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庫房的日子，清靜而富足。
莫曉宸在這座信息的孤島上，一待就是半年。春去秋來，他幾乎要忘記了內閣偏廳里那些勾心斗角的面孔，也漸漸習慣了與塵埃和故紙為伴。
他的收獲是巨大的。那幾箱關于云貴、廣東、福建三地的明末舊檔，已被他翻來覆去研究了無數(shù)遍。他不僅對未來那三位藩王的實力有了驚心動魄的認知，甚至對他們的性格、部將、乃至家眷的背景，都通過各種瑣碎的記錄，建立起了初步的檔案。
這半年，他像一塊海綿，瘋狂地吸收著這個時代最底層、最真實、也最容易被忽略的信息。他的根基，在無人知曉的角落里，扎得越來越深。
而外界，政治的空氣卻日漸壓抑，山雨欲來風滿樓。
老孫溜到西庫房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臉上的笑容也日漸勉強。他帶來的消息，無一不印證著莫曉宸的判斷。
“鰲大人……如今是真的一手遮天了?！崩蠈O的聲音壓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低，“上個月，為了鑲黃旗換地的事，他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把戶部尚書蘇納海罵得下不來臺。蘇納海不過是引了句世祖爺?shù)呐f例，就被鰲拜指著鼻子罵‘巧言令色，遏阻國策’！”
“還有呢，直隸總督朱昌祚、巡撫王登聯(lián)，就因為上疏說圈地擾民，奏折直接被鰲拜扣下，人也給抓了！這……這跟前明的閹黨有什么區(qū)別？”
莫曉宸沉默地聽著。他知道，這是鰲拜最后的瘋狂。當一個人的權力膨脹到極致，又缺乏有效的制衡時，他離毀滅也就不遠了。年輕的康熙皇帝，那個年僅十三歲的少年，此刻所承受的壓力，恐怕是常人無法想象的。
他在等，等一個機會。等一陣能將他從這潭靜水中，重新卷入主流的旋風。
這陣風，在他被“發(fā)配”的第七個月，終于來了。
這一日，一道來自養(yǎng)心殿的圣旨，送達內閣。年少的康熙皇帝，在四大輔臣的“建議”下，下了一道諭旨：為彰顯大清入關以來的赫赫武功，告慰開國元勛，命內閣牽頭，翰林院協(xié)同，編修一部《八旗開國功績錄》。
這本是一件彰顯國威、凝聚人心的好事。但這個任務，卻像一塊燙手的山芋，扔到了巴圖魯?shù)拿媲啊?/p>
編修史錄，聽著風光，實則是個極其繁雜、極易出錯的苦差。它需要從浩如煙海的起居注、實錄、各部院的檔案、以及功勛舊臣的家譜中，搜集、整理、考證、甄別出最準確的史料。這個前期的資料整理工作，足以讓任何人脫一層皮。
巴圖魯麾下，圖海之流，讓他們寫幾封漂亮的奏折、搞些迎來送往的場面事尚可，真讓他們去故紙堆里做這種枯燥的學問，簡直是天方夜譚。
巴圖魯為此事煩躁了兩天，摔了三個茶杯，依舊毫無頭緒。
就在他一籌莫展之際，他忽然想起了一個人。一個被他親手扔進故紙堆里，一待就是大半年的下屬。
那個能將一屋子雜亂文書，在一天之內整理得井井有條的莫曉宸。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巴圖ru的臉色頓時變得十分難看。讓他去請回自己親手發(fā)配的人，無異于自己打自己的臉。
但是，皇帝和鰲大人親自交代的差事，若是辦砸了，后果更嚴重。
兩害相權取其輕。巴圖魯在簽押房里來回踱步了半個時辰后，終于咬著牙，做出了決定。他喚來跟班，冷著臉吩咐道：“去，叫莫曉宸來見我?！?/p>
當那個跟班再次推開西庫房的大門時，被眼前的景象驚得愣住了。
想象中那間陰暗、發(fā)霉、如同鬼屋的庫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窗明幾凈、井然有序的巨大書房。莫曉宸正坐在一塵不染的書案前，手持一卷書，看得入神，神態(tài)安然，仿佛一位隱居的大學士。
聽到傳喚，莫曉宸緩緩放下書卷，臉上沒有絲毫的意外或激動。他平靜地跟著跟班，走出了這間他待了七個月的“冷宮”。
再次踏入熟悉的偏廳，恍如隔世。同僚們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射過來，這一次，里面不再有同情和幸災樂禍，只剩下復雜、驚異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敬畏。
走進巴圖ru的簽押房，莫曉宸躬身行禮：“下官莫曉宸，見過巴大人?！?/p>
巴圖魯看著眼前這個下屬，心中五味雜陳。七個月的“發(fā)配”，非但沒有磨掉他的銳氣，反而讓他顯得愈發(fā)沉靜如水，深不可測。
“咳……”巴圖魯清了清嗓子，擺出上司的架子，將那份編修《功績錄》的諭旨扔到他面前，“皇上有旨，命我內閣編修此書。前期的史料搜集和整理工作，最為繁重。我看你……在庫房里待了這么久，對舊檔也算熟悉了。這個差事，就由你來牽頭負責吧?！?/p>
他刻意將“牽頭負責”四個字，說得很重。
莫曉宸的目光落在諭旨上，心中一片雪亮。他知道，他“王者歸來”的時機，到了。
他沒有立刻應承，反而微微皺眉，露出一絲為難之色：“回大人，此事實在干系重大，非同小可。下官才疏學淺，又離廳日久，恐難當此任。若是辦砸了，辜負了皇上的圣恩和大人您的信賴，下官萬死莫辭?！?/p>
這番以退為進的話，讓巴圖魯?shù)哪樕蛛y看了幾分。他當然聽得出，這是在跟他談條件。
“少廢話！”巴圖魯不耐煩地說道，“讓你干，你就干！需要什么，只管開口！”
莫曉宸等的就是這句話。他立刻躬身道：“大人如此信任，下官縱是肝腦涂地，也必將差事辦好。只是，此事千頭萬緒，僅憑下官一人，實是分身乏術。下官懇請大人，準許下官自選兩名助手，協(xié)同辦理。另外，史料浩繁，多涉各部院，下官懇請大人授予一道手令，以便下官出入各處庫房，查閱檔案?！?/p>
他要人，也要權。
他不再是那個任人拿捏的小角色。他要用這次機會，建立起屬于自己的第一個“項目團隊”，并獲得自由查閱信息的“最高權限”。
巴圖魯?shù)难栏伎煲榱恕Ｋ浪赖囟⒅獣藻?，仿佛要從他臉上看出一朵花來。他從未想過，自己會被一個七品小官逼到這個地步。
可是，他別無選擇。整個內閣，能勝任此事，且愿意替他干這件苦差的，只有莫曉宸。
“準了！”巴圖魯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這兩個字，“人你自己去挑！手令我稍后給你！但是你給本官記住，一個月內，必須拿出個初步的綱目來！否則，我唯你是問！”
“下官遵命！”莫曉宸的目的達到，立刻恢復了恭順，“謝大人栽培！”
走出簽押房，莫曉宸挺直了脊梁。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在內閣的地位，已經徹底改變。
他不再是那個可以被隨意發(fā)配的邊緣人。他成了一個高難度“項目”的負責人，一個手握實權、可以直接對“部門經理”負責的核心員工。
他用七個月的沉寂，換來了一次華麗的轉身。
他回頭看了一眼那間偏西的庫房，那里，是他夢開始的地方，也是他鍛造兵刃的熔爐。
現(xiàn)在，兵刃已經出鞘，是時候，去更大的舞臺上，攪動風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