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朱全忠猛地從臥榻上彈坐而起,胸口劇烈起伏,仿佛剛從地獄邊緣爬回人間。
他粗糲的手掌死死攥住錦被,指節(jié)因用力而留下深深印痕。
窗外,汴梁城的更鼓剛敲過三響,夜色如墨。
“血...全是血...”
他喃喃自語,喉頭滾動,額頭上豆大的冷汗順著臉頰滑落。
夢中那幅景象仍烙在眼前——沖天而起的不是日光,而是粘稠的血光,將整個天空染成赤紅;彌漫汴梁的不是香氣,而是令人作嘔的尸臭,從城門縫隙中滲出,鉆入他的七竅,堵住他的呼吸。
“來人!”
朱全忠突然暴喝一聲,聲音嘶啞如受傷的野獸,“速傳敬翔!”
不到半刻鐘,敬翔披著單衣匆匆趕到。
這位以智謀著稱的心腹謀士一眼就看出主公神色異常,那雙平日里如鷹隼般銳利的眼睛此刻布滿血絲,眉宇間籠罩著一層陰霾。
“主公深夜召見,可是有要事?”
敬翔躬身行禮,聲音平穩(wěn)如常,卻暗自觀察著梁王的每一個細微表情。
朱全忠赤腳踩在冰冷的地磚上,來回踱步,寬大的睡袍隨著他急促的動作獵獵作響。“敬翔,我做了一個夢...”
他猛地轉身,眼中閃過一絲罕見的恐懼,“一個可怕的夢?!?/p>
敬翔心頭一凜。他跟隨朱溫多年,見過這位梟雄在萬軍陣前面不改色,在刀光劍影中談笑風生,何曾有過這般失態(tài)?
“主公請講,屬下洗耳恭聽?!?/p>
朱全忠深吸一口氣,將夢境原原本本道來。
說到血光沖天時,他的聲音微微發(fā)顫;提及尸臭彌漫時,他的拳頭不自覺地握緊。
說完最后一個字,他如釋重負般跌坐在太師椅上,仿佛耗盡了全身力氣。
敬翔聽完,眼中精光一閃。
他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夢境背后的政治機遇——朱全忠早有代唐自立之心,只是時機未到。如今這夢,不正是天賜良機?
“恭賀主公!”
敬翔突然跪下,聲音因激動而略微提高,“此乃大吉之兆啊!”
朱全忠皺眉:“吉兆?那分明是...”
“主公明鑒…”敬翔打斷道,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所謂血光,實乃日光沖天,此乃帝王之氣直沖霄漢;那尸臭,正是得勢,實為香陣透汴梁,象征天下歸心,萬民臣服!”
朱全忠的眉頭漸漸舒展,眼中開始浮現(xiàn)思索之色。
敬翔見狀,趁熱打鐵:“主公可記得漢高祖劉邦斬白蛇起義前,也曾夢見赤龍入懷?此等異象,非天命所歸者不可得見??!”
“你是說...”朱全忠的聲音低沉下來,眼中燃起一簇野心的火焰。
“天意已現(xiàn),唐室氣數已盡!”敬翔斬釘截鐵,“主公若不順天應人,恐反遭天譴!”
殿內燭火忽明忽暗,映照在朱全忠陰晴不定的臉上。
他緩緩起身,走到窗前,望著遠處皇宮的方向。
那里,年幼的唐帝李柷不過是個傀儡,真正的權力早已掌握在他朱全忠手中。
“敬翔…”
朱溫突然開口,聲音已恢復往日的沉穩(wěn),“依你之見,我當如何?”
敬翔知道時機已到,上前一步,壓低聲音:“為應此天象,“日光”為“晃”,主公宜改名“朱晃”,“朱晃”者,應夢血色日光輝煌也。而后...”
他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少帝,朝中那些仍忠于唐室的老頑固,通通咔嚓…擇吉日受禪登基!”
朱全忠——不,此刻起他已是朱晃——嘴角勾起一抹狠絕而冷酷的笑意。
他轉身面對敬翔,眼中再無半點猶豫,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野心和殺意。
“好!就依卿所言。三日后大朝會,我相信那些老東西的聯(lián)名勸進表,讓我欲罷不能?!?/p>
朱晃的聲音如同淬了毒的利刃,“若有不愿簽名的...你知道該怎么做?!?/p>
敬翔深深一拜:“臣,領命?!?/p>
當夜,汴梁城中數位忠于唐室的大臣家中,悄然潛入黑影。
而皇宮深處,年幼的皇帝突然從睡夢中驚醒,莫名地感到一陣刺骨寒意。
天,注定要變了。
開平元年四月,汴梁城籠罩在一片詭異的喜慶中。
玄德殿前,新染的朱漆在陽光下泛著血色,殿階兩側的銅鶴香爐吞吐著繚繞青煙。
朱晃身著十二章紋袞服,頭戴十二旒冕冠,踩著殿前尚未洗凈的血泊緩步登階。
那血是三天前不肯歸順的三十余名唐臣所流。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以張文蔚為首的百官匍匐在地,額頭緊貼地面。
朱晃嘴角微揚,目光掃過那些顫抖的脊背,最后落在龍椅上——那是他派人從長安大明宮連夜運來的御座,扶手上還留著唐昭宗掙扎時抓出的指痕。
“眾卿平身?!?/p>
朱晃抬手,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前夜朕夢見血光沖天,香陣透汴梁,敬愛卿解夢勸朕順天意,改名為朱晃。即日起改元開平,國號大梁。長安...就改作西都吧。”
就在此刻,一匹快馬沖破汴梁城門,馬上騎士背插晉字旗,將一卷檄文射入人群。
絹布展開,墨跡如刀:“逆賊朱全忠,弒君篡國!凡我唐臣,當共討之!”
落款赫然是“大唐晉王李克用,天祐四年”。
朱溫臉色驟變,冕冠上的玉串劇烈晃動。
他猛地拍碎龍椅扶手:“李克用這個沙陀雜種!朕要將他碎尸萬段!”
太原晉陽宮內,藥香彌漫。
垂危中的李克用躺在病榻上,蠟黃的面容因憤怒而泛起潮紅,他手中攥著朱全忠稱帝的密報,指節(jié)發(fā)白。
“父王保重!"李存勖單膝跪地,雙手捧上一卷竹簡,”這是兒臣與九哥及諸位將軍擬定的作戰(zhàn)方略?!?/p>
李克用劇烈咳嗽起來,帕上濺滿血點。
他掙扎著坐起,將竹簡重重摔在案上:“朱三這個養(yǎng)豬奴!當年黃巢之亂就該結果了他!”
他顫抖的手指劃過地圖上的潞州,“此地若失,太原門戶洞開...”
突然,宮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親兵統(tǒng)領李存璋渾身是血沖入殿內:“報!梁將康懷貞率八萬大軍已抵潞州城外!”
殿中諸將嘩然。
李克用卻突然平靜下來,他示意李存勖取來祖?zhèn)鞯凝埲獎?。“拿酒來?!?/p>
他的聲音出奇地沉穩(wěn),“今日我們父子與諸將歃血為盟——”
劍鋒劃過掌心,鮮血滴入酒壇。
李克用率先飲下一碗,目光如電掃過眾人:“滅梁復唐,不死不休!”
李存勖接過血酒一飲而盡,突然拔劍斬斷案角:“朱全忠老賊若得善終,我李存勖當如此案!”
劍光閃過,少年眼中燃燒的火焰讓在場老將都為之一震。
潞州城頭,箭矢如蝗。
梁軍的沖車撞擊著城門,每一次悶響都讓城墻簌簌落土。
守將李嗣昭甲胄殘破,左肩插著半截斷箭,卻仍挺立在雉堞旁指揮防御。
“將軍!求援信使...全死在夾城了!”
親兵帶著哭腔報告。李嗣昭望向城外密密麻麻的梁軍營帳,黑云般的軍陣中隱約可見正在驅趕百姓填壕的梁軍騎兵。
“傳令,把城內所有銅鐵熔了鑄箭?!?/p>
他撕下戰(zhàn)袍一角裹住傷口,轉頭對副將道:“周德威將軍到哪了?”
“按計劃應在挖地道。周將軍說...再守十日?!?/p>
李嗣昭聞言大怒:“這樣下去,再守十日,恐無潞州!”
夜色降臨,梁軍的攻勢稍緩。
李嗣昭悄悄下城,鉆進一處隱蔽的地道入口。
潮濕的隧道中,火把映照出周德威沾滿泥土的臉。
這位以智謀聞名的將軍正在用羅盤測量方位。
“康懷貞這個屠夫,今天又驅趕三百老百姓填壕?!崩钏谜岩а狼旋X,“我們的地道還要多久?”
周德威抹了把汗,指向地圖:"梁軍主營在城西二里。李存審將軍已帶死士負薪潛入,但...”
他壓低聲音,“需要一場大火分散敵軍注意?!?/p>
李嗣昭眼睛一亮:“《六韜》火戰(zhàn)篇!”
“正是?!敝艿峦冻鼋器锏男θ荩懊魅瘴鐣r,東風起時?!?/p>
次日正午,烈日當空。
康懷貞正在營帳中酣睡,突然被震天喊殺聲驚醒。
他赤腳沖出帳外,只見潞州城門大開,晉軍如潮水般涌出。
“全軍迎敵!”康懷貞大喜過望,“李嗣昭這個蠢貨竟敢出城野戰(zhàn)!”
梁軍匆忙列陣,卻見晉軍沖到半途突然轉向,朝營寨西側放起火箭。
正當梁軍疑惑之際,腳下大地突然傳來悶雷般的震動——數十處火柱從地底噴涌而出!
李存審率領的死士點燃了地道中的柴薪,梁軍糧倉瞬間陷入火海。
“地底有晉軍!”
梁軍大亂。康懷貞正要鎮(zhèn)壓騷動,斥候又飛馬來報:“北方出現(xiàn)晉軍主力旗號!”
遠處塵煙滾滾,“周”字大旗獵獵作響。
康懷貞面色慘白——他認出那是晉軍名將周德威的旗幟。
實際上這不過是周德威的疑兵之計,僅有千余騎兵拖著樹枝制造塵埃。
“撤!快撤!”
康懷貞慌亂中墜馬,被親兵拖上備用坐騎。
梁軍互相踐踏,溺斃在護城河者不計其數。
城墻上,李嗣昭望著潰逃的梁軍,終于支撐不住跪倒在地。
“可惜沒燒死那個屠夫?!崩畲鎸弿牡氐楞@出,滿身焦黑,扶住他的肩膀,咧嘴一笑:“將軍,《三略》云'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祽沿戇@下該長記性了?!?/p>
汴梁皇宮,朱晃將戰(zhàn)報狠狠摔在跪著的康懷貞臉上:“八萬大軍拿不下一個潞州?朕養(yǎng)你們何用!”
階下,敬翔輕搖羽扇出列:“陛下息怒。臣觀天象,晉地分野有將星黯淡之兆...”
朱晃瞇起眼睛:“你是說李克用快死了?”
“不僅如此。”敬翔陰惻惻地笑道,“李存勖雖勇,終究年少。可遣使離間其與諸將關系,此《鬼谷子》'飛箝'之術也?!?/p>
與此同時,太原晉陽宮內,李存勖正在燭下研讀《孫子兵法》。
窗外忽有鴉群驚飛,少年抬頭望向南方,劍眉緊蹙。
案上攤開的地圖中,一條紅線從潞州蜿蜒指向汴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