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像是天上裂開了無數(shù)道口子,渾濁的水流裹挾著塵土和枯葉,
在巷子坑洼的石板路上肆意奔流。巷子深處,
一方昏黃的光暈從“陳記遺像”的玻璃櫥窗里艱難地透出來,映照著雨簾,
也映照著玻璃上那褪色嚴(yán)重的“遺照”二字。霓虹燈管壞了一截,
光在“遺”字的最后兩筆上掙扎跳動,像垂死者微弱的脈搏。
門楣上懸掛的銅鈴被濕冷的穿堂風(fēng)一撞,發(fā)出“叮鈴”一聲,短促、干澀,
像是誰在喉嚨里憋出的一口冷氣。一個身影裹挾著水汽和外面世界的寒意,佝僂著挪了進來。
是巷尾的周阿婆,灰白的頭發(fā)被雨水打濕,緊貼在布滿溝壑的額角,
一件洗得發(fā)白的深藍(lán)布衫肩頭洇開深色的水漬。她枯瘦的手緊緊攥著一個磨得發(fā)亮的布包,
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靶£悗煾怠彼穆曇羧缤镲L(fēng)吹過干枯的蘆葦叢,沙啞得厲害,
帶著一種仿佛來自遙遠(yuǎn)地方的微弱,“…時辰…怕是快到了?!睖啙岬睦涎墼竭^柜臺,
落在我身后那臺沉默的、被擦得一塵不染的老式木質(zhì)座機上。烏黑的機身沉重,
黃銅鏡頭在頂燈下泛著幽冷的光,那巨大的圓形玻璃鏡片,幽邃得如同沒有瞳孔的眼球,
正空洞地“凝視”著門口的方向。我點點頭,喉嚨里只發(fā)出一個簡單的音節(jié):“嗯?!逼鹕?,
繞出柜臺,動作輕緩地攙扶住她細(xì)瘦得仿佛一折就斷的胳膊。她的身體輕飄飄的,
像一片隨時會被風(fēng)吹走的枯葉。引著她走向攝影區(qū)那張蒙著褪色紅絨布的高背椅,
椅子腿摩擦著老舊的木地板,發(fā)出“吱呀”一聲悠長的呻吟,在寂靜的店里格外刺耳。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的氣息:角落里樟腦丸辛辣的防蛀氣味,
暗房飄來的銀鹽溶液微酸的金屬氣息,
以及一種更為隱蔽、卻更為粘稠的東西——那是時間緩慢腐敗的味道,
是無數(shù)張凝固了最后瞬間的臉龐所沉淀下來的、無聲的告別。布景簡單得近乎肅穆。
一張純黑幕布,一張椅子。我將周阿婆安置在椅子上,她的脊背微微佝僂著,
雙手交疊放在膝頭,那布包依舊緊緊抱著。我退到相機后,指尖觸碰到冰冷的黃銅調(diào)焦環(huán),
那熟悉的金屬涼意順著指尖爬上來。透過取景框,周阿婆的臉龐占據(jù)視野中心。皮膚松弛,
布滿老年斑,如同揉皺后又?jǐn)傞_的蠟紙。她的眼神空茫,越過鏡頭,
仿佛在凝望某個遙遠(yuǎn)而不可知的終點。店內(nèi)唯一的光源是相機上方一盞功率不大的鎢絲燈,
光線昏黃、集中,將她的皺紋雕刻得愈發(fā)深邃,也將她身后濃稠的黑暗襯托得更加沉重。
我屏住呼吸。指尖按下快門線末端的橡膠氣囊,極其輕微地一捏。“咔嚓。
”快門開合的聲響,在過分安靜的空間里如同一聲驚雷。不是清脆,
而是帶著一種木質(zhì)和機械摩擦特有的、沉悶的鈍響,仿佛某種沉重的東西被強行合攏。
周阿婆的身體在快門響起的瞬間,不易察覺地微微顫抖了一下,
如同被這聲音驚擾了最后的安眠。隨即,她像是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
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整個人更深地陷進了那張紅絨布椅子里。片刻后,
我拿著剛從暗房沖洗出來、還在微微散發(fā)著藥水氣味的濕漉漉的照片,遞到她枯瘦的手中。
照片上的影像在燈光下顯現(xiàn)。周阿婆的目光落在相紙上,
渾濁的眼底先是閃過一絲極淡的困惑,隨即,
一種難以言喻的奇異光彩從深處緩慢地彌漫開來。她伸出布滿褐色斑點的手指,
柔地?fù)崦掌凶约耗菑堅诠庥白饔孟嘛@得異常清晰、甚至帶著一絲回光返照般生氣的臉。
“像…真像…”她喃喃自語,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卻帶著一種近乎孩童發(fā)現(xiàn)秘密般的驚奇,
“小陳師傅,這…這照片里的人,看著…倒像是比坐在這兒的我這個活人…還要更活泛些???
”她抬起眼,那雙蒙翳的眼睛穿透昏黃的燈光,直直地看向我,
里面沉淀著一種洞悉了某種禁忌真相的復(fù)雜情緒,混雜著驚異、困惑,
以及一絲難以察覺的、對即將到來的終結(jié)的了然。我避開那目光,喉嚨有些發(fā)緊,
只是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您看著精神就好?!鞭D(zhuǎn)身走向角落的水池,擰開老式鑄鐵水龍頭。
冰涼刺骨的自來水沖刷著手指,水流聲嘩嘩作響。我盯著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
臉色在慘白的燈光下,似乎比周阿婆的還要差上幾分。水珠順著指尖滴落,砸在搪瓷盆底,
聲音空洞。---日子在潮濕、陰郁和等待中滑過,像蝸牛爬過布滿水痕的玻璃。
直到第七天的黃昏,暴雨以一種要將整個城市淹沒的狂暴姿態(tài)再次傾瀉而下。
雨水猛烈地敲打著櫥窗玻璃,發(fā)出密集而沉悶的“噼啪”聲,仿佛無數(shù)只手在瘋狂地拍打。
銅鈴被粗暴地撞開,發(fā)出一串急促、狂亂的“叮當(dāng)”脆響,幾乎要被那力量扯斷。
門板“砰”地一聲重重砸在墻上,震得墻壁簌簌落灰。
三個黑影裹挾著風(fēng)雨和一股濃烈的、混合著廉價煙草與鐵銹般的暴力氣息,
瞬間塞滿了狹小的店面。為首的男人極其高大,幾乎要頂?shù)降桶奶旎ò濉?/p>
一件緊繃的黑色皮夾克勾勒出壯碩的體型,雨水順著油亮的頭發(fā)和粗硬的胡茬往下淌。
一道猙獰的刀疤,像一條丑陋的蜈蚣,從他的左眉骨一直斜拉到嘴角,
隨著他肌肉的牽動而微微扭曲。他身后兩個同樣兇悍的手下,如同兩座沉默的鐵塔,
目光像冰冷的探針,在店內(nèi)每一個角落掃視。雨水順著他們沉重的皮靴滴落在木地板上,
迅速洇開深色的水漬,混著帶進來的泥濘。刀疤臉男人——龍哥,
用那雙布滿血絲、兇光畢露的眼睛死死盯住我,聲音像砂紙摩擦鐵皮:“你就是那個陳遺照?
”他嘴角咧開一個毫無溫度的弧度,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都說你這兒照得‘準(zhǔn)’,
老子今天也來試試。給老子照一張,要最‘精神’的!” “精神”兩個字被他咬得極重,
帶著赤裸裸的威脅??諝馑查g凝固了,只剩下窗外暴雨的咆哮和粗重的呼吸聲。
那兩個手下無聲地移動,封住了店門和通往里屋的過道,眼神如刀。
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動,但我強迫自己維持著表面的平靜,點了點頭,
喉嚨有些發(fā)干:“好,這邊請。”龍哥大馬金刀地坐在那張紅絨布高背椅上,
龐大的身軀幾乎將椅子塞滿。他刻意挺直腰板,下巴高高揚起,雙手抱在胸前,
擺出一副睥睨一切的姿態(tài)。他身后的黑幕布,此刻更像是深淵的入口。
我站到那臺沉重的座機后面,手指搭上冰涼的黃銅調(diào)焦環(huán)。透過取景框,
龍哥那張兇悍的臉清晰地占據(jù)視野。刀疤扭曲,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暴戾與對死亡的輕蔑。
然而,當(dāng)我的目光穿透鏡片,試圖調(diào)整焦距時,
一種異樣的、冰冷的悸動猛地攫住了我的心臟。取景框里的景象…在微妙地扭曲、晃動。
不是物理的晃動,而是像隔著一層滾燙的、波動的水汽。龍哥那刻意挺直的姿態(tài)背后,
濃重的黑色背景深處,似乎有某種難以名狀的輪廓在極其緩慢地凝聚、蠕動。
一股寒氣順著脊椎猛地竄上來,指尖瞬間冰涼。我強壓下心頭翻涌的驚悸,
穩(wěn)住微微發(fā)顫的手。取景框里的龍哥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異樣,眉頭擰緊,
那道刀疤顯得更加猙獰。“磨蹭什么?快點!”他不耐煩地低吼。深吸一口氣,
帶著一種近乎獻祭般的決絕,我的食指按下了快門線末端的橡膠氣囊?!斑青?!
”那聲快門響,沉重得如同鍘刀落下。我?guī)缀跏翘右菜频貨_進了狹小、藥水味刺鼻的暗房。
紅燈昏暗,像凝固的血。雙手在冰涼的顯影液、停影液、定影液里機械地穿梭,
每一個動作都帶著抑制不住的微顫。當(dāng)那張濕淋淋的相紙最終從定影液中拎起,
在暗紅的光線下顯露出影像時,我的呼吸驟然停止。照片上,
龍哥依舊保持著那副倨傲的姿態(tài)。但在他身后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中,
清晰地浮現(xiàn)出一個扭曲的人形輪廓!那“東西”緊貼著他的后背,
像一道沒有實體的濃重陰影。一只模糊的、如同霧氣凝聚而成的手,
正無聲無息地從陰影中探出,握著一把邊緣閃爍著詭異冷光的尖銳利器(那形狀模糊不清,
卻散發(fā)著致命的寒意),精準(zhǔn)而緩慢地,捅向龍哥毫無防備的后心!照片的右下角,
一行細(xì)小的、如同血絲滲出般的數(shù)字,清晰地標(biāo)注著:7。七天!
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淹沒了我的四肢百骸。我捏著這張如同死亡判決書般的照片,
腳步沉重地挪出暗房,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
龍哥正焦躁地用粗大的手指敲打著椅子扶手,發(fā)出“篤篤”的悶響??吹轿页鰜?,
他猛地站起身,像一座即將爆發(fā)的火山?!澳脕恚 彼謯Z過照片,
粗糲的手指捏著相紙邊緣。時間仿佛被拉長了無數(shù)倍。店內(nèi)只剩下窗外暴雨的嘶吼,
以及龍哥越來越粗重的喘息聲。他的目光死死釘在照片上,
臉上的兇悍和倨傲如同被狂風(fēng)卷走的沙堡,迅速崩塌、剝落。先是難以置信的驚愕,
瞳孔驟然收縮。隨即,那驚愕被一種被徹底愚弄的暴怒取代,整張臉扭曲起來,
那道刀疤更是如同活物般劇烈地抽搐。“操你媽的!”一聲炸雷般的咆哮撕裂了店內(nèi)的死寂。
龍哥額頭上青筋暴起,眼白瞬間布滿駭人的血絲,如同瀕死的野獸。
他猛地將照片狠狠摔在地上,沉重的皮靴緊接著瘋狂地踩踏上去,用盡全力地碾磨!
濕滑的相紙在他的靴底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撕裂聲,
那猙獰的死亡預(yù)兆被污濁的泥水徹底玷污、踏碎。但這還不夠??衽瓘氐淄淌闪怂?。
他如同一頭發(fā)瘋的犀牛,猛地?fù)湎蛭业墓ぷ髋_,雙手抓住那臺沉重的木質(zhì)座機,
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用盡全身力氣將它高高舉起!“不——!
”我的驚呼被淹沒在巨大的碎裂聲里?!斑旬?dāng)——!轟隆——!
”沉重的相機狠狠砸在柜臺上!木頭碎裂,玻璃飛濺!
無數(shù)珍貴的玻璃鋼板、沖洗好的照片、藥水瓶……被那狂暴的力量掃飛出去,
稀里嘩啦地摔在地上、墻上,碎片和液體四處噴濺,如同經(jīng)歷了一場微型風(fēng)暴。
店內(nèi)瞬間一片狼藉,彌漫開刺鼻的藥水味和木屑粉塵。龍哥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
站在一片狼藉中央,如同毀滅的魔神。他猛地轉(zhuǎn)過身,布滿血絲的雙眼如同燒紅的烙鐵,
死死焊在我臉上,那目光中的殺意幾乎要凝成實質(zhì)的冰錐,將我釘穿。“七天!
”他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血腥味,“老子給你七天!
把照片里那個雜碎給老子找出來!不然——”他猛地向前一步,巨大的陰影完全籠罩了我,
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第七天太陽落山的時候,老子就用你的腸子,
把你吊死在這破店的房梁上!聽見沒有?!”他最后那聲咆哮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沒等我做出任何反應(yīng),他猛地一揮手,帶著那兩個同樣面色陰沉的手下,如同來時一樣,
裹挾著風(fēng)雨和暴戾的氣息,撞開店門,消失在門外滂沱的雨幕之中。只留下我,
獨自站在滿地狼藉、彌漫著刺鼻藥水和死亡威脅的廢墟里。
破碎的木片、扭曲的金屬零件、浸泡在藥水里污損的照片……還有,
那張被踩踏得面目全非、卻依舊頑強地顯露出一角猙獰黑影的“死亡預(yù)告”。
冰冷的恐懼如同無數(shù)條濕滑的毒蛇,順著腳踝纏繞而上,緊緊勒住了我的心臟,
幾乎令我無法呼吸。窗外,暴雨如注,沖刷著這個被詛咒的黃昏。
---龍哥的威脅如同實質(zhì)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頭,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那份冰冷的重量。第二天一早,我強撐著清理完店內(nèi)的狼藉,
殘骸被掃進角落,如同埋葬了一段不堪的過往。那張被踩踏過的照片,我終究沒有勇氣丟棄,
它像一塊燒紅的烙鐵,被我藏進了抽屜的最深處。我試圖尋找線索。
我翻遍了祖父留下的、那些蒙塵的、字跡模糊的筆記和賬冊,
希望能找到關(guān)于相機異狀、或者照片預(yù)兆的任何只言片語。然而那些泛黃的紙頁上,
只有關(guān)于銀鹽配比、曝光時間的枯燥記錄,以及一些早已被遺忘的名字和日期,
像一個沉默的嘲諷。我甚至嘗試著走出這條被遺忘的舊巷,在附近混亂的街區(qū)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