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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蜀歿:太子死局行 麓山史君 100255 字 2025-07-04 01:1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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凜冽的寒風,裹挾著蜀地特有的濕冷,如同萬千鋼針,呼嘯著卷過成都城頭。那新插的、巨大刺目的“魏”字大纛,在風中瘋狂撕扯、翻滾,發(fā)出陣陣嗚咽般的嘶鳴,仿佛整座城池都在屈辱地呻吟。

炎興元年十一月甲申日的煙塵尚未落定——那是后主劉禪輿櫬銜璧、面縛出降,將四十年季漢江山拱手獻出的慘淡時刻——僅僅一夜之隔,翌日清晨,一股更加刺骨錐心、仿佛來自幽冥的寒流,便自那奔流不息的錦江之畔席卷而起,徹底吞沒了這座浸透悲愴與絕望的都城??諝庵袕浡鰢膲m埃、未散盡的硝煙,以及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

北地王府邸,朱漆大門緊緊閉合,隔絕了外界的窺探。然而,府邸之內,觸目所及,已是一片素縞如雪的肅殺。沒有鐘磬哀樂,沒有呼天搶地的慟哭,唯有一種令人心悸的死寂沉痛,如同凝固的冰霜,沉甸甸地壓在每一根雕梁畫棟之間,滲入每一塊冰冷的磚石縫隙。

王府長史陳祗(虛構角色,非歷史上同名者),這位須發(fā)已見斑白的老臣,雙目赤紅如血,仿佛燃燒著最后的火焰。他手中緊緊攥著一卷素白帛書,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步履沉重得如同拖著千斤鐐銬,他一步步迎向聞訊趕來的監(jiān)軍司馬師纂及其隨從。甲胄的寒光與王府的素白形成尖銳的對比,更添幾分肅殺。

“將軍……”

陳祗的聲音嘶啞干澀,如同粗糙的砂紙在礫石上反復摩擦,每一個字都耗盡了氣力,“臣……北地王府長史陳祗……泣血以告……”他喉頭劇烈滾動,強抑著巨大的悲痛,“殿下……北地王劉諶……已于昨日……親歷受降之禮畢……歸府之后……”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那錐心之痛吸入肺腑,“效……效法楚國三閭大夫屈平遺風……懷抱磐石……自沉于……城東南錦江……魚鳧津畔……”話語至此,已是字字泣血,他顫抖著舉起手中那卷仿佛重逾千斤的帛書,高舉過頂。

“殿下……遺命……不舉喪儀,不置棺槨……但留……衣冠一襲……待他日……歸葬……漢家故土……”言罷,再也無法支撐,老淚縱橫,渾濁的淚水滾過溝壑縱橫的臉頰,滴落在冰冷的石階上。他那瘦削的身軀因極致的悲痛而劇烈顫抖,如同一株在狂風中即將折斷的老竹。

師纂面沉似水,靜默地伸出手,接過了那猶帶淚痕、浸透著絕望氣息的素帛。他的目光,銳利如冰冷的鐵錐,瞬間刺入帛書之上那力透紙背、字字浸染著血性與決絕的遺墨:

罪臣北地王諶泣血再拜:

皇天傾覆,神器蒙塵!羯虜猖獗,宗廟丘墟。陛下仁厚,忍辱銜璧以存祀,非臣諶所敢置喙。然諶乃高皇帝血胤,昭烈皇帝之孫!豈能折腰屈膝,靦顏事仇,使九廟神靈蒙羞于泉壤?念武侯鞠躬盡瘁,星隕五丈;兩川父老膏血所凝,四十載基業(yè)!今宮闕盡懸素幡,廟堂遍插玄旗!諶五內摧崩,痛貫心髓!昔屈子懷沙,彰楚臣之志;今諶效顰,表漢室之節(jié)!此身雖隕,此心不泯!寧葬錦江魚腹,不污逆魏階墀!魂魄長依惠陵松柏,九泉之下,猶待炎漢旌旗再張!

伏惟陛下善保圣躬。罪臣劉諶,絕筆!

帛書末尾,“北地王璽”的朱痕殷紅刺目,如凝固之血。

“尸骸何在?”師纂的聲音不高,卻似寒冰碎裂,帶著穿透骨髓的質詢。

“江……江流湍急,漩渦暗生……”陳祗以額觸地,泣不成聲,“殿下……殿下抱巨石……瞬息無蹤……唯遵遺命……于府中……設衣冠之槨……”他指向正堂。

師纂不再多言,抬步踏入靈堂。堂中燭火昏黃,一具未曾髹漆的素木薄棺靜置中央,棺蓋虛掩,內中僅有一套疊放齊整的親王玄端常服與進賢冠,再無他物。素幡低垂,數名王府老仆跪伏兩側,神情木然悲戚,如泥塑石雕。一股心死魂滅的絕望氣息彌漫其間,看似無懈可擊。然師纂那雙閱盡權謀的眼,卻敏銳地捕捉到一絲異?!^“完美”的忠烈,太過決絕的“尸骨無存”,尤其那“九泉猶待炎漢旌旗再張”之句,在他這司馬氏心腹聽來,非是絕響,倒似一縷未熄的幽火!

師纂步出王府,寒風裹挾著錦江的水腥氣撲面而來,那濕冷的空氣仿佛凝結著未亡人的嗚咽,直透骨髓。一名心腹親隨如影子般悄無聲息地湊近,低語:

“司馬,江面廣闊,暗流洶涌,或需調集水性精熟之人,沿江細搜?下游險灘密布,或可遣快馬往南中、漢中隘口,嚴查形跡可疑之人,尤其留意是否有身量、年紀與北地王相仿者結伴而行……”

師纂抬手,指尖在冰冷的袖中鐵護腕上輕輕一叩,發(fā)出微不可聞、卻令人心頭發(fā)緊的“嗒”聲。他目光幽深,望向灰蒙蒙的錦江方向,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毒蛇在枯草間吐信:

“鄧征西新定蜀地,意氣方遒,慶功宴上觥籌交錯,豈容雜音擾了興致?此事……”他眼中寒芒一閃即逝,卻又迅速被更深的城府掩蓋,“暫且按下。選幾個機警伶俐的,扮作販夫、漁戶或流民,沿錦江下游,尤其險灘渡口、船塢漁村,暗中尋訪。留心有無生面孔投宿,有無船只無故消失或深夜出航。北地王府進出人等,無論主仆,哪怕是個灑掃老嫗,亦需留意其行蹤、言語、神色。切記,”

他最后幾個字咬得格外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警告,“莫擾了‘征西大將軍’的慶功宴!一切,需做得如這錦江之水,表面無波,底下自有暗涌?!?/p>

親隨領命,無聲退入寒風中。師纂獨立階前,王府門楣上刺目的素縞在風中翻飛,像招魂的幡。那封浸血的遺書字字句句,尤其是“九泉猶待炎漢旌旗再張”,在他心中反復出現。尸骨無存?太過干凈,干凈得像精心布置的障眼法。這成都城,剛剛臣服,卻如同這冬日錦江,表面冰封,底下暗流奔騰,殺機四伏。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浮現在他嘴角,鄧艾的驕狂或許正是破綻所在,而他,需要的是耐心和藏在暗處的眼睛。

征西將軍府,炭盆燒得正旺,嗶嗶作響,映照著壁上巨大的益州輿圖,也映照著鄧艾意氣風發(fā)的絳紫身影。他腰間金裝寶劍熠熠生輝,竹鞭重重敲在圖上的建業(yè)位置,唾沫橫飛:“……吳主,豈……豈能當……吾……雷霆之勢?哈哈!”笑聲洪亮,震得梁塵簌簌而落,蓋過了府外呼嘯的風聲,仿佛蜀地的寒意已被這閣中的權勢之火徹底驅散。

師纂適時入內,趨前數步,拱手稟報:“大將軍,北地王劉諶之事已查明。”

他的聲音平穩(wěn)無波,將北地王劉諶之事扼要陳說,尤其點出關鍵:“……尸骨無蹤,僅以衣冠為槨……遺書中更有‘不污逆魏階墀’、‘猶待炎漢旌旗再張’等悖逆之語。臣觀其王府上下,悲戚中似有死寂之下的異樣沉凝,此事恐非表面殉節(jié)那般簡單。”

鄧艾聽罷,濃眉一挑,非但無半分凝重,反縱聲大笑,笑聲中充滿了掌控一切的驕狂和對螳臂當車者的極度輕蔑:“哈!劉……劉諶?黃……黃口孺子,豎……豎子何知天命!不……不識時務!”他竹鞭重重敲在代表成都的點上,仿佛要將那點連同劉諶的“愚忠”一同敲碎,“效……效那投水的屈原?迂腐!尸……尸骨無存?正……正合其……冥頑不靈之歸宿!省……省了本將軍一……一刀!”

他大手一揮,玄色袍袖帶起一股勁風,將案幾上的燭火都扇得搖曳不定,仿佛那點微弱的抵抗之光隨時會熄滅?!翱v……縱使他僥幸……匿……匿于山澤之間……憑……憑他那……幾個殘兵敗……敗將……又……又能攪動幾風雨?!吾……吾大魏……虎……虎賁坐鎮(zhèn)……此間……天……天威所至……宵小自當……魂飛魄散!師……師司馬多慮矣!莫……莫要被那幾……幾句酸腐遺言,擾……擾了平蜀的……大好心情!”

此番話語,雖仍有頓挫,卻因其氣勢滔滔,反更顯目中無人的驕橫。師纂提到的“異樣”和“旌旗再張”,在他聽來不過是敗犬臨死的哀鳴,不值一哂。

師纂垂手肅立,面上無波無瀾,如同戴著一張精心打磨的面具,唯有攏于袖中的手,指節(jié)因用力緊握而微微泛白。鄧艾志得意滿,復又揚聲,刻意彰顯其“懷柔”,那聲調如同在戲臺上宣讀圣旨:

“傳……傳吾……將令!念……念劉諶……乃……漢室宗枝……雖……雖行愚頑……其名節(jié)尚存……準……準其家設衣冠?!浴匀涿?!賜……賜帛百匹……粟……二百斛……以……以示……朝廷……恩……恩恤!”

這“恩典”與其對劉諶“愚忠”的鄙薄判詞交織在一起,諷刺之意如冰錐般刺骨。對師纂那番“暗查”之議,更是置若罔聞,揮手示意他退下,仿佛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心思早已飛向了東吳的萬里河山。

憑吊禮畢,眾人懷著各異的心思漸次散去。偌大的北地王府復歸凄清,唯有寒風穿過回廊,發(fā)出嗚咽般的低鳴,更添幾分陰森。劉璿由兩名小黃門攙扶,步履虛浮踉蹌,仿佛悲痛已抽干了他全身氣力。行至連接后園的一處僻靜回廊,廊外幾株虬枝盤結的老梅在凜冽寒風中簌簌作響,枯枝如鬼爪般伸向鉛灰色的天空。一股混合著梅枝清冷與泥土潮濕的寒意撲面而來。

就在這蕭索的背景中,一個身影如鬼魅般自廊柱后濃重的陰影里悄然閃出。此人約莫二十五六年紀,身形精悍,面容普通,唯有一雙眸子亮如寒星,作王府低級仆役的灰褐短打扮,正是劉諶留下的心腹死士,名喚劉忠。他動作迅捷無聲,目光如電,瞬間掃過四周每一個角落——假山石后、月洞門內,甚至遠處屋頂的輪廓,確認絕無眼線尾隨。借著兩名小黃門身體形成的短暫遮擋,他迅速貼近劉璿身側,動作快得只在旁人眼中留下一道模糊的灰影。

一個微不可察、用厚實油布緊緊包裹的硬物,帶著冰冷的觸感,被精準地塞入劉璿寬大的袖袋深處。同時,那極低、僅容劉璿一人聽聞的氣音,如同毒蛇吐信般鉆入太子耳中:“殿下安好!陳長史命忠轉呈此物,并問‘錦江寒徹,魚書可達否?’”這暗語,直指劉諶生死之謎與聯絡之途。

劉璿身形猛地一僵,原本悲戚的嗚咽聲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有瞬間的凝滯,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隨即,這凝滯化作更劇烈的顫抖,他幾乎要站立不穩(wěn),全靠小黃門支撐,仿佛那深入骨髓的悲痛終于徹底爆發(fā)。他借著以袖掩面、擦拭涕淚的動作,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動作幅度小到只有緊貼著他的劉忠能感覺到。從喉間擠出的回應,模糊而斷續(xù),如同被巨大的悲傷噎住后的哽咽抽泣:

“江……江魚……或……或畏寒……潛……潛深……淵……”這看似悲戚的自語,卻是對暗語的回應:錦江寒徹,聯絡不易,需如魚潛深淵,深藏蟄伏。

劉璿繼續(xù)對其說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五弟此舉,雖得以脫身,鄧艾一時驕狂,然魏軍中亦有人對此疑心。汝即日起便不可隨意出入北地王府,此地已成眾矢之的!速速潛身于成都城內市井之中,或混入流民隊伍,為孤暗中召集可靠死士,聯絡舊部,積攢力量,以備后患!切記,寧缺毋濫,務必隱秘!”

劉璿說著,借著袖子的遮掩,將一塊觸手溫潤卻非金非玉、刻著繁復云紋的令牌塞入劉忠手中。令牌入手微沉,帶著皇家特有的內斂貴氣。

“這令牌乃孤信物,憑此可在特定時辰于西角偏門出入宮中,與孤聯絡,但需暗中行事,萬不可失于外人。切記。”

劉璿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如刀,穿透淚水的偽裝,直刺劉忠心魄,“從即日起,汝只聽孤一人詔令??v是王府長史陳祗之令,亦不能聽從!孤,便是汝唯一之主!”這最后一句,斬釘截鐵,宣告著最高權力的歸屬與責任的轉移。

“諾!”

劉忠毫無遲疑,低應一聲,眼中忠誠之火熾熱。他不再停留,身形一晃,如同融入陰影的流水,瞬間退回廊柱之后,被那片深沉的黑暗徹底吞噬,再無一絲痕跡可循。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寒風掠過廊柱時產生的幻覺。

劉璿則繼續(xù)由小黃門攙扶著,哀聲不絕,那哭聲在空曠的回廊里回蕩,顯得格外凄涼。他登上等候的馬車,車輪轆轆,碾過被寒霜覆蓋的青石板路,緩緩駛離了這座被悲愴、疑云和剛剛埋下的秘密火種所籠罩的府邸。車廂內,劉璿緊握著袖中那冰冷的斷璽和令牌留下的觸感,眼中的悲痛之下,是熊熊燃燒的、絕不屈服的烈焰。


更新時間:2025-07-04 01:17: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