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在流言蜚語和暗流涌動中,艱難地迎來了又一個清晨。暴雨沖刷后的天空澄澈如洗,陽光刺破云層,將濕漉漉的街巷鍍上一層虛假的金輝,卻驅(qū)不散人心底的陰霾。芷園朱漆大門緊閉,高墻森嚴(yán),護衛(wèi)的鎧甲在陽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空氣里彌漫著無聲的硝煙味。
西廂房內(nèi),藥氣依舊濃郁,卻多了一絲沉潛的生機。應(yīng)無求趴在錦褥上,意識在藥力的溫養(yǎng)下逐漸清晰,身體的知覺如同退潮后的礁石,一點點顯露出來。肩背上那深入骨髓的劇痛已經(jīng)消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持續(xù)而奇異的麻癢,如同無數(shù)細(xì)小的生命在傷口深處蠕動、生長、連接。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新生的肉芽在淡金色藥膏下蔓延、貼合時帶來的細(xì)微牽引感,也能感覺到斷裂的筋脈在“續(xù)斷”藥力梳理下,如同干涸的河床重新被涓涓細(xì)流滋潤、接續(xù)、變得堅韌所帶來的酸脹。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正在愈合的筋骨,帶來一種混合著痛楚與新生的奇異力量感。
沈芷薇坐在榻邊,指尖搭在他的腕脈上,凝神感知著那如同溪流歸渠般日漸沉穩(wěn)有力的搏動。金針的尾端,那象征著她強行奪來的生機的細(xì)微震顫,已幾乎平息,只剩下順應(yīng)生命本源的溫和律動。她拿起一枚細(xì)長的銀針,動作精準(zhǔn)而輕柔,依次捻轉(zhuǎn),將其從應(yīng)無求的穴道中緩緩起出。每拔出一針,都伴隨著一絲微弱的氣機散逸,仿佛卸下了他體內(nèi)一層無形的枷鎖。
“金針已起,最兇險的關(guān)口,算是徹底闖過了?!鄙蜍妻钡穆曇羟謇湟琅f,卻少了幾分往日的冰封,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如釋重負(fù)。她將最后一枚金針收入紫檀木盒,盒蓋合攏,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咔噠響,如同為這場驚心動魄的奪命之戰(zhàn)畫上了暫時的句號。
應(yīng)無求微微側(cè)過頭,目光落在沈芷薇略顯疲憊卻依舊挺直的側(cè)影上。陽光透過窗欞,在她清冷的眉眼間跳躍。他張了張嘴,喉嚨依舊干澀嘶?。骸啊嘀x…沈小姐…救命之恩…”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分量。
沈芷薇沒有看他,只是拿起旁邊溫著的參湯,用銀匙舀起,遞到他唇邊:“恩情,是要還的?!彼穆曇羝届o無波,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你這條命,是用沈家的秘藥、人脈、甚至身家前程換回來的。胡惟庸不死不休的追殺,皇帝鷹犬的暗中窺伺,芷園如今已是眾矢之的。你欠我的,遠(yuǎn)不止一條命?!?/p>
應(yīng)無求艱難地吞咽下溫?zé)岬膮酀乃幬痘旌现藚⒌那逄鹪诳谥袕浡?。他沉默著,那雙深邃的眼眸中,翻涌著復(fù)雜的情緒——劫后余生的慶幸,如山恩情的沉重,對自身處境的清醒認(rèn)知,以及一絲被命運裹挾的無奈與不甘。良久,他才嘶啞開口:“…沈小姐…想知道什么?”
沈芷薇放下銀匙,目光終于轉(zhuǎn)向他,銳利如刀,直刺心底:“你的來歷。胡惟庸為何對你一個皂隸坊役夫如此忌憚?那塊肥皂,還有昨夜脫身用的皂角濃煙,到底藏著什么秘密?值得當(dāng)朝宰相和皇帝同時下場博弈?”她的問題如同連珠箭,毫不留情,每一個字都敲打在他最深的秘密之上。
應(yīng)無求的呼吸微微一滯。記憶的碎片帶著冰冷的牢房、撕心裂肺的鞭撻、濃煙與惡臭、以及更久遠(yuǎn)的、刻意塵封的過往,洶涌地沖擊著他的腦海。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深處那抹茫然與疲憊被一種近乎野獸般的求生欲和孤注一擲的決絕取代。
“小人…本名應(yīng)無求…祖籍…鳳陽…”他的聲音干澀而緩慢,如同生銹的齒輪在艱難轉(zhuǎn)動,“家中…曾開過小油坊…略通…油脂物性…”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凝聚力量,也似乎在權(quán)衡,“皂隸坊…勞役繁重…污垢難除…小人…便試著用坊中廢棄的油脂渣滓、混以草木灰堿水…想弄點…便宜的去污之物…未曾想…陰差陽錯…竟成了那…肥皂…”
他的敘述斷斷續(xù)續(xù),帶著役夫特有的粗糲和謹(jǐn)慎,刻意隱去了許多細(xì)節(jié),比如他并非“略通”而是精研,比如那“陰差陽錯”背后可能存在的反復(fù)試驗。但這簡單的描述,已勾勒出一個底層匠人憑借天賦和機遇改變命運的雛形。
“肥皂…初成時…管事胡?!绔@至寶…獻(xiàn)于胡相…”應(yīng)無求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帶著刻骨的恨意,“胡相…召見…賞賜…小人本以為…是條生路…”他嘴角扯出一抹苦澀到極致的弧度,“誰知…胡相…他要的…不是肥皂…是小人…腦子里…能造出肥皂的法子!他要…獨攬此利!要小人…交出配方…從此…閉嘴…做他胡府…不見天日的…造皂奴!”
沈芷薇的瞳孔驟然收縮!胡惟庸的貪婪,比她想象的更加赤裸和狠毒!不僅要奪財源,更要徹底掌控源頭,將應(yīng)無求這個人連同他的智慧,一并囚禁!
“小人…不愿…”應(yīng)無求的聲音低沉下去,卻帶著一種巖石般的堅硬,“那配方…是小人…唯一的指望…是脫離這…苦役深淵的…唯一可能!交出…便是永世為奴…生不如死!”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肩背的傷口因激動而隱隱作痛,“胡相…見利誘不成…便…便動了殺心!昨夜…那頓毒打…便是要…殺人滅口!若非…若非小人情急之下…想起研磨皂粉遇火爆燃生煙…拼死一試…此刻…早已是…亂葬崗上…一具無名尸骨了!”
他猛地抬眼,看向沈芷薇,那雙深陷的眼窩里,燃燒著不甘的火焰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瘋狂:“沈小姐…那肥皂…去污強效…成本低廉…若能量產(chǎn)…于市井小民…于軍中浣洗…皆是大利!此利…若落入胡惟庸這等…只知盤剝、不顧民生的…權(quán)奸之手…必成敲骨吸髓的…又一利器!小人…寧死…也絕不愿…助紂為虐!”
沈芷薇靜靜地聽著,清冷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那雙眸子深處,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涌動著激流。應(yīng)無求的講述,印證了她許多猜測,也揭開了胡惟庸瘋狂追殺背后那赤裸裸的利益和貪婪。一個役夫,憑借才智造出奇物,本可改變命運,卻因懷璧其罪,招致滅頂之災(zāi)。這故事本身,就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殘酷。
“那皂角濃煙呢?”沈芷薇追問,聲音低沉,“僅僅是脫身之用?”
應(yīng)無求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似乎在猶豫,但看到沈芷薇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他最終咬牙道:“那…那皂粉…研磨至極細(xì)…遇火爆燃…生煙迅疾…遮蔽視線…氣味刺鼻…擾亂心神…小人…情急所用…只求脫身…但…但若…若混入硝石硫磺等物…或可…或可…”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終含糊下去,但未盡之意,已如驚雷般在沈芷薇心中炸響!
混入硝石硫磺?!
那就不再是簡單的遮蔽濃煙了!那將是…一種前所未聞的、可怖的戰(zhàn)場殺器!制造混亂、遮蔽敵軍、甚至…引發(fā)燃燒爆炸!
沈芷薇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她終于明白,為何胡惟庸如此瘋狂!為何皇帝會暗中插手!這肥皂背后,不僅關(guān)乎巨大的民生之利,更潛藏著足以改變戰(zhàn)場格局的、驚世駭俗的軍國利器!應(yīng)無求的價值,遠(yuǎn)超一塊肥皂本身!他是打開這寶藏的唯一鑰匙!
巨大的震撼之后,是更深的寒意。沈芷薇看著眼前這個形容枯槁、眼神卻燃燒著不屈火焰的男人,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收留的,不僅僅是一個重傷的役夫,而是一座隨時可能引爆、將整個沈家炸得粉身碎骨的活火山!胡惟庸的覬覦,皇帝的算計,都因為這潛藏的恐怖價值而變得更加致命!
“混入硝石硫磺?!”
胡府書房,胡惟庸猛地從紫檀木太師椅上彈起,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跪在面前、渾身濕透、剛從芷園外墻排水暗渠里爬出來的“泥鰍”!這綽號“泥鰍”的瘦小漢子,是趙安手下最擅長鉆洞潛行的探子,此刻正哆嗦著復(fù)述他貼在芷園西廂窗下聽到的只言片語。
“…小的…小的聽得真切…那應(yīng)無求…親口說的…皂粉…研磨細(xì)…遇火爆燃…生煙…若…若混入硝石硫磺…或可…”泥鰍的聲音帶著后怕的顫抖,“后面…聲音太低…小的沒聽清…但…但沈家小姐…好像…很震驚…”
“夠了!”胡惟庸一聲暴喝打斷他,胸膛劇烈起伏,如同拉破的風(fēng)箱!他臉上的肌肉扭曲著,混合著狂喜、貪婪和一種被巨大可能性沖擊的眩暈!皂粉混硝石硫磺?!這…這哪里還是什么去污的肥皂?!這分明是…是傳說中的…火藥配方的一種全新應(yīng)用!一種制造混亂、遮蔽甚至殺傷的戰(zhàn)場利器!其價值…根本無法估量!
“應(yīng)無求…應(yīng)無求!!”胡惟庸低吼著這個名字,眼中迸射出駭人的精光,如同發(fā)現(xiàn)了絕世寶藏的瘋魔,“你竟藏著如此驚天之秘!難怪!難怪朱元璋那條老狗也坐不住了!”他猛地轉(zhuǎn)向一旁同樣被這消息震得目瞪口呆的趙安,“聽到了嗎?!聽到了嗎?!這才是他真正的價值!這才是本相必須得到他的原因!肥皂算什么東西?這才是能裂土封疆、攪動天下的重器!”
巨大的興奮如同電流般竄遍全身,但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恐懼和急迫!沈芷薇知道了!皇帝也必然知道了!時間!他需要時間!必須在皇帝徹底反應(yīng)過來、將應(yīng)無求掌控在手中之前,將此人連同這個秘密,徹底攫取!
“趙安!”胡惟庸的聲音因激動而變調(diào),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本相不管你用什么手段!三日!本相只給你三日時間!三日之內(nèi),必須把應(yīng)無求從芷園里給本相弄出來!活的!要活的!他腦子里的東西,本相要定了!”
“相爺!”趙安面露難色,“芷園如今被沈家護衛(wèi)守得鐵桶一般,又有毛驤的人在暗中盯著…強攻…恐怕…”
“蠢貨!誰讓你強攻了?!”胡惟庸眼中閃爍著毒蛇般的陰狠光芒,“沈芷薇那丫頭不是把胡福告了嗎?府衙不是要查嗎?好!本相就讓他們查!查個夠!”他臉上露出一個極其詭異的笑容,“去!告訴胡福,讓他‘主動’去府衙投案!就說…昨夜強闖芷園后巷的惡奴,是他疏于管教,他愿領(lǐng)責(zé)罰!姿態(tài)給本相做足了!再讓府衙那邊,找個由頭,傳喚芷園相關(guān)人等問話!尤其是…那個玉簪!她是擊鼓鳴冤的原告,又是沈芷薇的貼身丫頭,府衙傳她問話,天經(jīng)地義!”
趙安渾濁的老眼猛地一亮:“相爺?shù)囊馑际恰{(diào)虎離山?”
“不錯!”胡惟庸獰笑,“玉簪那丫頭是沈芷薇的左膀右臂,更是看守應(yīng)無求的重要一環(huán)!只要她被調(diào)離芷園…沈芷薇身邊必然出現(xiàn)空隙!而且,府衙問話,沈芷薇不可能不派人跟著,至少也要分出一部分護衛(wèi)…這就是我們的機會!”
他猛地壓低聲音,眼中殺機四溢:“讓你手下最精銳的‘影殺’準(zhǔn)備好!等玉簪一離開芷園,立刻動手!從西廂后墻潛入!不惜一切代價!用最快的速度!目標(biāo)只有一個——應(yīng)無求!抓活的!若遇阻攔…格殺勿論!”他頓了頓,補充道,“還有,在芷園附近制造幾起混亂!放火也好,械斗也罷!把水?dāng)嚋啠∥J那些鷹犬的注意力!”
“是!相爺!小的這就去安排!保管萬無一失!”趙安臉上露出狠毒而興奮的笑容,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應(yīng)無求被擒獲、胡相掌控那驚天之秘的場景。
“傳喚我?”芷園正廳,玉簪看著手中金陵府衙差役送來的、措辭還算客氣的傳票,秀眉緊蹙,眼中閃過一絲不安,“小姐,這…這分明是胡惟庸的調(diào)虎離山之計!想把我調(diào)開,好對…對他下手!”她目光瞟向西廂方向。
沈芷薇端坐主位,指尖輕輕敲擊著紫檀木椅的扶手,臉上看不出喜怒。胡?!爸鲃印蓖栋刚J(rèn)罪,姿態(tài)放得極低,府衙順勢傳喚原告玉簪問話,程序上挑不出半點毛病。胡惟庸這步棋,走得既陰險又堂皇,將官府的規(guī)則運用得淋漓盡致。
“我知道。”沈芷薇的聲音平靜無波,“胡福這一認(rèn)罪,看似自斷一臂,實則是以退為進,把水?dāng)嚨酶鼫?。府衙傳你,勢在必行。不去,便是藐視公堂,授人以柄?!?/p>
“可是小姐!我若離開,西廂那邊…”玉簪急了。
“西廂,有我。”沈芷薇抬眸,眼中寒芒一閃,“胡惟庸要玩,我就陪他玩到底。他想調(diào)虎離山,我就給他來個…請君入甕!”
她站起身,走到玉簪面前,聲音低沉而果決:“你去府衙,按實情陳述即可。胡福認(rèn)罪,就讓他認(rèn)!但那些散布謠言、污蔑沈家通敵的源頭,必須咬死要府衙追查!這是我們的反制點!記住,無論府衙如何盤問,只說你看到的,聽到的,關(guān)于昨夜后巷之事,關(guān)于流言之事。其他的,一概不知!尤其是西廂那位的情況,一個字都不準(zhǔn)提!”
“是!奴婢明白!”玉簪用力點頭。
“老嬤嬤,”沈芷薇轉(zhuǎn)向侍立一旁的老嬤嬤,“你親自帶四個最得力的護衛(wèi),護送玉簪去府衙。記住,你們的任務(wù),是確保玉簪安全抵達(dá)、安全返回!路上無論發(fā)生何事,哪怕天塌下來,你們的眼睛,也只準(zhǔn)盯著玉簪一人!明白嗎?”
“老奴明白!”老嬤嬤肅然應(yīng)道,眼中閃過一絲厲色。她知道,小姐這是要以玉簪為餌,吸引胡惟庸可能布置在路上的伏兵!真正的殺局,在芷園!
“至于園內(nèi)…”沈芷薇的目光掃過廳外肅立的護衛(wèi),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傳令下去!所有護衛(wèi),甲不離身,刀不離手!園內(nèi)明哨暗哨,全部啟動!西廂方圓二十丈,設(shè)為禁區(qū)!擅入者,無論何人,格殺勿論!后墻…尤其是西廂后墻外…”她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給我布下‘鐵蒺藜’!涂上‘三步倒’!再架上三張蹶張弩!我倒要看看,胡惟庸的‘影殺’,能不能飛進來!”
“是!”廳外護衛(wèi)齊聲應(yīng)諾,聲震屋瓦,帶著凜冽的殺氣!
沈芷薇轉(zhuǎn)身,望向西廂的方向。陽光透過窗欞,在她清冷的側(cè)臉上投下明暗交織的陰影。她緩步走到連接后罩房的板壁前,指尖在幾塊特定的木板上快速敲擊。板壁無聲滑開,露出狹窄通道的入口,一股陰冷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
“毛指揮使,”沈芷薇對著通道的陰影,聲音平靜無波,“芷園這甕已備好。就等…君之‘客人’了?!?/p>
通道深處,一片死寂。片刻之后,一個冰冷得毫無起伏的聲音,如同貼著墻壁傳來,帶著金屬摩擦般的質(zhì)感:
“沈小姐,好膽魄。”
午后的陽光帶著慵懶的暖意,卻照不進金陵府衙森嚴(yán)的公堂。檀香裊裊,也驅(qū)不散堂上那無形的肅殺之氣。
府尹陳寧端坐堂上,官袍整齊,眉頭卻擰成一個疙瘩。這案子燙手至極!一邊是權(quán)勢熏天的當(dāng)朝宰相,一邊是富可敵國的皇商沈家,還隱隱牽涉著皇帝親軍都尉府的影子!他一個小小的府尹,夾在中間,如同風(fēng)箱里的老鼠。
堂下,胡福穿著一身半舊的綢衫,垂手肅立,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惶恐和自責(zé):“…小人身為相府總管,御下無方,致使惡奴膽大包天,竟敢冒犯沈家別院!此乃小人之過!小人甘愿領(lǐng)受大人責(zé)罰!昨夜滋事惡奴,已盡數(shù)鎖拿,交由大人發(fā)落!小人…亦任憑大人處置!”他姿態(tài)放得極低,甚至主動呈上了一份“認(rèn)罪伏法”的文書,言辭懇切,將一切罪責(zé)都攬在自己“管教不嚴(yán)”上,對胡惟庸只字未提。
另一邊,玉簪在老嬤嬤和四名沈家精銳護衛(wèi)的簇?fù)硐?,亭亭而立。她俏臉緊繃,眼神清澈而堅定,面對府尹的詢問,將昨夜后巷惡奴強闖、被護衛(wèi)擒獲之事,以及近日來針對沈家愈演愈烈的“通敵”、“窩藏兇徒”等惡毒謠言,條理清晰、不卑不亢地陳述了一遍。她咬死一點:沈家蒙受不白之冤,懇請府衙徹查謠言源頭,揪出幕后黑手,還沈家清白!至于西廂的應(yīng)無求,她只字未提,只說是小姐心善收留的受傷仆役。
公堂之上,氣氛詭異。胡福的“認(rèn)罪”輕飄飄,玉簪的“鳴冤”卻直指要害。陳寧額頭滲出細(xì)汗,他如何不知這是神仙打架?審胡福?借他十個膽子也不敢深究!查謠言?那更是捅馬蜂窩!他只能和稀泥,一邊申斥胡福治下不嚴(yán),罰俸、責(zé)令其嚴(yán)懲惡奴;一邊安撫玉簪,表示府衙定會追查謠言,還沈家公道…一番毫無實質(zhì)的官樣文章之后,便匆匆宣布退堂。
胡福躬身領(lǐng)罰,低垂的眼簾下,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冷。玉簪在老嬤嬤等人的護衛(wèi)下,轉(zhuǎn)身走出府衙大門,俏臉緊繃,心中并無半分輕松,反而更加沉重。她知道,真正的較量,才剛剛開始。
就在府衙公堂上演著這幕“和稀泥”大戲的同時,芷園西廂后墻外,一場無聲的殺戮,已驟然爆發(fā)!
三條如同壁虎般緊貼在潮濕高墻上的灰色人影,正是胡惟庸豢養(yǎng)的死士“影殺”!他們動作迅捷無聲,如同沒有骨頭的軟體動物,巧妙地避開了墻頭護衛(wèi)的視線,正利用特制的吸盤和鉤爪,一點點向上攀爬。目標(biāo),直指西廂!
然而,就在他們即將翻越墻頭、落入墻內(nèi)那片看似靜謐的花木陰影時——
嗡!嗡!嗡!
三聲低沉而致命的弓弦震顫,如同死神的嘆息,驟然從墻內(nèi)響起!
三道烏光,撕裂空氣,帶著刺耳的尖嘯,如同長了眼睛般,精準(zhǔn)無比地射向墻頭那三個即將冒頭的灰影!
太快!太準(zhǔn)!太狠!
那三個“影殺”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規(guī)避動作!
噗!噗!噗!
三聲沉悶的利器入肉聲幾乎同時響起!強勁的弩箭帶著巨大的動能,瞬間貫穿了他們的頭顱或咽喉!鮮血混合著腦漿在墻頭迸濺!三具尸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氣,連慘叫都未能發(fā)出,便軟軟地從高墻上滑落,重重砸在墻根下布滿了尖銳鐵蒺藜和劇毒“三步倒”的地面上!發(fā)出幾聲沉悶的撞擊聲。
墻內(nèi)花木陰影里,三名沈家護衛(wèi)面無表情地放下手中還冒著青煙的蹶張強弩,動作利落地重新上弦。他們的眼神如同冰冷的鐵塊,沒有絲毫波瀾。
幾乎在墻頭弩箭破空的同時!
嗖!嗖!嗖!
又是數(shù)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從西廂后墻對面幾處民房的屋頂、窗欞后暴起!他們身形矯健,動作迅如疾風(fēng),手中寒光閃爍,竟是清一色的狹長苗刀!目標(biāo)明確——直撲西廂后窗!顯然,這是趙安安排的佯攻和制造混亂的第二波人馬!意圖吸引火力,為真正的“影殺”創(chuàng)造機會!
“敵襲!西廂后墻!” 墻內(nèi)護衛(wèi)的厲喝聲瞬間撕破了芷園的寧靜!
“殺!” 埋伏在墻內(nèi)的沈家護衛(wèi)如同被驚動的猛虎,瞬間從花木、假山、廊柱后撲出!刀光劍影,瞬間與撲來的黑衣人絞殺在一起!金鐵交鳴聲、怒吼聲、慘叫聲驟然爆發(fā)!
混亂之中,誰也沒有注意到,一道比夜色更濃、幾乎完全融入墻根陰影的黑色身影,如同沒有重量的幽靈,在混亂爆發(fā)的剎那,已悄無聲息地貼著墻根,滑到了西廂后窗之下!他手中沒有兵刃,只有一根細(xì)長而堅韌、前端帶著鋒利倒鉤的烏黑鐵線!
正是“影殺”中真正的王牌——代號“鬼手”!他才是胡惟庸真正的殺招!利用同伴的死亡和混亂的掩護,執(zhí)行最后的擒拿!
“鬼手”眼中閃爍著嗜血的寒光,手腕一抖,那根帶著倒鉤的鐵線如同毒蛇般射出,精準(zhǔn)地鉤住了西廂后窗的窗欞!他身體借力,如同貍貓般輕盈上翻,另一只手中已多了一柄薄如蟬翼的淬毒匕首,準(zhǔn)備破窗而入!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窗紙的剎那——
嗤!
一道細(xì)微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破空聲,如同毒蜂振翅,從側(cè)面一處假山石的陰影縫隙中驟然射出!
快!快到了極致!超越了人眼捕捉的極限!
“鬼手”全身的汗毛瞬間炸起!一股致命的寒意攫住了他的心臟!他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yīng)!
噗!
一聲輕響,如同熱刀切入了凝固的牛油。
“鬼手”的身體猛地一僵!他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自己持著匕首的右手手腕——一枚細(xì)長黝黑、尾部帶著詭異倒鉤的弩箭,已深深洞穿了他的腕骨!劇痛和一股瞬間蔓延開來的麻痹感,讓他整條右臂瞬間失去了知覺!淬毒匕首當(dāng)啷一聲掉落在地!
他猛地扭頭,看向弩箭射來的方向——假山石的陰影里,一雙毫無人類情感、冰冷如萬載寒冰的眼眸,正透過面具的眼孔,靜靜地注視著他。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具已經(jīng)死去的尸體。
毛驤!
“鬼手”的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而驟然收縮!他想逃!想發(fā)出警告!但麻痹感已如同潮水般迅速蔓延至全身!喉嚨里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漏氣聲!
毛驤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從陰影中浮現(xiàn),一步便到了“鬼手”面前。沒有多余的動作,只有快如閃電的一記手刀,精準(zhǔn)地劈在“鬼手”的頸側(cè)!
“鬼手”眼前一黑,如同爛泥般軟倒在地,徹底失去了意識。
毛驤看也沒看地上的“鬼手”,冰冷的目光掃過窗外依舊激烈的廝殺戰(zhàn)場。沈家護衛(wèi)訓(xùn)練有素,配合默契,在人數(shù)和地利優(yōu)勢下,已將突入的黑衣人壓制住,不斷有黑衣人慘叫著倒下。大局已定。
他身形一晃,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跡,再次消失在陰影之中,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只留下西廂后窗下,一具昏迷的“影殺”王牌,和一柄掉落的淬毒匕首。
西廂房內(nèi),應(yīng)無求猛地從昏睡中驚醒!窗外的喊殺聲、兵刃撞擊聲清晰地傳入耳中!他下意識地想撐起身體,肩背的傷口頓時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讓他悶哼一聲,額角瞬間滲出冷汗。
“別動!” 沈芷薇清冷的聲音在床邊響起。她不知何時已站在榻前,手中緊握著一柄細(xì)長、閃爍著幽藍(lán)寒光的軟劍!劍尖斜指地面,整個人的氣息如同出鞘的利刃,冰冷而肅殺!她的目光并未看向窗外,而是死死鎖定了…房間內(nèi)側(cè)一處看似普通的雕花板壁!
應(yīng)無求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心頭猛地一凜!那板壁…正是昨夜毛驤送藥進來的通道入口!
就在此時!
喀嚓!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枯枝折斷的機括聲響,從板壁內(nèi)部傳來!
緊接著,那扇板壁,竟無聲無息地…向內(nèi)旋開了!速度不快,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沉穩(wěn)!
不是毛驤那種如同鬼魅般的滑開!而是…一種帶著力量感的旋動!
一個身影,緩緩從通道的陰影中踏出。
此人身材中等,穿著一身毫不起眼的灰色布衣,面容普通得扔進人堆里瞬間就會消失,唯有一雙眼睛,平靜無波,深不見底,如同兩口古井,映不出任何情緒。他手中沒有兵刃,只是隨意地垂在身側(cè),仿佛只是路過。
但沈芷薇的瞳孔,卻在看到此人的瞬間,驟然收縮到了極點!一股前所未有的、如同被洪荒猛獸盯上的致命寒意,瞬間席卷了她的全身!她握劍的手,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瞬間泛白!體內(nèi)的真氣不受控制地瘋狂運轉(zhuǎn)起來!
高手!
絕頂高手!
此人身上那種返璞歸真、卻又蘊含著火山般恐怖力量的感覺,比毛驤那種純粹的冰冷殺意,更加令人心悸!他根本不是胡惟庸能驅(qū)使的“影殺”!他是誰?!
灰衣人踏入房內(nèi),目光平靜地掃過如臨大敵的沈芷薇,掠過榻上面色劇變、掙扎欲起的應(yīng)無求,最終落在應(yīng)無求肩背上那正在頑強愈合的、覆蓋著淡金色藥膏的傷口上。他的眼神,似乎微微波動了一下,如同古井投入了一顆微小的石子,但轉(zhuǎn)瞬即逝。
“沈小姐,”灰衣人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溫和,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壓過了窗外的廝殺聲,“好手段。胡惟庸的‘影殺’,在你手中,如同土雞瓦狗?!彼恼Z氣平淡,仿佛在陳述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事實。
沈芷薇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軟劍的劍尖微微震顫,發(fā)出低不可聞的嗡鳴。她死死盯著灰衣人,聲音如同繃緊的琴弦:“閣下何人?意欲何為?”
灰衣人并未回答,目光重新落回應(yīng)無求身上,那平靜無波的眼神,仿佛帶著某種洞穿一切的審視:“肥皂…脫身…混硝石硫磺…”他緩緩說出這幾個詞,每一個字都讓應(yīng)無求和沈芷薇的心跳漏掉一拍!“此等巧思…非常人所能為?!彼哪抗夥路鹨┩笐?yīng)無求的皮囊,直視他靈魂深處,“你…師承何處?”
應(yīng)無求只覺得一股無形的壓力如同山岳般壓來,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他看著灰衣人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此人…絕不是為胡惟庸而來!他的目的…更深!更可怕!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時刻!
轟隆——?。。?/p>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如同九霄神雷炸裂,驟然從皇城方向傳來!震得整個金陵城的地面都仿佛顫抖了一下!芷園西廂的窗欞嗡嗡作響,灰塵簌簌落下!
這絕非尋常雷聲!
灰衣人那古井無波的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極其細(xì)微的變化!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瞬間從應(yīng)無求身上移開,猛地投向皇城的方向!那深潭般的眼底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隱晦的驚疑!
沈芷薇和應(yīng)無求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巨響震得心神劇震!皇城?發(fā)生了什么?!
巨響的余波還在空氣中震蕩,一陣急促而尖銳、如同金鐵摩擦般的哨音,由遠(yuǎn)及近,以一種特定的、充滿警告意味的節(jié)奏,瞬間穿透了芷園的院墻,清晰地傳入西廂!
灰衣人聽到這哨音,臉上的那絲波動瞬間平復(fù)。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榻上的應(yīng)無求,那眼神復(fù)雜難明,仿佛帶著一絲惋惜,又仿佛只是純粹的審視。隨即,他不再有絲毫停留,身形如同鬼魅般向后一退,便融入了板壁通道的陰影之中。板壁無聲旋回,嚴(yán)絲合縫,仿佛從未開啟過。
只留下西廂房內(nèi),驚魂未定的沈芷薇和應(yīng)無求,以及窗外漸漸平息的廝殺聲,還有那回蕩在整個金陵城上空、如同末日號角般的恐怖巨響余音!
武英殿內(nèi),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實質(zhì)。
巨大的聲響并非來自殿外,而是來自御案!朱元璋那布滿老繭、骨節(jié)粗大的手掌,如同巨靈神般狠狠拍在了厚重的紫檀木御案之上!堅硬的桌面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上面堆積如山的奏章被震得跳起,墨汁飛濺!
“胡惟庸!好一個胡惟庸!” 朱元璋的聲音如同受傷暴龍的咆哮,在空曠的大殿內(nèi)瘋狂回蕩,震得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他雙目赤紅,額角青筋暴突,臉上是前所未有的狂怒與殺意!那份被猩紅朱筆圈點勾畫、剛剛由毛驤緊急呈上的密報,此刻如同燒紅的烙鐵,被他死死攥在手中,幾乎要捏碎!
密報上的字句,如同淬毒的鋼針,狠狠扎進他的眼底:
“…影殺突襲芷園…意圖擒拿應(yīng)無求…”
“…灰衣人現(xiàn)…疑為前元宮廷秘衛(wèi)‘無面’…或…隱太子舊部…”
“…胡府總管趙安…密會漕幫‘過江龍’…索要…黑火藥三百斤…硝石五千斤…”
黑火藥!硝石!
再加上應(yīng)無求那“皂粉混硝石硫磺”的驚人之語!
胡惟庸想干什么?!私藏如此巨量的火藥硝石,豢養(yǎng)前朝秘衛(wèi)級別的死士,悍然襲擊皇商府邸,意圖擒拿掌握軍國利器之秘的匠人?!
這已不是跋扈擅權(quán)!這是…這是要造反!??!
“反了!反了天了!” 朱元璋猛地將手中那份密報狠狠摔在地上!紙張碎裂飛舞!“他胡惟庸!當(dāng)朕是死了嗎?!當(dāng)這大明江山,是他胡家的私產(chǎn)了嗎?!”
毛驤單膝跪在御案之下,頭顱深垂,如同磐石。即使是他,也被陛下此刻爆發(fā)出的、如同實質(zhì)般的恐怖殺意所震懾。那是一種屠龍戮虎、尸山血海中淬煉出的、足以讓天地變色的帝王之怒!
“毛驤!” 朱元璋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鐵交擊,帶著斬釘截鐵的決絕殺伐!
“臣在!” 毛驤沉聲應(yīng)道,聲音依舊冰冷,卻多了一絲肅殺。
“即刻!” 朱元璋的手指,如同判官的朱筆,帶著千鈞之力,狠狠點在御案上那份被摔散的密報碎片上,點在“漕幫”、“黑火藥”、“硝石”、“灰衣人”、“影殺”這些觸目驚心的字眼上!“給朕查!掘地三尺地查!胡惟庸!他的黨羽!他的爪牙!他所有的田莊、貨棧、私宅!尤其是那批火藥硝石的下落!還有那個‘灰衣人’!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朕倒要看看,他這潭水底下,到底藏著多少魑魅魍魎!多少…謀逆的鐵證!”
每一個字,都如同從牙縫里迸出的冰渣,帶著砭骨的寒意和無盡的殺機!
“臣遵旨!” 毛驤沒有絲毫猶豫,沉聲領(lǐng)命。他知道,陛下這道旨意下達(dá)的瞬間,一場席卷整個朝堂、足以讓帝國震顫的血腥風(fēng)暴,已然拉開了序幕!胡惟庸這棵看似枝繁葉茂的大樹,其根基,已被陛下的怒火徹底點燃!
朱元璋胸膛劇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大殿內(nèi)如同風(fēng)箱。他緩緩抬起頭,那雙深陷的眼窩里,赤紅的血絲如同蛛網(wǎng)般蔓延,但狂怒之下,卻是一種冰封萬里、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森寒。他望向殿外,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宮墻,看到了那座此刻必然也陷入驚惶的相府。
“胡惟庸…” 朱元璋的聲音低沉下去,如同悶雷在云層深處滾動,帶著一種宣告命運般的冰冷決絕,“你…很好。朕…會讓你知道,動朕的江山…會是什么下場!”
殿外,狂風(fēng)驟起,卷起漫天落葉,嗚咽著撲打著沉重的殿門,如同無數(shù)冤魂在哭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