索。
中軍大帳內(nèi),氣氛凝重如鐵。
李克用高坐主位,獨目如電,死死盯著帳下跪伏的兒子。
李嗣源、李嗣昭、李存信、康君立等諸太保分列兩旁,神色各異。
李存審緊握雙拳,站在前列,目光緊緊跟隨著李存孝。
“父王!”李存孝以頭搶地,泣不成聲,“兒蒙王的大恩,位至將相,豈愿棄父子之情而投仇敵?此皆因存信構陷,步步相逼,兒走投無路,方鑄此大錯!兒愿受萬死之刑,只求臨死前,能見父王一面,說清原委!”
帳中一片死寂。李存信臉色煞白,嘴唇翕動,想要辯解。
李克用看著腳下痛哭流涕的義子,想起他往日的勇猛與功勛,心頭劇痛,獨目之中亦泛起濕意。
他何嘗不想饒恕?他看向帳下諸將,尤其是李存審,他希望有人能像李存審在城下那般,站出來為存孝求情,給他一個臺階下。
然而,死一般的沉默!
諸太?;虻皖^,或側目,竟無一人出聲!
嫉妒他的勇猛,忌憚他的地位,不滿他的桀驁……種種復雜心緒,讓這些曾經(jīng)并肩作戰(zhàn)的“兄弟”,此刻選擇了冷眼旁觀。
李存信更是暗自松了口氣。
李存審心如刀絞,他猛地踏前一步,正要開口:“父王!十三弟他……”
“夠了!”李克用猛地一聲暴喝,打斷了李存審!
他心中的痛惜瞬間被這無情的沉默點燃成了狂怒!
他抓起案幾上幾封密信,狠狠摔在李存孝面前!
那是李存孝寫給朱全忠、王镕的信件抄本,信中確有對李克用的怨懟不敬之詞!
“逆子!你寫給朱全忠、王熔的信,大肆誹謗本王,這也是李存信逼你寫的嗎?!”
李克用須發(fā)皆張,聲如雷霆,“來人!將這悖逆之徒,押回太原!”
最后的希望破滅。
李存孝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不再言語。
李存審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看著被親兵粗暴架起的李存孝,眼中充滿了無力與悲憤。
他看到了李存信眼中一閃而過的得意。
太原,刑場…
乾寧元年三月,一代飛虎將李存孝,被處以車裂極刑。
五馬嘶鳴,筋骨斷裂的恐怖聲響,成為這位無雙猛將最后的絕唱。
其勇武,其悲愴,其隕落,震動天下。
消息傳回邢州前線大營,李克用獨坐帳中,久久不語。
他遣退所有人,帳內(nèi)一片死寂。
過了許久,帳中傳出壓抑的、如同受傷孤狼般的嗚咽。
他為存孝之死痛徹心扉,十余日不視軍政,河東兵勢,由此一挫。
而諸將的沉默,尤其是無人求情的冷漠,更在他心中埋下了難以化解的寒冰。
李存審立于營外,聽著風中隱約傳來的悲泣,撫摸著腰間的槐木簫。
簫身冰涼,一如他此刻的心。
飛狐已獵,河東軍元氣大傷。
兄弟鬩墻之痛,父殺子之殤,如同無形的枷鎖,沉重地壓在他的心頭。
邢州城雖克,但彌漫在河東上空的陰云,卻更加濃重了。
他知道,更大的風暴,還在后頭。
汴梁的朱全忠,那雙貪婪的眼睛,正窺視著河東這頭因內(nèi)傷而低吼的蒼狼。
他握緊了劍柄,望向東南方,那里是汴州的方向。
亂世的征途,血色未干,又添新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