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踐踏鹽晶的碎裂聲,如同冰凌扎進耳膜。
“貴人!他們…他們動手了!”報信的小太監(jiān)癱軟在地,涕淚橫流,“慕蓉大人帶來的惡奴…見人就打!張公公…張公公頭被打破了!”
林驚鴻腦中嗡的一聲,左臂傷口傳來尖銳的刺痛,仿佛呼應(yīng)著灘涂上的暴行。她猛地推開沈清漪遞來的參湯,素白瓷碗摔在地上,褐色的湯汁潑濺開來,如同凝固的血。
“備輦!”聲音嘶啞,卻淬著冰,“去太液池!”
“貴人!您的身子…”沈清漪撲上來阻攔,左眼角那顆黯淡的淚痣因驚急微微抽動。
“死不了?!绷煮@鴻拂開她的手,動作因虛弱晃了一下,眼神卻銳利如刀鋒出鞘,“清漪,帶上你的藥箱。小喜,取我妝匣底層那個烏木盒子?!彼D了頓,目光掃過窗外沉沉夜色,“秋月,去…去西六宮通往演武場的角門守著,若見周將軍巡防路過…告訴他,太液池西,鹽堿灘涂,有倭寇細作劫掠宮產(chǎn)!”
“倭寇?!”秋月嚇得一顫。
“照我說的做!”林驚鴻不容置疑。時間緊迫,她無法解釋慕蓉家與倭寇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只能用最刺耳的字眼,引動那把懸在宮墻之上的戍邊利劍——周懷瑾。
寒風(fēng)如刀,刮過宮巷。輕便的肩輦疾行,林驚鴻裹緊狐裘,依舊能感受到刺骨的冷意穿透骨髓。左臂傷口在顛簸中陣陣悶痛,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尚未愈合的毒創(chuàng)。沈清漪沉默地跟在輦旁,手指緊緊攥著藥箱的提梁,指節(jié)泛白。遠處,太液池方向傳來的喧囂愈發(fā)清晰,不再是勞作時的號子,而是哭喊、怒罵、兵刃碰撞的刺耳金鳴!
轉(zhuǎn)過永巷盡頭,視野豁然開朗。太液池西岸的鹽堿灘涂,已淪為修羅場。
慘淡的月色下,數(shù)十名手持水火棍、腰挎短刀的彪悍家丁,如狼似虎地沖撞著御膳房聚集的人群。婆子丫頭們驚惶四散,幾個試圖護住鹽盆的粗壯仆婦被棍棒狠狠砸倒在地,雪白的鹽晶混著刺目的鮮血,灑落在灰白色的鹽堿地上,觸目驚心。裝滿鹽的陶盆瓦罐被肆意踢翻、砸碎,辛勞半日的結(jié)晶被踐踏成泥。
灘涂中央,臨時壘砌的幾口大鐵鍋被推翻在地,猶自散發(fā)著余溫的鹽水汩汩流出,浸透地面。御膳房總管張大富額頭豁開一道血口,鮮血糊了半張臉,被兩個惡奴死死反剪雙臂按跪在地,嘴里猶自嘶吼:“…你們這是造反!宮里的鹽!奉旨辦的差!”
他面前,一個身著緋色仙鶴補子官袍、面容陰鷙的中年男人負手而立,正是戶部侍郎、德妃之父——慕蓉博。他嘴角噙著一絲冰冷的笑意,目光掃過狼藉的灘涂,如同審視被搗毀的蟻穴。
“奉旨?”慕蓉博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場中混亂,帶著浸透官場的油滑與刻毒,“本官奉的才是朝廷法度!《鹽鐵律》明載,鹽乃國之專賣,私設(shè)鹽場,形同謀逆!林貴人,”他目光倏地轉(zhuǎn)向正被攙扶下輦的林驚鴻,如同毒蛇鎖定了獵物,“你縱容刁奴,擅取宮苑禁土,私煉粗鹽,擾亂宮市,敗壞官鹽法度!此等禍國殃民之舉,該當何罪?!”
“禍國殃民?”林驚鴻推開小喜的攙扶,獨自向前走了兩步。寒風(fēng)卷起她素色的裙裾,單薄的身形在慕蓉博帶來的洶洶惡仆前顯得異常渺小,脊背卻挺得筆直,聲音因虛弱而微啞,卻字字如冰錐鑿地,“慕蓉大人好大的帽子!本貴人倒要問問,是誰囤積居奇,三日宮市鹽價飛漲十倍,鯨吞白銀一萬八千兩?是誰指使惡奴焚毀西苑備用鹽倉,斷宮人活路?又是誰,”她猛地抬手指向那些仍在打砸搶掠的惡奴,眼中寒芒爆射,“持械擅闖宮苑,毀壞御用之物,毆打?qū)m中執(zhí)事!慕蓉博!你眼里可還有陛下!可還有王法!”
“黃口小兒!休得血口噴人!”慕蓉博臉色一沉,厲聲呵斥,眼中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怒。他萬沒料到,這病弱不堪的罪臣之女,竟敢當眾撕破臉皮,直指核心!“你私設(shè)鹽場,證據(jù)確鑿!來人!給我拿下這個妖言惑眾、擾亂宮闈的禍首!這些刁奴,一并鎖了,送交內(nèi)務(wù)府嚴審!”
“誰敢!”林驚鴻厲喝,不退反進!她孤身站在灘涂邊緣,身后是驚惶無助的宮人,身前是如狼似虎的惡仆,氣勢竟一時將撲上來的幾個家丁懾住。
“給我上!”慕蓉博惱羞成怒。
兩個膀大腰圓的惡奴不再猶豫,獰笑著撲向林驚鴻,蒲扇般的大手直抓她纖細的胳膊!眼看就要觸碰到她的衣袖——
“咻!咻!”
兩道細微卻凌厲至極的破空聲撕裂寒風(fēng)!
“呃啊——!”
撲在最前的兩個惡奴同時發(fā)出凄厲慘嚎,抓向林驚鴻的手腕處,赫然各釘入一枚細如牛毛、尾部顫動的銀針!針入穴位,整條手臂瞬間麻痹劇痛,軟垂下來!
沈清漪不知何時已擋在林驚鴻身側(cè)半步之前,手中扣著數(shù)枚寒光閃閃的銀針,左眼角那顆黯淡的淚痣,因全力施為而隱隱透出一絲極淡的紅暈,眼神卻冷冽如霜?!百F人鳳體,豈容宵小玷污!再進一步,廢的就不止是手了!”
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醫(yī)者洞悉人體弱點的森然殺意,讓后續(xù)沖上的惡奴腳步為之一滯。
“反了!都反了!”慕蓉博氣得渾身發(fā)抖,臉上肌肉扭曲,“連這醫(yī)女也敢抗命?給我一起拿下!生死勿論!”
“生死勿論?慕蓉大人好大的威風(fēng)!”
一聲沉喝如同驚雷炸響,裹挾著金戈鐵馬的煞氣,自人群之后轟然傳來!聲音未落,一道玄甲身影已如疾風(fēng)般卷入場中!
來人身材高大挺拔,玄色山文甲在月色下泛著幽冷的光,猩紅披風(fēng)在身后獵獵作響。他未戴頭盔,劍眉星目,面容剛毅如刀削斧鑿,一道猙獰的刀疤自左額角斜劈至顴骨,如同盤踞的蜈蚣,非但不顯丑陋,反添了十分的悍勇與煞氣。正是戍衛(wèi)京畿的宣武將軍——周懷瑾!
他身后,兩隊披堅執(zhí)銳、氣息沉凝的玄甲禁軍如鐵閘般迅速分開人群,冰冷的槍戟瞬間指向慕蓉博帶來的家丁,凜冽的殺氣彌漫開來,瞬間壓下了場中所有喧囂。那些方才還氣焰囂張的惡奴,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雞,僵在原地,面無人色。
周懷瑾看也未看慕蓉博,鷹隼般的目光第一時間鎖定了被沈清漪護在身后、臉色蒼白如紙的林驚鴻。當看到她單薄身形在寒風(fēng)中微晃,左臂衣袖下隱隱透出的包扎痕跡時,他深褐色的瞳孔猛地一縮,下頜線瞬間繃緊,握著腰間佩劍劍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末將奉旨巡防宮禁?!敝軕谚穆曇舻统劣辛?,帶著久經(jīng)沙場的金石之音,目光終于轉(zhuǎn)向臉色鐵青的慕蓉博,語氣冰冷,“慕蓉大人,深夜攜私兵持械入宮,打傷宮人,毀壞宮產(chǎn),更欲對后宮貴主行兇。此等行徑,形同謀逆!末將職責(zé)所在,請大人即刻約束部眾,解下兵刃,隨末將往御前分說!”
“周懷瑾!”慕蓉博又驚又怒,厲聲道,“你休要在此顛倒黑白!本官是奉太后懿旨,查辦私設(shè)鹽場、擾亂宮市之案!此女林氏,便是罪魁!你速速將其拿下!否則,太后怪罪下來,你擔(dān)待不起!”
“太后懿旨?”周懷瑾嘴角勾起一抹冷硬的弧度,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末將只知陛下口諭,戍衛(wèi)宮禁,凡無詔持械擅闖、驚擾宮闈者,無論品階,立斬不赦!慕蓉大人,”他猛地踏前一步,玄甲鏗鏘,那股尸山血海中淬煉出的煞氣轟然爆發(fā),竟逼得慕蓉博下意識后退了半步,“是要試試末將的劍鋒,還是陛下的天威?!”
“你…!”慕蓉博被他氣勢所懾,一時語塞,臉色陣青陣白。他帶來的家丁在禁軍森寒的兵鋒下,早已嚇得兩股戰(zhàn)戰(zhàn),若非強撐,幾乎要癱軟在地。
周懷瑾不再理會他,目光掃過狼藉的灘涂,看到那些灑落混著鮮血的鹽晶和被砸毀的鍋灶,劍眉緊鎖。他大步走到被按跪在地的張大富面前,親自俯身將其扶起。張大富看到救星,激動得老淚縱橫:“周將軍!您要為奴才們做主啊!林貴人帶著我們用這灘涂土?xí)覃},是為了平抑鹽價,救大家的命?。∧饺卮笕怂蟻砭汀?/p>
“本將知曉?!敝軕谚谅暣驍啵牧伺膹埓蟾坏募绨?。他銳利的目光掠過灘涂上那些被踐踏的鹽堆,又看向遠處太液池幽暗的水面,最后定格在慕蓉博身后幾個貼身護衛(wèi)腰間懸掛的佩刀上——那刀鞘的形制,帶著明顯的異域風(fēng)格,刀鍔處隱約可見浪花紋飾。
他不動聲色,對副將使了個眼色。副將會意,帶著一隊禁軍如虎入羊群,迅速將慕蓉博帶來的家丁分割包圍,厲聲喝道:“奉周將軍令!所有持械者,解下兵刃!違令者,格殺勿論!”
家丁們早已嚇破膽,紛紛丟下棍棒短刀,抱頭蹲下。慕蓉博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周懷瑾:“周懷瑾!你敢!本官定要參你…”
“大人要參本將,隨時恭候。”周懷瑾冷然截斷,目光如電射向慕蓉博那幾個貼身護衛(wèi),“這幾位的佩刀,形制特異,非我朝制式。按《宮禁律》,外兵入宮,需報備查驗。來人!下了他們的刀!”
“你敢!”慕蓉博的貼身護衛(wèi)頭領(lǐng)臉色一變,手按刀柄。
“嗆啷——!”
周懷瑾腰間佩劍瞬間出鞘半尺!寒光刺目!一股尸山血海般的凜冽殺意瞬間鎖定了那護衛(wèi)頭領(lǐng)!
“試試?!敝軕谚穆曇羝届o得可怕。
護衛(wèi)頭領(lǐng)臉色煞白,額頭冷汗瞬間滲出,按在刀柄上的手如同被烙鐵燙到,猛地松開。禁軍一擁而上,迅速繳了幾人的佩刀。
周懷瑾接過其中一柄,拇指在刀鍔處一個隱蔽的浪花凹陷處用力一按。
“咔噠”一聲輕響,刀柄末端竟彈開一個小小的暗格!里面,赫然藏著一卷用蜜蠟封存的、細如小指的紙卷!
慕蓉博看到那紙卷的瞬間,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如紙,再無半點血色!
周懷瑾捏碎蜜蠟,展開紙卷,只掃了一眼上面扭曲的倭文符號,眼神便徹底冰寒!他猛地抬頭,目光如利刃般刺向慕蓉博:“慕蓉大人!私通倭寇,攜帶密信入宮!你還有何話說?!”
“污蔑!這是污蔑!”慕蓉博如遭雷擊,失聲尖叫,聲音都變了調(diào),“定是有人栽贓!周懷瑾!你與那林氏勾結(jié),陷害本官!我要見太后!我要見陛下!”
“是不是栽贓,自有陛下圣裁!”周懷瑾將密信和倭刀收好,聲音斬釘截鐵,“來人!‘請’慕蓉大人及其部眾,移步宮正司!嚴加看管!沒有陛下手諭,任何人不得探視!”
“周懷瑾!你不得好死!德妃娘娘和太后不會放過你的——!”慕蓉博如同瘋狗般掙扎咆哮,被兩名魁梧禁軍像拖死狗般架起拖走,凄厲的詛咒聲在寒風(fēng)中迅速遠去。
灘涂上死寂一片。劫后余生的宮人們看著被迅速押走的惡徒,看著滿地狼藉中依舊挺立的林驚鴻和周懷瑾,不知是誰先哽咽出聲,隨即,壓抑的哭聲和劫后余生的慶幸低語如同漣漪般擴散開來。
周懷瑾走到林驚鴻面前,高大的身影替她擋住了凜冽的寒風(fēng)。他看著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和微微顫抖的身體,喉結(jié)幾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聲音低沉了許多,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末將來遲,貴人…受驚了。傷勢可要緊?” 他的目光落在她被沈清漪重新包扎過的左臂上。
“皮肉之傷,無礙。”林驚鴻輕輕搖頭,壓下胸腔翻涌的氣血和眩暈,目光掃過狼藉的灘涂,落在那些混著血與淚的鹽晶上,“多謝將軍解圍。只是這些鹽…”
“貴人放心?!敝軕谚⒖堂髁怂男乃?,轉(zhuǎn)身對副將下令,“留一隊人,協(xié)助張公公清理此地,保護鹽產(chǎn)。再調(diào)兩隊人,日夜輪守灘涂,擅闖破壞者,以謀逆論處!”
“末將領(lǐng)命!”副將肅然抱拳。
安排妥當,周懷瑾正欲護送林驚鴻回宮,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女子凄惶的哭喊由遠及近,撕裂了灘涂上短暫的平靜!
“放開我!你們放開我!我要見父皇!我不去!死也不去——!”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通往西苑深處的宮道上,幾個孔武有力的老嬤嬤正死死拖拽著一個掙扎哭喊的少女。那少女不過十五六歲年紀,穿著鵝黃色宮裝,發(fā)髻散亂,一張小臉哭得梨花帶雨,滿是絕望的驚恐,正是安寧公主!
她身后,跟著一群面如土色的宮女太監(jiān),想攔又不敢攔,急得直跺腳。
“公主殿下!”林驚鴻心頭一緊。
“是昭陽宮的崔嬤嬤!”沈清漪一眼認出領(lǐng)頭那個滿臉橫肉、眼神陰鷙的老虔婆,正是德妃心腹!她左眼角下的淚痣猛地刺痛了一下!
崔嬤嬤看到灘涂上的林驚鴻和周懷瑾,尤其是周懷瑾身后肅立的玄甲禁軍,眼中閃過一絲忌憚,但手上力道絲毫不松,反而對掙扎的安寧公主厲聲呵斥:“公主殿下!太后懿旨已下!和親之事關(guān)乎兩國邦交,豈容你任性!老奴奉德妃娘娘之命,護送您回宮待嫁!您再鬧,莫怪老奴失禮了!”
“什么和親!是送我去死!倭寇狼子野心!那黑齒郎是什么東西!我寧死不嫁!”安寧公主哭喊著,聲音嘶啞,眼中是刻骨的恐懼與抗拒,她拼命扭動著身體,指甲在崔嬤嬤手臂上抓出血痕,“放開我!我要見父皇!父皇——!”
“堵上她的嘴!帶走!”崔嬤嬤吃痛,眼中兇光一閃,厲聲下令。另一個嬤嬤立刻掏出一塊汗巾,就要往安寧公主嘴里塞!
“住手!”林驚鴻和周懷瑾同時厲喝!
周懷瑾身形一動,如電般掠至近前,鐵鉗般的大手瞬間扣住了那塞汗巾嬤嬤的手腕,稍一用力,那嬤嬤便慘叫著松了手。
“周懷瑾!你敢阻撓太后懿旨?!”崔嬤嬤色厲內(nèi)荏地尖叫,試圖抬出太后壓人。
“末將只知,驚擾公主鳳駕,便是大不敬!”周懷瑾聲音沉冷,目光如刀鋒刮過崔嬤嬤的臉,“公主殿下乃金枝玉葉,豈容爾等如此粗蠻對待!究竟發(fā)生何事?”
“周將軍!林貴人!救我!”安寧公主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掙脫鉗制,踉蹌著撲到林驚鴻身邊,緊緊抓住她的衣袖,哭得渾身顫抖,“父皇…父皇病重昏沉,太后…太后和德妃就逼我…逼我和親倭國!嫁給那個劫掠貢船、殺人如麻的倭寇頭子黑齒郎!她們…她們今晚就要把我鎖起來,明日倭使進宮…就…就要交換婚書了!我不去!我死也不去啊!” 她的話語如同驚雷,炸響在灘涂上空!
倭寇和親!黑齒郎!林驚鴻腦中瞬間閃過螺鈿簪中那獸首浪紋的密信!原來如此!倭寇此次進京,不僅要通商,更要索要一位帝國公主作為人質(zhì)和羞辱的象征!而太后和德妃,竟親手將安寧推入火坑!
怒火如同巖漿,瞬間焚盡了林驚鴻的虛弱與冰冷!她反手緊緊握住安寧公主冰冷顫抖的手,目光如寒冰利劍,直刺崔嬤嬤:“太后懿旨?陛下尚在!何時輪到后宮代行和親之權(quán)?德妃娘娘的手,未免伸得太長了!”
“林貴人!你休要在此妖言惑眾!”崔嬤嬤被她的目光刺得一縮,強撐著尖聲道,“和親是國策!是太后與內(nèi)閣幾位元老共同議定!豈容你一介罪妃置喙!公主殿下,跟老奴回去!”她說著,竟再次伸手來抓安寧!
“誰敢動她!”
一聲清叱!林驚鴻將安寧公主護在身后,沈清漪立刻上前一步,銀針在指尖寒光閃爍。周懷瑾魁梧的身軀更是如同鐵塔般橫亙在前,手按劍柄,玄甲禁軍“嘩啦”一聲,槍戟前指!
崔嬤嬤和幾個嬤嬤被這陣勢駭住,僵在原地,臉色難看至極。
安寧公主看著擋在自己身前的林驚鴻和周懷瑾,看著那些指向崔嬤嬤的冰冷槍戟,絕望的眼眸中燃起一絲微弱的光。然而,這光芒瞬間又被更深沉的恐懼和決絕所取代。她知道,躲過一時,躲不過一世。只要太后懿旨在,只要父皇無法醒來主持大局,她終究難逃魔爪。
“貴人…將軍…”安寧公主的聲音忽然平靜下來,帶著一種心如死灰的凄然,淚水無聲滑落,“你們…護不住我的。太后…不會罷休的?!?/p>
她猛地抬手,拔下了發(fā)髻上一支沉甸甸的金鑲玉鳳簪!長長的金簪在她手中顫抖,鋒利的簪尾在月色下閃爍著寒光。
“殿下不可!”林驚鴻心頭警鈴狂震!
“安寧!”周懷瑾目眥欲裂!
就在眾人驚呼,崔嬤嬤臉上露出殘忍快意的一瞬——
安寧公主沒有將簪子刺向自己的咽喉,而是猛地攥住了自己如瀑的青絲!她眼中爆發(fā)出玉石俱焚的決絕光芒,用盡全身力氣,將那鋒利的金簪簪尾狠狠壓在了自己鬢邊!
“我安寧,生是大胤的公主,死是大胤的鬼!”少女凄厲決絕的聲音劃破夜空,帶著杜鵑啼血般的悲鳴,“要我嫁與倭寇,辱沒國體,不如一死以全名節(jié)!”
話音未落,她手腕猛地用力一拉!
“嗤啦——!”
令人牙酸的割裂聲響起!
一大把烏黑如云、光可鑒人的青絲,被金簪鋒利的邊緣齊根割斷!斷發(fā)如墨色的蝴蝶,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紛紛揚揚,飄散開來,無聲地落在冰冷的鹽堿地上,落在潔白的鹽霜之上,更落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眼底!
“啊——!”宮女太監(jiān)們發(fā)出驚恐的尖叫。
崔嬤嬤臉上的獰笑徹底僵住,化為難以置信的駭然。
林驚鴻和周懷瑾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灘涂之上,死寂無聲。唯有寒風(fēng)嗚咽,卷動著地上那刺目的斷發(fā)。
安寧公主踉蹌一步,握著那束斷發(fā)和染血的簪子,臉色慘白如雪,身體搖搖欲墜,眼神卻亮得驚人,帶著一種焚盡一切的瘋狂與驕傲。她看著崔嬤嬤,一字一句,如同泣血:
“現(xiàn)在,你可以帶著我的‘頭發(fā)’,回去復(fù)命了。告訴德妃,告訴太后,安寧的頭顱在此,有本事,就來?。 ?/p>
斷發(fā)明志!寧折不彎!
崔嬤嬤看著那束斷發(fā),如同看到了最恐怖的詛咒,嘴唇哆嗦著,指著安寧公主:“你…你…瘋了!你這是抗旨!是大逆不道!太后…太后饒不了你…”
“滾。”林驚鴻的聲音響起,冰冷得如同九幽寒風(fēng),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她上前一步,將搖搖欲墜的安寧公主緊緊護在懷中,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刺向崔嬤嬤,“再敢多言一字,本貴人便以謀害公主之罪,將你就地格殺!周將軍!”
“末將在!”周懷瑾按劍上前,煞氣沖天!
崔嬤嬤被那殺氣壓得連退數(shù)步,臉色慘白如鬼,看著被林驚鴻護住的斷發(fā)公主,看著虎視眈眈的周懷瑾和玄甲禁軍,再不敢停留半刻,如同喪家之犬般,帶著幾個同樣嚇破膽的嬤嬤,連滾爬爬地消失在宮道盡頭。
危機暫解,緊繃的弦驟然松弛。安寧公主渾身一軟,徹底癱倒在林驚鴻懷里,斷簪和那束青絲自她無力的手中滑落。沈清漪立刻上前診脈。
“急怒攻心,氣血逆亂,暫無性命之憂,需靜養(yǎng)安神?!鄙蚯邃艨焖俚?,目光掃過安寧公主散亂的袖口內(nèi)側(cè),動作微微一頓。那里,似乎沾著一點極細微的、暗綠色的粉末,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腥甜氣息。她左眼角的淚痣,再次傳來一陣微弱卻清晰的灼痛感!
又是毒?沈清漪心頭劇震,不動聲色地用指尖極快地沾了一點粉末藏于帕中。
林驚鴻并未察覺沈清漪的異樣,她摟著懷中昏迷的少女,感受到她輕如羽毛的重量和冰涼的體溫,心中翻涌著滔天怒火與沉甸甸的責(zé)任。她抬頭看向周懷瑾:“周將軍,公主需立刻安置,絕不能再落入昭陽宮之手?!?/p>
周懷瑾看著林驚鴻蒼白臉上那不容置疑的堅毅,看著安寧公主慘白的小臉和散落的斷發(fā),眼中翻涌著復(fù)雜的光芒——有對弱者的憐惜,更有對倭寇的刻骨痛恨。他重重點頭:“貴人放心!末將親自護送!這西苑深處,倒有一處所在…”
他話音未落,林驚鴻已然明了:“女子工坊?”
“正是!”周懷瑾眼中閃過一絲贊賞,“工坊由禁軍外圍協(xié)防,內(nèi)里皆是可靠女工,外人難以窺探。將公主藏于其中,最為穩(wěn)妥。”
“好!”林驚鴻當機立斷,“清漪隨行照料。小喜,你速回攬月軒,取我妝匣中那個烏木盒子送來工坊!” 那盒子里,是她備下的幾樣關(guān)鍵之物,或許能在接下來的風(fēng)暴中派上用場。
一行人不再耽擱。周懷瑾親自抱起昏迷的安寧公主,玄甲禁軍護衛(wèi)在側(cè),迅速離開這片彌漫著血腥、鹽味與斷發(fā)悲愴的灘涂,朝著西苑深處、被高墻圍攏的女子工坊疾行。
寒風(fēng)卷起地上散落的斷發(fā),纏繞著鹽晶,打著旋兒。沈清漪落在最后,彎腰飛快地拾起安寧公主遺落的那支金簪。簪尾染著幾絲血跡,沉甸甸的。就在她指尖觸碰到鳳簪尾部那顆渾圓玉珠的瞬間——
“咔噠?!?/p>
一聲極其輕微的機括彈動聲!
玉珠下方,竟彈開一個米粒大小的孔隙!里面,赫然塞著一小卷被緊緊折疊的、泛著油光的……皮紙!
沈清漪的心跳驟然停止!她飛快地掃了一眼四周,迅速將皮紙抽出藏入袖中,不動聲色地將鳳簪恢復(fù)原狀,快步跟上隊伍。
夜色如墨,將西苑重重宮闕吞沒。女子工坊的高墻在望,如同沉默的堡壘。而誰也不知,那染血的斷簪之內(nèi),那卷小小的皮紙之上,描繪的正是倭寇黑齒郎此次進京,最核心的目標——大胤北境邊防,在遼東都司段,一處鮮為人知、卻足以讓鐵騎長驅(qū)直入的隱秘隘口輿圖!
風(fēng)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