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頭那張油光水滑、帶著橫肉的臉,在應無求的視野里晃動著,扭曲得有些滑稽。聲音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棉絮傳來,嗡嗡作響,聽不真切。應無求只感覺眼前陣陣發(fā)黑,天旋地轉,腳下虛浮得如同踩在云端。背上那道皮開肉綻的鞭傷,如同被烙鐵反復灼燙,每一次心跳都扯動著傷口,帶來尖銳的、幾乎令人窒息的劇痛。
他知道自己失血過多,加上連日饑寒交迫、精神高度緊繃,身體已然到了崩潰的邊緣。剛才全憑一股意志力硬撐,此刻驟然松弛,那口強提的氣便散了。
“喂!小子!應無求!別給老子裝死!”工頭的呵斥聲似乎近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一只粗糙油膩的大手伸過來,似乎想推搡他。
應無求想躲,身體卻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黑暗的瞬間,一股溫熱、粘稠的液體猛地涌上喉頭!
“噗——!”
一口暗紅發(fā)黑、帶著腥甜氣息的淤血,毫無征兆地噴濺而出!如同潑墨,星星點點灑在工頭那張驚愕的臉上,還有他身前冰冷的泥地上,在微弱的火光下顯得格外刺目。
“操!”工頭被噴了個正著,下意識地抹了一把臉,看到滿手的暗紅,嚇得猛地后退一步,臉色瞬間煞白。他見過死人,也打過人,但當面被人噴一臉血,還是頭一遭,尤其這血還是他親手抽出來的!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
周圍死寂一片。所有流民都驚呆了,看著那個剛剛如同神祇般救活了阿木、此刻卻搖搖欲墜、口吐鮮血的年輕人。敬畏瞬間被巨大的恐懼替代——難道神仙也要倒下了?那我們怎么辦?
“快!快扶住他!”那個被應無求救活的中年流民阿木爹,第一個反應過來,嘶啞著嗓子喊道,聲音帶著哭腔。他幾乎是撲過來的,用自己瘦骨嶙峋的身體頂住應無求向后倒的趨勢。
“讓開點!別圍??!讓他喘氣!”另一個稍微懂點皮毛的老漢也急忙喊道。
幾雙顫抖、骯臟的手同時伸過來,小心翼翼地扶住應無求,將他慢慢放倒在相對干燥些的窩棚邊緣草墊上。有人撕下自己僅存的一點還算干凈的破布,哆嗦著去擦他嘴角和胸前的血跡。
“水…燒開的水…”阿木爹焦急地看向那些還在咕嘟冒泡的鐵鍋。
“來了來了!”伙夫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用破碗盛了半碗滾燙的開水,又兌了點涼水,小心翼翼地端過來。阿木爹接過去,用一塊干凈些的布角蘸濕了,輕輕擦拭應無求蒼白的嘴唇和下巴上的血跡。
應無求躺在冰冷粗糙的草墊上,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和背部的劇痛。他能感覺到無數(shù)道驚恐、擔憂、絕望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如同實質(zhì)的壓力。他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了好一會兒才聚焦。他看到工頭那張沾著血點、驚疑不定的臉就在不遠處,也看到了周圍流民們眼中的恐懼——那是對失去唯一依靠的恐懼。
不能倒!絕對不能倒在這里!
一股狠勁從心底最深處爆發(fā)出來,壓過了身體的虛弱和劇痛。他掙扎著,用盡全身力氣,試圖撐起上半身。
“別動!小神仙,您別動!”阿木爹和幾個人嚇得連忙按住他。
“我…沒事…”應無求的聲音嘶啞微弱,如同破風箱,“淤血…吐出來…反而好…”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一些,目光掃向工頭,“管事的…答應我的事…還算數(shù)嗎?”
工頭被他那雙即使虛弱也依舊沉靜銳利的眼睛盯著,心頭莫名一緊。再看到周圍流民們瞬間又集中到自己身上的、帶著強烈期盼和隱隱威脅的眼神,他煩躁地揮揮手:“算數(shù)!老子說話一口唾沫一個釘!你管伙食!趕緊給老子好起來!躺尸給誰看呢!”
應無求嘴角扯動了一下,算是回應。他不再看工頭,目光轉向阿木爹和伙夫:“水…繼續(xù)燒…不能?!泻鹊乃仨殶_…放涼…用炭粉…再濾一遍…”他艱難地喘了口氣,“食物…明天…所有糧食…豆子…野菜…統(tǒng)統(tǒng)用開水…燙洗…一遍…再下鍋…”
“是!是!小神仙放心!我們記住了!一定照辦!”伙夫和阿木爹忙不迭地點頭,如同領了圣旨。
“還有…”應無求的目光投向窩棚外漆黑的雨夜和污穢的地面,“棚子后面…挖溝…深溝…排污水…遠離水源…挖坑…用草木灰…蓋嚴實…大小便…去坑里…”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最基本的衛(wèi)生隔離措施。
“挖溝!挖坑!聽到?jīng)]!都他媽動起來!”工頭立刻領會了意圖,這關系到他的工期和腦袋,吼聲格外賣力,“誰再敢隨地拉撒,老子把他塞坑里埋了!”
流民們被驅使著,在夜色和細雨中,開始笨拙地執(zhí)行應無求的指令。挖溝的挖溝,挖坑的挖坑,處理穢物的處理穢物。雖然混亂,卻有了明確的方向?;鸸庥痴罩麄兠β档纳碛?,也映照著草墊上那個閉目喘息、臉色蒼白如紙的年輕人。
沒人再把他當神,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他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活命的稻草。
應無求在草墊上昏沉了不知多久,意識在劇痛和冰冷的邊緣浮沉。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刀尖上跳舞。他強迫自己保持一絲清明,在腦海中反復推演著明天的計劃。管理幾百號人的伙食,這是他計劃的第一步,也是立足的關鍵。這口淤血吐得突然,卻也意外地加深了他在工頭心中的分量——一個差點被他打死、卻真有本事救命的人。這分量,是威懾,也是籌碼。
天色在冰冷的雨絲中艱難地透出一抹灰白。應無求是被一陣壓抑的咳嗽聲和遠處監(jiān)工鞭子的炸響驚醒的。
背上的傷口依舊火燒火燎,每一次輕微的移動都帶來鉆心的疼痛,但那股令人窒息的眩暈感已經(jīng)消退了許多。他咬著牙,在阿木爹的攙扶下,極其緩慢地坐起身。目光第一時間投向窩棚外。
昨夜挖掘的排水溝歪歪扭扭,但確實將窩棚周圍的污水引向了遠處低洼地。幾個用樹枝和破草席勉強圍擋的深坑也挖好了,雖然簡陋,但空氣中那股無處不在的惡臭確實淡了許多。幾個負責燒水和過濾的流民,正機械地重復著動作,幾口大缸里盛著經(jīng)過反復炭濾、看起來還算清澈的水。
伙夫正指揮著人將幾袋發(fā)黑發(fā)黃的糙米和豆子倒入幾個巨大的木盆,然后,在應無求的注視下,他們真的舀起燒開又放涼的水,一遍遍淘洗著那些糧食!渾濁的泥水被倒掉,雖然糧食依舊粗糙,但那種陳腐的霉味似乎真的被洗掉了一些。野菜也被仔細地擇洗過。
這一幕,讓應無求冰冷的心底,終于生出了一絲微弱的暖意。至少,他們在努力執(zhí)行,在求生本能的驅使下,暫時拋卻了麻木。
他拒絕了阿木爹的攙扶,強撐著站起來,腳步虛浮地走向那幾口熬粥的大鐵鍋。伙夫看到他,臉上立刻堆起恭敬和一絲討好:“小神仙,您看,都按您說的洗過了,水也燒開了,這就下鍋?”
“嗯?!睉獰o求應了一聲,目光銳利地掃過那些糧食和野菜,又看了看旁邊堆放的、昨天被雨水打濕、尚未完全干透的木柴。他走到柴堆旁,蹲下身,忍著背部的劇痛,仔細翻檢著。濕柴燃燒不充分,不僅煙大嗆人,還會產(chǎn)生大量有害的煙塵和一氧化碳,在密閉的窩棚里,同樣致命。
“這些濕柴,不要直接燒。”他挑出幾塊相對干些的放在一邊,指著那些濕漉漉的,“找地方攤開晾著。燒火時,先用干柴引火,火旺了,再把濕柴架在火堆外圍烤著,慢慢烘干再燒。燒火的地方,盡量通風?!?/p>
伙夫連連點頭,立刻招呼人照辦。
應無求走到鍋邊,看著渾濁的淘米水被倒掉,換上相對干凈的過濾水。當伙夫拿起那粗糙的鹽塊,準備像往常一樣,直接掰一大塊扔進鍋里時,應無求制止了他。
“鹽,給我?!?/p>
伙夫不明所以,將那塊灰黑色、夾雜著泥沙的粗鹽遞給他。
應無求拿著鹽塊,走到昨夜他鑿出的那個粗糙石臼旁。石臼里還殘留著一些搗碎的炭粉。他用一塊布沾水,仔細將石臼內(nèi)部擦洗干凈。然后,他將那塊粗鹽放進去,拿起石杵。
“咚!咚!咚!”
單調(diào)而沉重的敲擊聲再次響起,伴隨著他壓抑的悶哼。每一次下杵,都牽動背傷,痛得他額角青筋直跳,冷汗瞬間浸濕了額發(fā)。但他眼神專注,手臂沉穩(wěn),一下,又一下,將那塊粗鹽連同里面的泥沙雜質(zhì),一點點搗碎、研磨成更細的粉末。
周圍的人默默看著,看著他因劇痛而微微顫抖卻依舊挺直的脊背,看著他專注搗鹽的側臉。沒有人說話,只有石杵撞擊石臼的聲響,在清晨濕冷的空氣中回蕩,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感。
鹽末搗好,應無求用一塊干凈的布,小心翼翼地將其包裹起來。他走到燒開的水鍋旁,將布包懸在沸騰的水面上方,讓滾燙的水蒸氣反復熏蒸、溶解布包里的鹽分。渾濁的鹽水透過布包,滴落到下方另一個接水的盆里。
如此反復幾次,直到布包里的鹽分幾乎被完全溶解萃取出來。他拿起那個接水的盆,里面是渾濁的、帶著泥沙的黃褐色鹽水。他再次拿出那個簡陋的砂炭濾器,將渾濁的鹽水緩緩傾倒過濾。
神奇的一幕發(fā)生了!渾濁的鹽水流過細沙、碎石、木炭層,滴落下來的液體,竟然變得清澈透明!雖然依舊帶著淡淡的黃色,但那些肉眼可見的泥沙雜質(zhì),幾乎被完全過濾掉了!
應無求用指尖蘸了一點過濾后的鹽水,嘗了嘗。依舊是粗鹽的苦澀咸味,但那股嗆人的土腥氣和沙礫感,消失了大半!
伙夫和周圍幾個流民看得目瞪口呆。他們從未想過,天天吃進肚子里的鹽,還能這樣“變干凈”!
應無求將過濾后的清鹽水倒回粥鍋?;锓蛉鐗舫跣眩s緊攪動起來。隨著米粒翻滾,一股奇異的、前所未有的香氣,竟然從那口巨大的鐵鍋里彌漫開來!
那不是單純的糧食香,而是一種……干凈的、純粹的、帶著一絲咸鮮氣息的粥香!它驅散了窩棚里殘留的陳腐和霉味,霸道地鉆入每一個饑腸轆轆的流民鼻腔。
“咕咚…”
“咕咚…”
清晰的吞咽口水聲此起彼伏。所有排隊等待開飯的流民,眼睛都死死盯著那口翻滾著白色米花、散發(fā)著誘人香氣的大鍋,喉結上下滾動著。那眼神里的貪婪幾乎要化為實質(zhì)!就連那些原本腹痛萎靡的人,此刻也掙扎著抬起頭,眼中重新燃起了對食物的渴望!
工頭不知何時也踱步過來,抱著胳膊站在不遠處,用力抽動著鼻子。那香氣……連他肚子里那點油水也被勾了起來!這流民吃的玩意兒,怎么聞著比他平時吃的糙米粥還香?
開飯的銅鑼終于敲響!
人群騷動起來,但出奇地沒有像往常一樣瘋狂推擠。或許是昨夜建立起的秩序慣性,或許是那香氣帶來的巨大誘惑讓他們下意識地保持了最后一絲克制。隊伍雖然歪斜,卻還算有序地向前挪動。
應無求示意伙夫,粥要打得比以往稠一些,但每人分到的量,嚴格控制。
輪到第一個人了?;锓蛞ㄆ鹨簧诐獬淼?、冒著熱氣的粥,倒進他破舊的陶碗里。那人迫不及待地端起碗,甚至顧不得燙,猛地喝了一大口!
“唔——!”
一聲滿足到極致的、近乎呻吟的聲音從他喉嚨里滾出!他的眼睛瞬間瞪得溜圓,整個人都僵住了!
“怎么了?有毒?”后面的人嚇得一哆嗦。
那人猛地搖頭,幾乎是狼吞虎咽地將那一大口滾燙的粥咽了下去,燙得他齜牙咧嘴,卻滿臉都是難以置信的狂喜!他指著碗,激動得語無倫次:“香!真香!干凈!沒沙子!不拉嗓子!還有咸味!是干凈的咸味!”
轟!
人群瞬間炸開了鍋!
干凈的!沒沙子!有咸味!
這三個詞,對于這些天天吞咽著摻雜沙礫、霉味、甚至蟲子、偶爾才能嘗到一點苦澀粗鹽的流民來說,簡直是天籟之音!
后面的人再也按捺不住,拼命往前擠,伸長脖子去看前面人碗里的粥。當看到那濃稠潔白、散發(fā)著熱氣的米粥,聽到前面人激動地描述,所有人都瘋狂了!
“快!到我了!給我!”
“老天爺!這真是給我們吃的?”
“小神仙!活菩薩??!”
一碗碗濃稠、干凈、帶著純凈咸味的粥分發(fā)下去。窩棚內(nèi)外,只剩下此起彼伏的、近乎虔誠的吞咽聲和滿足的嘆息。沒有人說話,所有人都埋頭猛吃,仿佛要將那碗里的每一粒米、每一滴湯都舔舐干凈。不少人吃著吃著,眼淚就混著粥水滾落下來——他們有多久沒吃過這么干凈、這么像人吃的食物了?
工頭也忍不住,讓伙夫給他盛了一碗。他端著碗,走到一邊,小心地吹著氣,喝了一口。濃稠的米粥滑入喉嚨,帶著純粹的米香和恰到好處的咸鮮,沒有一絲怪味和沙礫感。他咂咂嘴,眼神復雜地看了一眼不遠處靠在草堆上閉目休息的應無求。這小子……是真他娘的有本事!這粥……比他婆娘熬得還好!
一碗粥下肚,帶來的不僅是飽腹感,更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名為“希望”的力量。背上的傷口依舊疼痛,但應無求看著那些捧著空碗、臉上第一次露出滿足甚至帶著一絲生氣的人們,看著他們眼中那重新點燃的光,他知道,這第一步的根基,徹底打牢了。
他緩緩站起身,目光投向遠處。城墻高聳依舊,但在他眼中,這冰冷的龐然大物,已不再是純粹的絕望象征。
“應無求!”工頭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商量的語氣,“那個……凈水的法子,還有這熬粥的竅門……你看……”
應無求轉過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聲音平靜無波:“管事的,法子不難。但眼下,人吃飽了,才有勁干活。這城墻的工期……”
工頭立刻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隨即堆起一個略顯生硬的笑:“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你放心,從今天起,伙食這塊,全憑你安排!人手不夠,你說話!只要人有力氣,工期耽誤不了!”他頓了頓,壓低聲音,“不過……這凈水的炭啊,還有那鹽……城里頭買,可也不便宜……”
應無求心中冷笑。狐貍尾巴露出來了。他需要錢,需要物資,需要撬動更大的杠桿。這工頭貪鄙,卻也正好利用。
“錢,我來想辦法。”應無求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管事的只需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給我點方便就行。”
工頭瞇起小眼睛,打量著應無求。這小子雖然臉色蒼白,但那雙眼睛里透出的沉靜和自信,讓他心里有些發(fā)毛,又隱隱有些期待。他舔了舔嘴唇:“好!老子就看看你能折騰出什么浪花!不過丑話說前頭,別給老子惹禍!”
應無求不再言語。他走向城墻根下那堆被雨水浸泡、散發(fā)著霉爛氣味的枯枝敗葉和淤泥。他蹲下身,忍著背痛,仔細翻撿起來,不時將一些顏色深黑、質(zhì)地相對致密的腐木塊和富含油脂的松樹枝挑選出來,堆在一旁。
阿木爹一直留意著他,見狀連忙過來幫忙:“小神仙,您要找什么?我來!”
“這些,還有這些,”應無求指著挑出來的東西,“分開堆放。再去弄些干凈的草木灰來,越多越好?!?/p>
接下來的幾天,城墻根下這片流民營地,悄然發(fā)生著變化。
排水溝被加深拓寬,穢物坑每日覆蓋新草木灰,異味幾乎消失。幾口巨大的凈水陶缸成了營地的核心,流民們?nèi)∷畷r自發(fā)排隊,秩序井然?;锓虬局鄷r,嚴格按照應無求的步驟:糧食淘洗,開水下鍋,過濾鹽水,火候控制。雖然依舊是粗糧野菜,但那干凈、溫熱、帶著咸味的粥,成了所有人一天勞作的唯一慰藉和力量來源。
最顯著的變化是,窩棚里此起彼伏的腹痛呻吟聲,幾乎絕跡了!偶爾有人吃壞了肚子(多半是偷吃了外面不干凈的東西),應無求那套炭粉過濾涼開水、少量多次補充的法子,也能很快控制住。工頭那張橫肉臉,看著一天天少抬出去的“病號”,看著流民們干活時明顯多了些力氣,陰沉的神色也緩和了不少,對應無求的態(tài)度,也多了幾分真切的忌憚和依賴。
而應無求,除了指揮日常的衛(wèi)生和伙食,大部分時間都窩在城墻根一個背風的角落里。那里堆著他和阿木爹等人收集來的各種“破爛”:發(fā)黑的腐木塊、松脂豐富的松枝、大量的草木灰、還有他從伙夫那里軟磨硬泡弄來的幾小塊凝固的、顏色渾濁的劣質(zhì)動物油脂(據(jù)說是熬油渣剩下的鍋底)。
沒人知道他在搗鼓什么。只見他時而將腐木塊和松枝用石臼搗碎成粉末,混合草木灰;時而又將那些劣質(zhì)油脂小心地融化在一個破瓦罐里,然后加入混合粉末,用一根木棍不停地、極其緩慢地攪拌。他動作專注,神情凝重,仿佛在進行一項極其精密的實驗。背上的傷還未愈合,長時間的彎腰和用力讓他額頭上常常布滿冷汗,但他手上的動作卻異常穩(wěn)定。
幾天后,一個傍晚。
應無求小心翼翼地從那個破瓦罐里,用一塊光滑的石片,刮出幾塊凝固的、顏色深灰、質(zhì)地看起來有些粗糙油膩的東西。他將其中一塊遞給一直守在一旁、滿臉好奇的阿木爹。
“試試看?!?/p>
阿木爹不明所以地接過來,入手冰涼油膩。他學著應無求的樣子,將那東西在沾滿泥污和汗?jié)n的手背上涂抹了幾下。
奇跡發(fā)生了!
那深灰色的油膩物在皮膚上化開,伴隨著一股淡淡的、奇特的、像是松樹和草木灰混合的、并不算好聞但絕不令人反感的氣味。隨著涂抹,手背上那層頑固的黑泥和污垢,竟然肉眼可見地被帶了下來!皮膚露出了久違的、有些粗糙但相對干凈的底色!
“?。 卑⒛镜@呼出聲,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手背,又看看應無求手中那幾塊其貌不揚的東西,“這…這…能洗掉泥?!”
應無求臉上露出一絲極其疲憊卻又無比釋然的微笑,仿佛卸下了千鈞重擔。他舉起手中那幾塊深灰色的、散發(fā)著奇異氣息的“土坷垃”,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周圍幾個幫忙的流民耳中:
“不是洗掉泥。”
“這是——”
“肥皂。”
簡陋的流民營地里,幾塊深灰色的粗糙“土坷垃”靜靜地躺在應無求攤開的手掌中,散發(fā)著混合了松脂、草木灰和一絲動物油脂的奇特氣味。這氣味并不芬芳,甚至有些沖鼻,卻帶著一種原始的、潔凈的力量感。
阿木爹看著自己明顯干凈了一截的手背,又看看那幾塊“肥皂”,眼睛瞪得像銅鈴,嘴里反復念叨著:“神了…真神了…” 其他幾個流民也湊過來,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蘸了一點涂抹在自己黑乎乎的手臂上,看著污垢被輕易帶走,無不發(fā)出驚嘆。
應無求沒有理會他們的激動。他小心翼翼地用幾片干凈的樹葉,將這幾塊凝結的、還有些軟塌塌的原始肥皂仔細包裹好,貼身藏進懷里。粗糙的表面隔著薄薄的單衣,硌著他的皮膚,卻帶來一種沉甸甸的踏實感。
這是火種。點燃南京城第一桶金的火種。
“阿木爹,”他轉向那個最信服他的中年人,聲音壓得很低,“明天,你跟我進城一趟。”
阿木爹一愣,隨即臉上涌起巨大的惶恐:“進…進城?小神仙,我們…我們是戴罪的役夫…沒有工頭的腰牌,靠近城門都要挨鞭子,進城被抓到…那是要砍頭的!”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仿佛冰冷的刀鋒已經(jīng)貼了上來。
“腰牌,我去弄?!睉獰o求的語氣不容置疑,“你只需要記住,進了城,多看,少說,跟緊我。見到什么稀奇的鋪子,特別是賣胭脂水粉、綾羅綢緞的,或者門口掛著‘湯池’、‘浴堂’幌子的地方,留意著點?!?/p>
阿木爹雖然依舊恐懼得渾身發(fā)抖,但看著應無求那雙沉靜如深潭的眼睛,想起他帶來的干凈粥水和活命之恩,最終還是咬著牙,重重地點了點頭:“俺…俺聽小神仙的!”
翌日清晨,細雨暫歇,天色依舊陰沉。應無求背上的傷口經(jīng)過幾日的草藥敷貼(他指揮人采了些有消炎作用的野草搗爛外敷),雖然依舊疼痛,但總算不再滲血,勉強能支撐著行動。
他找到工頭時,對方正叼著一根草莖,蹲在窩棚口剔牙,臉上帶著點難得的饜足——應無求昨天“孝敬”了他一小碗用過濾鹽水煮的、加了點野菜的稠粥,那滋味顯然讓他很滿意。
“管事的,有事商量?!睉獰o求開門見山。
工頭斜睨了他一眼,吐掉草莖:“說?!?/p>
“我需要進城一趟。半天,最多半天就回。”應無求語氣平淡。
“進城?”工頭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嗤笑一聲,“應無求,老子看你腦子被鞭子抽壞了吧?你當這南京城是你家后院?你一個戴罪的役夫,沒腰牌沒路引,進城?守城的兵爺一刀就能剁了你喂狗!”他語氣輕蔑,但眼神深處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這小子又要搞什么名堂?
“我知道規(guī)矩?!睉獰o求從懷里摸出一樣東西,用破布包著,遞到工頭面前。
工頭疑惑地接過來,入手沉甸甸,冰涼。他掀開破布一角,眼睛瞬間直了!
布包里躺著的,是一塊足有嬰兒拳頭大小、黃澄澄、沉甸甸的東西——狗頭金!形狀不規(guī)則,表面還沾著些河泥,但在初升的日光下,那屬于黃金的獨特光澤和分量感,瞬間擊中了工頭貪婪的神經(jīng)!
這是他昨天帶著阿木爹等幾個心腹,借口尋找更好的凈水石料,在遠離城墻的一處干涸河床亂石堆里,憑借前世的礦物知識,花了小半天功夫才找到的天然金塊!純度不高,雜質(zhì)很多,但在明初,這依舊是硬通貨!
“這…這是……”工頭的聲音都變了調(diào),貪婪的目光死死黏在金塊上,呼吸都粗重起來。他飛快地掃了一眼四周,像做賊一樣將破布重新裹緊,緊緊攥在手心,手心瞬間被汗水浸濕。
“偶然在河邊撿的。”應無求面不改色,“小的知道規(guī)矩,這玩意兒在小的手里是禍害,孝敬管事的,只求行個方便。弄兩張腰牌,進城半天,辦點小事?!彼D了頓,補充道,“若能成,日后或許還有別的‘孝敬’?!?/p>
工頭的心臟砰砰狂跳。一塊狗頭金!這頂?shù)蒙纤谶@苦哈哈的工地上撈幾年的油水了!這小子…真他媽是福星?還是災星?他腦子飛快地轉著:放役夫進城,風險極大。但應無求這小子邪性,又有本事,萬一真能搞到錢……而且,這金子就在手里!
貪婪最終壓倒了謹慎。
“媽的!”工頭低罵一聲,眼神閃爍不定,“算你小子識相!腰牌…老子想想辦法!”他咬了咬牙,“只此一次!下不為例!敢給老子惹禍,老子第一個扒了你的皮!”他警告著,手卻把那包著金子的破布攥得更緊了。
晌午時分,兩張沾著油污、寫著潦草編號和“修城苦役”字樣的木制腰牌,被工頭鬼鬼祟祟地塞給了應無求和緊張得臉色發(fā)白的阿木爹。腰牌顯然是工頭自己的備用或者從病死的役夫身上扒下來的。
“記?。∪章渲氨仨殱L回來!敢跑,老子誅你九族!”工頭惡狠狠地威脅,眼神卻一直瞟著應無求,似乎在掂量他逃跑的可能性。
應無求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將腰牌系在腰間最顯眼的位置,又用污泥在自己和阿木爹臉上、身上額外涂抹了幾把,遮住那幾天干凈伙食養(yǎng)出來的一點點氣色。
兩人混在一隊運送磚石的牛車后面,低著頭,盡量縮著身子??拷《氲木蹖氶T時,守城的兵丁果然兇神惡煞地攔住了所有苦役打扮的人。當冰冷的槍尖幾乎戳到鼻尖時,阿木爹嚇得腿肚子直轉筋。應無求卻適時地抬起頭,露出一個諂媚又卑微的笑容,將腰牌高高舉起。
兵丁皺著眉頭檢查腰牌,又厭惡地打量著他們滿身的污泥和破爛衣衫,最終不耐煩地揮揮手:“滾進去!辦完事趕緊滾出來!別在城里礙眼!”
踏入聚寶門甕城的那一刻,巨大的聲浪如同實質(zhì)般撲面而來,瞬間將兩人淹沒!
應無求猛地停住腳步,瞳孔驟然收縮。
眼前,是另一個世界。
腳下的青石板路寬闊得令人咋舌,被無數(shù)腳步和車輪磨得光滑如鏡,延伸向視野盡頭。街道兩旁,鱗次櫛比的店鋪旌旗招展!綢緞莊的錦幡流光溢彩,在微風中輕舞;藥鋪門口懸掛著巨大的膏藥模型和成串的干藥草;酒樓食肆的幌子迎風招展,伙計站在高高的臺階上,拖著長長的調(diào)子熱情吆喝,空氣中飄蕩著誘人的食物香氣——烤鴨的焦香、燉肉的醇厚、蒸點心的甜膩……混雜著香料、藥材、汗水和牲畜糞便的復雜氣味,形成一股極具沖擊力的、屬于大都市的濃烈氣息!
人流!洶涌的人流!穿著綾羅綢緞、坐著青帷小轎的富商士紳;粗布短打、挑著擔子吆喝的小販;挎著籃子、步履匆匆的婦人;騎著高頭大馬、趾高氣揚的武弁;還有穿著各色僧袍的道士和尚……摩肩接踵,匯成一條喧囂奔騰的彩色河流。車馬轔轔,轎子穿梭,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孩童的嬉鬧聲、騾馬的嘶鳴聲……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片震耳欲聾的宏大樂章!
陽光(雖然被薄云遮擋)灑在飛檐斗拱、雕梁畫棟的建筑上,琉璃瓦反射著溫潤的光澤。遠處,巍峨的宮城城墻在鱗次櫛比的屋宇之上露出一線威嚴的暗影。近處,秦淮河支流的河水在石橋下靜靜流淌,倒映著兩岸繁華的樓閣。
這就是洪武九年的南京!大明的京師!世界的中心之一!其撲面而來的繁華、喧囂、秩序與混亂交織的龐大氣象,遠超任何影視劇的想象!它帶著一種原始的、野性的、蓬勃的生命力,粗暴地沖擊著應無求的感官!
他身后的阿木爹早已被這從未見過的景象震傻了,張著嘴,眼睛瞪得溜圓,身體僵硬,像根木樁子戳在原地,只剩下粗重的喘息,仿佛隨時會暈厥過去。
應無求深深吸了一口氣。這空氣中混合著富貴與貧窮、潔凈與污穢、文明與野蠻的氣息,是如此的真實,如此的……令人戰(zhàn)栗又興奮!
他強行壓下心頭的震撼,眼神迅速恢復了慣有的冷靜和銳利,如同最精密的雷達,快速掃描著街道兩旁的店鋪。
“走!”他低聲對阿木爹說了一句,率先匯入洶涌的人流。阿木爹如夢初醒,趕緊踉蹌跟上,死死抓住應無求的衣角,生怕被這可怕的人潮沖散。
他們的目標很明確——售賣高端消費品的區(qū)域。應無求憑借對城市布局的直覺(前世商業(yè)考察的經(jīng)驗),避開最擁擠的主干道,拐入相對寬敞、店鋪門面也更氣派的側街。
果然,這里的店鋪檔次明顯不同。綢緞莊的門面用上好的紅木裝飾,掛著“蘇杭錦緞”、“蜀中云錦”的金字招牌,出入的多是衣著光鮮的仆婦或管家模樣的人。脂粉鋪子飄出甜膩的香氣,櫥窗里陳列著精致的瓷盒和象牙梳。金銀首飾樓更是氣派非凡,穿著綢衫的伙計站在門口,眼神挑剔地打量著過往行人。
“小…小神仙…你看那邊!”阿木爹緊張地拽了拽應無求,指著斜前方一家店鋪。那店鋪門面不算最大,但位置極好,門口懸掛著一個巨大的、紅底金漆的“香”字幌子!匾額上三個古樸大字:“凝芳齋”。櫥窗里陳列著各種造型精美的瓷瓶、香囊、香餅,進出的人衣著尤為考究,空氣中隱隱飄來一陣陣清雅馥郁的混合香氣。
應無求眼睛一亮!就是這里!售賣高檔熏香、胭脂水粉的地方,正是他手中這原始肥皂最理想的目標客戶——那些追求潔凈、講究生活品質(zhì)的富家女眷!
他沒有立刻上前,而是拉著阿木爹在對面一個賣炊餅的小攤販旁蹲下,假裝歇腳,目光卻如同鷹隼般牢牢鎖定“凝芳齋”的門口。他需要觀察,需要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和人選。
時間一點點過去。進出“凝芳齋”的多是些仆役打扮的人,或是些上了年紀、神情倨傲的嬤嬤。直到日頭稍稍西斜,一輛裝飾雅致、垂著青紗帷幕的馬車,在兩名健仆和兩個俏麗丫鬟的簇擁下,緩緩停在了“凝芳齋”門口。
車簾掀開,一只穿著精巧繡鞋、裹著素羅襪的纖足輕盈地踏在仆役放好的腳踏上。緊接著,一位身著淺碧色杭綢褙子、月白挑線裙的年輕女子,扶著丫鬟的手,款款下車。她身姿窈窕,云鬢堆鴉,只側面看去,肌膚白皙細膩,氣質(zhì)溫婉嫻靜,顯然是位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閨閣小姐。她似乎心情不錯,下車時,嘴角還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就是她了!
應無求猛地站起身,對阿木爹低喝一聲:“待在這里別動!” 話音未落,他已像一道影子般,敏捷地穿過街道,目標并非那小姐,而是馬車旁一個看起來比較機靈、正無聊踢著小石子的丫鬟!
就在那碧衣小姐即將踏上“凝芳齋”臺階的瞬間,應無求如同鬼魅般出現(xiàn)在那丫鬟身側,動作快得驚人,卻又帶著一種刻意的笨拙。他仿佛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身體一個趔趄,朝著那丫鬟的方向“不小心”撞了過去!
“哎喲!”小丫鬟猝不及防,被他撞得驚呼一聲,下意識地伸手去擋。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應無求的手如同靈蛇出洞,極其隱蔽且精準地在他貼身藏著肥皂的衣襟里一探一送!一塊用干凈樹葉包裹著的、深灰色的原始肥皂,如同變戲法般,穩(wěn)穩(wěn)地“滑”進了小丫鬟下意識伸出來阻擋、此刻正微微張開的手心里!
觸手冰涼油膩!
“啊!”小丫鬟感覺手里突然多了個滑膩膩、臟乎乎的東西,嚇得尖叫一聲,本能地就想甩手扔掉!她低頭一看,樹葉散開,露出里面那塊顏色難看、形狀怪異、散發(fā)著怪味的“泥巴”!
“臟東西!滾開!”旁邊的健仆反應極快,以為遇到了潑皮無賴用穢物騷擾,頓時大怒,蒲扇般的大手帶著風聲就朝應無求抓來!
應無求早有準備,在“撞”完人、送出東西的瞬間,身體已經(jīng)順勢向后一倒,極其狼狽地摔倒在街邊的泥水洼里,濺起一片渾濁的水花!他臉上適時地露出驚恐萬分、卑躬屈膝的表情,雙手連連擺動,用帶著濃重外地口音的官話,語無倫次地大聲求饒:
“軍爺饒命!軍爺饒命!小人不是故意的!腳滑…腳滑了!小人身上臟…沖撞了貴人…小人該死!小人該死!” 他一邊喊著,一邊在泥水里撲騰著往后縮,把自己弄得更加污穢不堪,活脫脫一個被嚇破了膽的鄉(xiāng)下泥腿子。
那碧衣小姐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花容失色,下意識地后退一步,躲到另一個丫鬟身后,秀眉微蹙,厭惡地用一方素白絲帕掩住了口鼻,顯然是被應無求身上的污泥和那股怪味熏到了。她根本不屑于去看地上那個骯臟的苦役一眼。
“哪里來的腌臜潑才!驚擾了小姐,找死!”健仆怒不可遏,抬腳就要踹過去。
“住手!”一個清冷威嚴的女聲響起,帶著一種久居人上的矜持。是扶著碧衣小姐的那個年紀稍長、穿著體面些的貼身大丫鬟。她顯然更為沉穩(wěn),目光銳利地掃過地上瑟瑟發(fā)抖、滿身污泥的應無求,又看了看那個驚魂未定、手里還攥著那塊“臟東西”的小丫鬟,眉頭微皺。
“小姐面前,不得喧嘩放肆?!彼仁堑吐暫浅饬四莻€沖動的健仆,然后才轉向那小丫鬟,語氣帶著詢問,“秋月,怎么回事?他給你塞了什么?”
名叫秋月的小丫鬟這才反應過來,又驚又怕又惡心,連忙將手里那塊油膩膩、臟乎乎的東西遞過去,帶著哭腔:“玉簪姐姐,他…他撞了我一下,就把這臟東西塞我手里了!惡心死了!”
玉簪皺著眉,用兩根手指的指尖,極其嫌棄地拈起那片包裹的樹葉一角,將那塊深灰色的“泥巴”拎了起來。入手油膩,顏色灰暗,形狀粗糙,還散發(fā)著一股松脂草木灰混合的怪味。怎么看都像是一塊從泥地里隨手摳出來的臟污。
“哼!”玉簪冷哼一聲,看向泥水里的應無求,眼神冰冷鄙夷,“下賤胚子!想用這等污穢之物訛詐?也不看看你沖撞的是誰家小姐!滾!再讓姑奶奶看見你,打斷你的狗腿!”她隨手就想將那“臟東西”扔到應無求臉上。
“貴人饒命!貴人饒命!”應無求把頭埋得更低,聲音抖得厲害,卻用剛好能讓那碧衣小姐聽到的音量,急促地、帶著哭腔辯解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訛詐!那是…那是好東西!能洗掉泥巴!洗得可干凈了!比澡豆…比皂角…都干凈!小人是看這位姐姐…手…手好像沾了點灰…想…想孝敬姐姐試試…”
他這話說得顛三倒四,卑微至極,但幾個關鍵詞卻清晰地蹦了出來——“洗掉泥巴”、“比澡豆皂角都干凈”、“孝敬”。
玉簪準備扔東西的手,微微一頓。她狐疑地再次看向手里那塊油膩的“臟東西”。能洗東西?比澡豆皂角還干凈?這怎么可能?澡豆可是富貴人家才用得起的潔面沐身之物,以豆粉為主料,添加香料藥材,價格不菲。皂角雖便宜些,但洗滌效果也遠非這泥巴似的東西可比。
那一直掩著口鼻、滿臉厭惡的碧衣小姐,此刻秀眉也微微動了一下。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下意識地瞥向自己的裙角——剛才下車時,似乎不小心蹭到了一點車轅上的浮灰,留下了一道淡淡的污痕。她愛潔,這讓她心里有些不舒服。此刻聽到地上那泥人說什么“洗得干凈”,雖然荒謬,卻也勾起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好奇。
玉簪察言觀色,見小姐似乎沒有立刻離開的意思,心中念頭急轉。她出身大家婢女,心思玲瓏,自然明白這苦役的話荒謬絕倫,但小姐此刻駐足,若直接把這臟東西扔了趕人,未免顯得太過急躁刻薄。不如……
她臉上依舊帶著鄙夷,語氣卻緩和了一絲,帶著施舍般的口吻:“哼,滿口胡言!這等污穢之物,也配與澡豆相比?不過……”她話鋒一轉,目光掃向旁邊一個穿著粗布短打、正蹲在街角啃冷饅頭的力夫,“秋月,去,讓那粗漢過來。”
秋月不明所以,但還是跑過去,對那力夫說了幾句,又塞給他幾個銅錢。那力夫一臉茫然,跟著走了過來。
玉簪將手里那塊油膩的肥皂,隨手丟給那力夫,用下巴指了指他那只沾滿黑泥油污、指甲縫里全是垢膩的右手,命令道:“用這個,洗給他看?!彼傅?,自然是泥水里的應無求。她的眼神帶著居高臨下的戲謔和嘲諷,仿佛在看一場拙劣的猴戲。
力夫看著手里這塊怪模怪樣、油膩膩的東西,又看看自己黑得像炭的手,再看看旁邊衣著光鮮、氣勢迫人的丫鬟小姐和兇神惡煞的健仆,嚇得腿都軟了。他哪敢違抗,哆嗦著,學著應無求之前教阿木爹的樣子,將那肥皂在右手手背上胡亂涂抹起來。
深灰色的油膩物在黝黑的皮膚上化開,留下難看的痕跡,散發(fā)出那股怪味。力夫胡亂搓了幾下,黑泥和肥皂混合在一起,顯得更加污穢不堪。
“噗嗤…”秋月忍不住笑出聲來,眼神更加鄙夷。玉簪嘴角也勾起一絲冷笑。連那碧衣小姐也微微搖頭,眼中最后一絲好奇也消失了,轉身準備進店。
應無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成敗在此一舉!
就在這時,那力夫下意識地抬起手,想看看搓成什么樣了。他粗糙的手背上,被肥皂涂抹過的地方,那層厚厚的黑泥油垢,竟然真的被乳化帶起,露出了底下相對干凈的皮膚底色!雖然只是一小塊,而且被旁邊的污垢襯著,顯得更加突兀,但那一道清晰的、干凈的“分界線”,卻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閃電,驟然劈開了所有人的認知!
“咦?”力夫自己也愣住了,下意識地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在那塊“干凈”的皮膚上蹭了蹭。蹭不掉!是真的干凈了!他渾濁的眼睛里瞬間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光芒!
“真…真能洗掉?!”他失聲叫了出來,聲音因為激動而變調(diào)!
這聲驚呼,如同平地驚雷!
正準備轉身的碧衣小姐腳步猛地頓住!玉簪臉上的冷笑瞬間凝固!秋月張大了嘴巴!連那兩個兇神惡煞的健仆也下意識地探頭去看那力夫的手背!
玉簪反應最快,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抓住那力夫的手腕,湊到眼前仔細察看!那一道清晰的、干凈的痕跡,在黝黑的手背上,如同一個無聲的宣告!她甚至能聞到那力夫手上殘留的、屬于肥皂的奇特氣味,混合著被洗掉的泥污氣息。
她猛地抬頭,看向泥水里的應無求,眼神里的鄙夷和戲謔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極度的震驚和審視!這臟兮兮的苦役…竟然沒撒謊?!
碧衣小姐也緩緩轉過身,蓮步輕移,走到了玉簪身邊。她不再掩著口鼻,那雙清澈如秋水的眸子,此刻充滿了驚訝和濃濃的好奇,緊緊盯著力夫手背上那道刺眼的“干凈”痕跡,又看看應無求,最后,目光落在了玉簪手里那塊其貌不揚的深灰色“泥巴”上。
應無求知道,火候到了。他不再裝模作樣,緩緩從泥水里站了起來。雖然依舊滿身污泥,狼狽不堪,但當他挺直脊背,抬起頭的瞬間,那雙眼睛里的卑微和驚恐瞬間褪去,只剩下一種沉靜如深潭的坦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自信。
他沒有看那震驚的丫鬟,也沒有看那好奇的小姐,目光平靜地落在玉簪手中的肥皂上,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短暫的寂靜:
“此物名曰‘肥皂’,以草木精華,合油脂之性,??宋鄯x。沐手潔面,去垢除膩,猶勝澡豆皂角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