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婚介所專做死人買賣。她死后留給我一本染血賬本,記錄著百年陰婚契約。
“陰媒傳女不傳男,這是命。”她臨終前說。第一次獨立接單,村長兒子要娶新死的姑娘。
我按流程布置喜堂,掀開紅蓋頭卻見新娘在流淚。“別出聲,我還沒死?!彼澏吨f。
門外紙人突然集體轉(zhuǎn)頭,嗩吶聲戛然而止。燭火下,滿堂賓客的臉都變成了慘白紙面。
“禮還沒成,新娘子怎么能開口呢?”村長在祠堂角落幽幽道。雨,像是天被捅破了個窟窿,
潑命似的往下砸。玻璃窗被水流沖刷得扭曲變形,
外面街燈的光暈在雨幕里暈成一團(tuán)團(tuán)模糊的黃斑,像一只只病懨懨的眼睛。店里沒開大燈,
只有收銀臺后面一盞老舊的綠罩臺燈亮著,光線昏沉,勉強(qiáng)驅(qū)散一小圈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空氣里浮動著舊木頭、陳年紙張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類似廟里香火燃盡后的灰燼味道,
黏稠地貼在人皮膚上?!岸b忊彙b忊彙彪娫掆徛暫翢o預(yù)兆地炸響,
在死寂的雨夜里顯得格外尖利刺耳,狠狠撕扯著緊繃的神經(jīng)。我一個激靈,
從賬本堆里抬起頭,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重重敲了一下。這聲音……太熟悉了。
奶奶在的時候,這種深夜打來的電話,十有八九都沾著陰氣。我盯著那部老式黑色座機(jī),
它像個不祥的物件,在綠慘慘的燈光下兀自震動著。鈴聲固執(zhí)地響著,一遍又一遍,
催命似的。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帶著那股陳腐的灰燼味直灌入肺腑,我探手抓起話筒,
冰涼的塑料觸感順著指尖蔓延?!拔??”聲音出口,帶著點自己都沒察覺的沙啞和緊繃。
話筒那邊沉默了一瞬,只有電流細(xì)微的滋滋聲和背景里更加滂沱的雨聲。然后,
一個男人喑啞、疲憊,像是被砂紙打磨過無數(shù)遍的嗓音,
裹著濃重的水汽和某種沉甸甸的絕望,傳了過來:“是……林婆的‘緣牽線’嗎?
”“緣牽線”三個字被他咬得很重,帶著一種心照不宣的試探。這名字是奶奶婚介所的招牌,
明面上是給活人牽線搭橋,暗地里,真正做的卻是另一門營生?!笆??!蔽覒?yīng)道,
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節(jié)有些發(fā)白。奶奶走了才三個月,
這深更半夜的“生意”就找上門來了。“林婆她……”對方遲疑著,
聲音里透著一絲不確定的惶恐?!八吡恕!蔽掖驍嗨曇艨桃夥诺闷街?,不帶任何起伏,
“現(xiàn)在這里,我管事?!庇质嵌虝旱某聊?,只有雨聲在話筒里轟鳴。過了幾秒,
那沙啞的聲音才再度響起,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急促:“好……好。我是河灣村的王守財。
我家……我家小子……前些日子……走了?!?最后兩個字,他說得異常艱難,
像是從喉嚨深處硬生生摳出來。我的心沉了一下。河灣村,隔著兩條江,盤踞在深山坳里,
閉塞得很,規(guī)矩也大得嚇人。奶奶生前提起過幾次,語氣里總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忌憚。
“節(jié)哀?!蔽腋砂桶偷卣f,等著下文。這種開場白,后面跟著的訴求,幾乎不用猜。果然,
王守財?shù)穆曇魩е耷?,又像是被某種巨大的恐懼攫住,語速快了起來:“他走得太孤單!
才二十出頭啊!沒娶親,沒成家,一個人在那邊……孤魂野鬼!我們老王家不能斷了香火!
求您……求您幫幫忙,給他尋一門陰親!讓他有個伴兒,在下面……也好過點!”“剛走的?
”我問,指尖在冰涼的話筒上輕輕敲了一下。時間是個關(guān)鍵?!笆?!是!就三天前,
在江里……撈上來的?!蓖跏刎?shù)穆曇舳兜脜柡?,“是個好孩子,
就是命苦……求您一定幫幫忙!價錢好說!我們……我們按老規(guī)矩,三牲六禮,一樣不少!
”“三天……”我低聲重復(fù)了一遍,腦子里飛快盤算。新魂不穩(wěn),怨氣未消,
配陰婚最容易出事。尤其是這種意外橫死的。但河灣村……王守財這個名字,
隱隱透著點土皇帝的味道,這單子,怕是不好推?!吧桨俗??!蔽已院喴赓W。
王守財立刻報出一串?dāng)?shù)字,是他兒子的。我順手從抽屜里摸出支禿頭鉛筆,
在一張廢棄的收據(jù)背面潦草地記下。接著,他幾乎沒停頓,
出了另一個名字和生辰:“……就……就前兩天……在江下游……撈到的那個姑娘……姓李,
叫李秀蘭……生辰是……”我的心猛地一揪。同一條江?前后腳?這巧合,
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邪乎勁兒?!爸懒恕!蔽掖驍嗨幌朐俾犗氯?,“明日……不,
就今晚,我會過來。地址發(fā)我。” 事不宜遲,新魂配新魂,拖久了更麻煩?!昂?!好!
多謝!多謝您!”王守財千恩萬謝,聲音里是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狂喜。掛了電話,
聽筒里只剩下單調(diào)的忙音。我把它慢慢放回座機(jī)叉簧上,冰冷的塑料殼子硌著手心。
店里重新陷入那令人窒息的寂靜,只有窗外潑天的雨聲,單調(diào)地敲打著玻璃。我靠在椅背上,
目光下意識地掃過桌面。
一本厚重、封面油膩發(fā)黑、邊角卷得像枯葉的硬皮賬本靜靜躺在那里,
壓在一疊零散的收據(jù)上。那是奶奶留下的唯一“遺產(chǎn)”。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指尖剛觸到那粗糙冰涼的封面——嘩啦!腳下不知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身體一個趔趄。
慌亂中我下意識用手撐地,掌心卻按在了一攤冰冷黏膩的液體上。是血。暗紅色的,
早已干涸發(fā)黑,凝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像一塊丑陋的污漬。而絆倒我的,
正是那本從我膝頭滑落的硬皮賬本。它攤開著,恰好翻到一頁。
綠幽幽的臺燈光吝嗇地灑在那頁泛黃起毛的紙上。上面不是尋常的數(shù)字,
而是一行行用毛筆小楷寫就的名字、生辰、卒日……還有地名。字跡大多潦草扭曲,
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陰森。其中一個名字,赫然是“王德?!薄跏刎攦鹤拥拿?,
后面跟著一個日期,正是三天前。旁邊緊挨著的,是一個陌生的名字“李秀蘭”,
卒日……就在兩天前!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奶奶早就記下了?在她走之前?
還是……我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兩個名字上,
它們被一條粗重的、同樣暗紅干涸的墨線連在一起,像一道猙獰的血痕。紙頁的邊緣,
還沾著幾點噴濺狀的黑褐色污跡,散發(fā)著鐵銹般的腥氣。“咳咳……晚丫頭……”記憶里,
奶奶枯槁的聲音忽然無比清晰地響起,帶著垂死之人特有的空洞回音,
在她彌留之際那張散發(fā)著腐朽氣息的病床上。
“……賬本……收好……”她渾濁的眼珠費力地轉(zhuǎn)向我,里面沒有光,
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潭水,
“咱家的飯碗……是死人給的……陰媒……傳女……不傳男……”她的呼吸像破舊的風(fēng)箱,
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哨音,每一次呼氣都帶著死亡的氣息。
“……這是命……躲不開……”她枯瘦如柴的手指,用盡最后一絲力氣,
指向墻角那個落滿灰塵的舊樟木箱子,
……家伙……都在……里頭……按……按規(guī)矩來……別……別出差錯……”那指向箱子的手,
最終無力地垂落。她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痰音,眼里的光徹底熄滅了,
只剩下一種洞悉一切卻又無可奈何的疲憊。“這是命?!边@三個字,像淬了冰的釘子,
狠狠楔進(jìn)我的腦子里。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劈開夜幕,瞬間照亮了小小的婚介所,
也將賬本上那連在一起的兩個名字和干涸的血痕映得刺眼奪目。緊接著,一聲炸雷滾過天際,
震得玻璃嗡嗡作響。我盯著地上那本攤開的、染血的賬本,又看看自己沾著黑紅污跡的手掌。
河灣村……王守財……李秀蘭……奶奶的賬本……還有那揮之不去的、臨終的“命”字。
寒意像毒蛇,纏繞著脊椎向上爬。這單“生意”,從一開始,就透著濃重的不祥??晌?,
沒有退路。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我走到墻角那個落滿灰塵的舊樟木箱子前。
箱蓋沉重,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
一股混合著陳年木頭、朱砂、黃裱紙和某種奇特草藥的味道撲面而來。
墳頭土、還有一本薄薄的、紙張脆黃的手抄冊子——那是奶奶口述、我記錄的“陰婚規(guī)程”。
我拿起那本薄冊子,指尖冰涼。
又翻出幾疊空白的黃裱紙、朱砂筆和一個裝著暗紅色朱砂的小陶碟。手有些抖,
我強(qiáng)迫自己冷靜,就著昏黃的臺燈光,在黃裱紙上開始畫符。筆尖蘸飽了黏稠的朱砂,
在粗糙的紙面上艱難地移動,畫出扭曲繁復(fù)的線條。奶奶說過,
這些“定魂符”、“安宅符”是陰婚的護(hù)身符,一筆一劃都不能錯。汗水順著額角滑下,
滴落在手背上,冰涼一片。準(zhǔn)備停當(dāng),我背上奶奶那個洗得發(fā)白的舊布褡褳,
里面塞滿了工具,沉甸甸地壓在肩上。推開婚介所吱呀作響的木門,
裹挾著冰冷水汽的狂風(fēng)立刻灌了進(jìn)來,吹得人幾乎站立不穩(wěn)。
路燈在瓢潑大雨中變成一團(tuán)團(tuán)模糊的光暈,街上空無一人,只有雨聲統(tǒng)治著整個世界。
我拉緊衣領(lǐng),一頭扎進(jìn)那無邊無際的雨幕里。通往河灣村的路,是條年久失修的盤山土路。
大雨沖刷下,泥濘不堪,像一條翻滾的黑色泥龍。出租車司機(jī)一聽去河灣村,
頭搖得像撥浪鼓,加三倍錢都不肯走夜路。最后只能靠兩條腿。深一腳淺一腳,
冰冷的泥水灌進(jìn)鞋里,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雨水糊在臉上,幾乎睜不開眼,
只能借著偶爾撕裂夜空的慘白閃電,勉強(qiáng)辨認(rèn)前方陡峭濕滑的山路輪廓。
雷聲在頭頂?shù)臑踉评锍翋灥貪L動,仿佛隨時會炸裂開來。不知走了多久,
感覺雙腿已經(jīng)麻木得像兩根木頭。雨勢稍小了些,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里,
終于出現(xiàn)幾點微弱的光。河灣村到了。村口幾間低矮破敗的泥瓦房,在雨夜中影影綽綽,
像匍匐的怪獸。整個村子死氣沉沉,沒有一絲活氣,只有雨點敲打瓦片和樹葉的單調(diào)聲響。
一個穿著蓑衣、戴著斗笠的佝僂身影,提著一盞光線昏黃、被風(fēng)吹得搖搖晃晃的氣死風(fēng)燈,
像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村口老槐樹下?!傲帧止媚铮俊彼粏〉穆曇?,
正是電話里的王守財。斗笠壓得很低,看不清臉,只露出一個瘦削的下巴?!笆俏?。
”我抹了把臉上的汗水,聲音帶著長途跋涉后的疲憊?!翱欤】旄襾?!
”他聲音透著焦灼和恐懼,轉(zhuǎn)身就往村里走,腳步又快又急,
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東西在追趕。那盞昏黃的燈,在黑暗中劃出飄忽不定的光暈,
勉強(qiáng)照亮腳下濕滑的石板路。村子里的房屋大多低矮破敗,
黑黢黢的窗口像一只只空洞的眼睛。偶爾能看到門楣上貼著褪色的門神,在風(fēng)雨中飄搖。
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土腥味、牲畜糞便的臭味,
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像是燒紙錢后的灰燼味道。路上一個人影都沒有,死寂得可怕,
只有我們踩在泥水里的腳步聲和呼嘯的風(fēng)雨聲。七拐八繞,
王守財在一座明顯比周圍房屋高大、門楣也顯得氣派些的青磚大院前停下。
門楣上掛著兩個慘白的燈籠,上面用墨汁寫著大大的“奠”字,在風(fēng)雨中無助地飄搖,
發(fā)出嘩啦嘩啦的紙響。燈籠的光映在門板上,慘白一片。“到了?!蓖跏刎?shù)穆曇魤旱脴O低,
帶著一種壓抑的喘息。他推開沉重的黑漆木門,門軸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一股濃烈刺鼻的香燭和燒紙混合的味道撲面而來,嗆得人喉嚨發(fā)癢。院子很大,青石板鋪地,
被雨水沖刷得濕亮。正對著大門的是堂屋,門楣上同樣掛著白燈籠和白布扎的花。
堂屋兩側(cè)的廂房黑著燈。院子里影影綽綽站著不少人,都穿著深色的衣服,戴著孝帽,
但個個低垂著頭,像一尊尊沒有生命的泥塑木雕。沒有人說話,
只有壓抑的、低低的啜泣聲和雨點砸在石板上的噼啪聲??諝獬林氐萌缤痰你U塊。
“林姑娘,這邊請。”王守財引著我,徑直走向堂屋左側(cè)一間亮著燈的小廂房。推開房門,
股更加濃烈的香燭味和一種……難以形容的、類似生肉在陰冷處放久了的淡淡腥氣涌了出來。
廂房不大,布置成了簡易的靈堂。正對著門是一張供桌,
兩支粗大的白蠟燭跳躍著昏黃的光焰,中間擺著瓜果供品和一個年輕男人的遺像。
照片上的青年眉目還算清秀,只是眼神空洞,帶著一種早夭者特有的茫然和陰郁。遺像前,
一個小小的銅香爐里插滿了燃盡的香梗。供桌下方,停著一口黑漆棺材,尚未蓋棺。
棺材旁邊,緊挨著,居然還停放著一口略小的、同樣黑漆漆的棺材!
兩具棺材并排放在這狹小的空間里,燭光搖曳,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
在墻壁上不安地晃動。那口小棺材的棺蓋緊閉著。王守財指了指那口小棺材,
聲音干澀:“李……李姑娘……在里頭。”他眼神躲閃,不敢看向那棺材,
只飛快地掃了一眼供桌上的遺像,“我兒……王德福。時辰……您看?
”我的目光在那兩口并排的黑棺上停留了幾秒。按照規(guī)程,
新人棺槨在禮成前本不該靠得如此之近,尤其新魂不穩(wěn)。但此刻也顧不得許多了。
我定了定神:“丑時三刻,陰氣最盛,陽氣初動,是吉時。準(zhǔn)備吧。
香燭、供品、紙人紙馬、紅綢紅布、公雞一只,都要齊全。喜堂設(shè)在祠堂?”“是是是!
祠堂那邊都按您電話里交代的……備下了!”王守財連忙點頭,額頭沁出汗珠?!昂?。
”我不再多言,放下褡褳,開始檢查帶來的物品。朱砂、符紙、紅繩、銅錢……一件件拿出。
然后走到那口小棺材前,棺材蓋板冰冷堅硬。我深吸一口氣,
從褡褳里取出一張剛畫好的“定魂符”,用朱砂筆飛快地在符腳寫上“李秀蘭”的生辰八字。
符紙帶著一股奇特的腥甜氣。我踮起腳,小心翼翼地將符紙貼在緊閉的棺蓋正中央。
就在符紙落下的瞬間——“咚!”一聲沉悶的撞擊聲,清晰地從棺材內(nèi)部傳來!
仿佛有什么東西在里面,用盡全力撞了一下棺蓋!我的手猛地一抖,朱砂筆差點掉在地上。
心臟驟然縮緊,一股寒氣順著脊椎竄了上來。旁邊的王守財更是嚇得面無人色,
整個人像被雷劈中,猛地往后踉蹌一步,撞在供桌上,震得燭火一陣瘋狂搖曳,
遺像在光影晃動中顯得更加陰森。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溜圓,
驚恐萬分地盯著那口小棺材,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別慌!”我厲聲低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