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西庫房內只剩一盞孤燈。
莫曉宸坐在桌前,面前攤著兩張紙。一張,是納蘭容若送來的名帖,字跡風流,代表著文人雅士的友情與前途;另一張,是他親手抄錄的、關于鰲拜貪墨軍功的鐵證,字跡沉重,關系著朝堂的動蕩與自己的生死。
他必須做出選擇。
他的手指,輕輕拂過納蘭容若的名字。這位朋友的真誠,是他來到這個時代后感受到的第一縷真正的暖意。將他卷入這場你死我活的政治風暴,是莫曉宸絕不愿意做的事情。更何況,明珠的行事風格,是典型的“順風使船”。在鰲拜權勢滔天、根基未動搖之前,這位“明相”大概率會選擇將這份證據壓下來,靜待時機。而這個“時機”,莫曉宸等不起。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那份證據上。他想起了索額圖。
索額圖不同。作為赫舍里氏的領袖,作為未來皇后的親叔父,他的利益與愛新覺羅皇室的利益,與少年康熙的利益,是深度綁定的。削弱鰲拜,就是鞏固皇權,也就是鞏固他自己和整個家族的地位。他有最強烈的動機,去引爆這顆炸雷。
風險雖高,但回報也最大。這才是最理想的“天使投資人”。
決定既下,下一步,便是如何安全、精準地“投遞”這份“商業(yè)計劃書”。
直接登門拜訪,無異于在鰲拜的眼皮子底下自投羅網。他需要一個天衣無縫的“偶遇”,一個能讓他遞出“鉤子”,又不會引火燒身的機會。
接下來的幾天,莫曉宸利用去各部院查閱檔案的便利,與那些看管庫房、消息靈通的老吏們混得極熟。幾頓酒,幾包茶葉,他便輕而易舉地從一個在吏部檔案房干了三十年的老吏口中,得知了一個關鍵信息。
當朝議政大臣索額圖,與其母一般,篤信佛教,每月初一、十五,若無朝會,必定會去京城西郊的潭柘寺上香。隨從不繁,行事低調。
潭柘寺!
莫曉宸心中一動,一個大膽的計劃,開始在他腦中成型。
又過了幾日,他對自己的兩個助手說道:“《功績錄》中,多有開國元勛為寺廟捐贈田產、重修廟宇的記載。這些功德,亦是功績。我打算去京中幾個大寺,尋訪一下舊日的碑刻,或許能與檔案相互印證,有所發(fā)現(xiàn)。你們二人,繼續(xù)在此處整理內閣的舊檔?!?/p>
這個理由,合情合理,無懈可擊。烏仁和李四平自然連聲應是。
莫曉宸隨即又將此事,循規(guī)蹈矩地向巴圖魯做了匯報。巴圖魯正巴不得他多做些無用功,少來煩自己,聽聞他要去廟里抄碑文,更是嗤之以鼻,不耐煩地揮手準了。
萬事俱備。
九月十五,秋高氣爽。
莫曉宸換上了一身樸素的青色布袍,扮成一個尋常的游學士子,獨自一人,雇了輛騾車,悠悠然地往西郊的潭柘寺而去。
他到得極早,寺中香客寥寥。他先是恭恭敬敬地拜了佛,捐了香油錢,然后便來到后院的碑林,裝模作樣地拿出紙筆,對著一塊斑駁的古碑,開始“考證”和“抄錄”。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的心,也隨著日影的移動,越跳越快。他不知道索額圖今天究竟會不會來。這場豪賭,從一開始,就充滿了不確定性。
巳時過半,一陣沉穩(wěn)的腳步聲從不遠處傳來。
莫曉宸眼角的余光一瞥,心頭猛地一跳。來了!
只見索額圖身著一襲深藍色的便服,在四五名精悍家丁的簇擁下,正向大雄寶殿走去。他神情肅穆,目不斜視,顯然是不愿被人打擾。
莫曉宸深吸一口氣,時機就在眼前。
他看似是專心于抄錄,身體卻不經意地向后退了半步。他算準了角度,右手的衣袖,看似無意地,輕輕拂過身邊另一塊石碑的粗糙邊緣。
只聽“嘶啦”一聲輕響。
他的衣袖,被石碑上風化了的尖角,劃開了一道小小的口子。他仿佛這才驚覺,“哎呀”一聲,連忙放下手中的紙筆,去查看自己的衣袖。
就在他轉身查看的這個瞬間,一張事先夾在文稿中的紙,悄無聲息地,從他那寬大的袖口中滑落,飄飄悠悠地,正好落在了索額圖一行人即將經過的石板路上。
整個過程,自然得天衣無縫。
莫曉宸仿佛毫無察覺,還在為自己那不值錢的衣袖而懊惱。
索額圖的腳步,微微一頓。他身旁的一名家丁眼尖,立刻上前一步,將那張紙撿了起來,便要發(fā)聲呵斥。
索額圖卻擺了擺手,制止了他。他從家丁手中,接過了那張紙。
他的目光,落在了紙上。
那張紙上,寫的并非什么驚天秘密。而是莫曉宸正在“抄錄”的、關于編修《功績錄》的工作筆記。上面羅列著一些八旗將領的名字和功績,大部分都平平無奇。
但是,索額圖的瞳孔,卻在看到其中兩行字時,猛然收縮。
那兩行字,寫的是:
“鑲黃旗巴顏,順治十六年,陣斬敵將李全,記首功,賞東直門宅邸一處?!?/p>
“正白旗蘇努,順治十六年,隨軍出征,斬獲平平,記次功?!?/p>
下面,用極小的字,以商量的口吻,標注著一行注腳:“巴顏之功,于兵部戰(zhàn)報中未見詳錄,或可與蘇努之功互證考之?待查?!?/p>
一個外人,絕看不出其中的門道。
但索額圖,卻在一瞬間,看懂了其中的驚天霹靂!
因為他清楚地知道,巴顏,是鰲拜的親侄子!蘇努,是自己大姐嫁的夫家子侄!而那座東直門的宅邸,如今就住著鰲拜的另一個心腹,步軍統(tǒng)領費揚古!
這看似平常的考證筆記,實際上,是在用一種最隱晦、也最致命的方式,向他傳遞一個信息:鰲拜的侄子,冒領了軍功,侵吞了房產!而且,筆記中還“貼心”地指出了另一個可以作為人證的關鍵人物——他索額圖自己的人!
索額圖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電,射向那個正在懊惱自己衣袖破了的年輕官員。
是他!
那個在內閣偏廳,眼神平靜得可怕的筆帖式!那個被巴圖魯發(fā)配,卻引得納蘭容若親自上門慰問的莫曉宸!
原來,他被發(fā)配去整理舊檔,竟然真的讓他,挖出了這種足以撼動朝堂的陳年秘辛!
索額圖捏緊了那張紙,紙張的邊緣,幾乎要嵌進他的肉里。他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表示,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莫曉宸一眼。
隨即,他轉過身,將那張紙收入袖中,帶著他的人,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大雄寶殿。
莫曉宸始終低著頭,仿佛根本不知道剛剛發(fā)生了什么。但他知道,索額圖看懂了。那如鷹隼般銳利的一瞥,已經說明了一切。
魚兒,上鉤了。
他緩緩直起身,心臟依舊在胸膛里狂跳。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會是索額圖的秘密接洽,還是……鰲拜的雷霆之怒。
他已經落下了棋子。
現(xiàn)在,他只能靜靜等待,等待棋盤的另一端,給出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