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行漸遠,殘陽如血,映照著符存孤絕的背影。
他最后望了一眼暮靄沉沉的故鄉(xiāng),那里有未酬的壯志,有未了的情緣,更有不共戴天的仇讎。
一聲長嘯,穿云裂帛,符存勒轉馬頭,如一道掙脫牢籠的黑色閃電,沖入了席卷天下的亂世洪流——
困龍,終出淵潭!
深秋的北風卷著沙塵,刮得人臉上生疼。
符存單騎獨行,風塵仆仆,終于踏入了光州地界。
他此行的目標,是投奔盤踞于此的刺史——江湖人稱“閻王”的李罕之。
此人出身草莽,心狠手辣,卻也驍勇善戰(zhàn),在這亂世中硬是殺出了一片天地。
符存深知,欲行“為國為民”之大俠道,在這裂土紛爭的末世,空有武藝難成氣候,唯有投身一方勢力,掌兵握權,方有作為。
同樣來自陳州的李罕之,對他這背負血仇、急于在亂世中立足的“困龍”而言,無疑是他可以依附的絕佳對象。
光州城內(nèi),兵甲林立,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躁動不安的殺伐之氣。
黃巢大軍如燎原烈火,已席卷淮北,兵鋒直指東都洛陽!
朝廷的告急文書雪片般飛來,號令天下兵馬勤王。
一時間,中原大地旌旗漫卷,各路諸侯、刺史紛紛“響應”,點起兵馬,號稱“討賊”。
李罕之的大帳內(nèi),炭火燒得正旺,卻驅不散那股陰鷙之氣。
他身材魁梧,豹頭環(huán)眼,一部鋼針般的虬髯,端坐虎皮交椅之上,聽著探馬的急報,眼神閃爍不定。
符存被引入帳中,抱拳行禮,自報家門:“宛丘符存,慕李使君威名,特來投效,愿效犬馬之勞!”
“哎呀呀!這不是簫劍俠嘛!快快快,坐坐坐!”
李罕之大步流星地迎上前去,挑了挑眉,目光如炬,上上下下把眼前這個青年打量了一番,只見他身材高挑,面容剛毅,眼神深處藏著難以磨滅的銳氣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郁。
“宛丘簫劍俠”的名號,在陳州地界那可是如雷貫耳,他似乎也想起了當年的一件往事……一絲陰霾在李罕之心底掠過,可他面上卻不動聲色,哈哈大笑著說:“簫劍俠,別來無恙啊,哈…哦?符存?好!某家?guī)は抡焙檬?!看你也是條漢子,便留在某身邊,做個親隨校尉吧!”
雖然話里話外都透著豪爽,但他卻只字不提兵權,只給了個近身侍衛(wèi)的虛名。
符存心中微沉,面上依舊沉穩(wěn):“謝使君收留!”
天下勤王的大戲已然開場。
李罕之點起光州精銳,打著“勤王討逆”的大旗,也匯入了這滾滾洪流。
然而,各路諸侯各懷鬼胎,名為勤王,實則大多陽奉陰違,或逡巡觀望,保存實力;或縱兵擄掠,充實私囊。
李罕之這“閻王”更是深諳此道,他的算盤打得山響:既要撈個“忠義”的名聲,更要趁機擴充地盤,搶掠錢糧。
戰(zhàn)火熊熊燃起,肆虐各州郡。
黃巢軍剽悍異常,官軍則大多畏縮不前。
就在這混亂的戰(zhàn)場上,符存這頭困龍終于亮出了爪牙!
第一次遭遇戰(zhàn),李罕之前軍被黃巢一支偏師突襲,陣腳大亂。
關鍵時刻,只見符存一夾馬腹,如離弦之箭,單人獨騎,直沖敵陣!手中長槍化作一道匹練寒光,所過之處,人仰馬翻。
他更在廝殺間隙,橫簫唇邊,吹出一段奇詭尖銳的曲調,那聲音仿佛能穿透金鐵,直刺敵兵耳膜,擾得黃巢軍心神不寧,攻勢頓挫。
光州軍士見狀,士氣稍振,竟被符存一人一簫硬生生穩(wěn)住了陣線!
戰(zhàn)后清點,符存馬前竟倒伏了十數(shù)名悍勇的敵兵首級。
“好!好漢子!”李罕之在遠處高臺上看到,也不禁拍案叫絕。
然而,贊許之后,卻只是命人賞下金銀布帛,對符存請纓領一隊人馬、主動出擊的請求,打著哈哈道:“符校尉勇武,某家深知!只是初來乍到,還需熟悉軍務,領兵之事,不急,不急!”
第二次,光州軍奉命扼守一處隘口,阻擋黃巢軍一部精銳的沖擊。
敵軍攻勢如潮,守軍死傷慘重,搖搖欲墜。
符存奉命帶一小隊死士反沖鋒,他身先士卒,劍光如龍,簫聲時而激昂如戰(zhàn)鼓催征,時而凄厲如鬼哭神嚎,竟在敵軍密集陣型中撕開一道血口,直搗對方指揮旗下!劍光一閃,敵將授首!敵軍大潰。
此戰(zhàn),符存再立奇功,挽狂瀾于既倒。
慶功宴上,眾將紛紛向符存敬酒,稱其“勇冠三軍”。
李罕之也舉杯大笑:“符存真乃某家?guī)は旅突⒁?!?/p>
可當有將領提議給符存升職,統(tǒng)帶一營兵馬時,李罕之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鷹,笑容也冷了下來:“符校尉功勞不小,但統(tǒng)兵非兒戲,需得老成持重。嗯…再歷練歷練不遲?!?/p>
那語氣中的防備與忌憚,已隱隱流露。
符存端著酒杯,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心中疑竇叢生:自己屢立戰(zhàn)功,為何這“閻王”始終不肯放權?僅僅是猜忌新人?還是另有隱情?他腦海中,父親遇害時那模糊的片段,那仇敵猙獰的面目,似乎與眼前這“閻王”的某些特征隱隱重疊……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李罕之的私心與對符存的刻意壓制,終于釀成了苦果。
他指揮作戰(zhàn),往往只顧自身利益,保存嫡系,驅策符存等非嫡系去啃硬骨頭、當炮灰。
符存縱有通天之能,也難挽這全局的頹勢。加之各路諸侯各懷異志,互相掣肘,所謂“勤王”大軍,實是烏合之眾。
幾場關鍵戰(zhàn)役下來,李罕之的光州軍損兵折將,敗多勝少,不僅未能“勤王建功”,反而損了根基,連原本的地盤也岌岌可危。
洛陽的烽火映紅了半邊天,而李罕之的“閻王”威名,卻在接連的敗績中蒙上了塵埃。
殘陽再一次如血般涂抹在潰敗的軍陣之上。李罕之站在一處高坡,望著丟盔棄甲、垂頭喪氣的殘兵敗將,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光州,怕是待不住了。他目光掃過遠處正在默默收攏散卒、包扎傷口的符存,那挺拔的身影在敗軍中顯得格外刺眼。
一絲不易察覺的殺機和深深的忌憚在他眼中翻滾。
“此子不除,終是大患!”他心中暗恨,卻又不得不承認,眼下這支敗軍,還需要這樣的猛將來穩(wěn)住陣腳。
“報——!”
一騎快馬飛馳而來,斥候滾鞍下馬,急聲道:“稟使君!河陽諸葛爽大帥遣使傳信,邀使君前往河陽共商大計,共抗逆賊!”
李罕之眼中精光一閃,河陽諸葛爽,實力雄厚,正是一處絕佳的退路!
他猛地一揮手,聲音嘶啞卻帶著決絕:“傳令!全軍拔營,向西!投奔河陽諸葛大帥!”
他瞥了一眼符存的方向,心中冷笑:且讓你多活幾日,到了河陽,再慢慢炮制你!你爹符楚,當年那樁事…哼!絕不能讓你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