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傍晚,燥熱如同黏稠的油膏,緊緊糊在皮膚上,甩不脫,掙不掉。
太陽像個燒透了的、懶洋洋的巨大煤球,卡在西邊灰蒙蒙的天際線上,有氣無力地往下墜,
把最后的、帶著鐵銹紅的光潑在王家坳貧瘠的黃土地和低矮破敗的土坯房上,
也潑在院子后墻根那棵巨大、沉默的老槐樹身上。這樹不知活了多少年頭。粗壯的樹干,
三四個壯漢都合抱不過來,表皮是深褐近黑的皸裂溝壑,扭曲虬結(jié),
像無數(shù)條被風(fēng)干、被痛苦擰緊的巨蟒尸體纏繞在一起,
每一道裂痕深處都沉淀著濃得化不開的陰影。巨大的樹冠野蠻地鋪展開,遮蔽了大半個后院,
以及院墻外那片荒蕪的野地。濃密的枝葉常年透著一種不見天日的、沉甸甸的墨綠,
即使在最毒的日頭下,樹下也總是一片陰冷潮濕、光線昏暗的所在。
空氣里常年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混雜著濃重土腥和隱約腐殖質(zhì)霉?fàn)€的氣息,
像埋得太淺的棺材板底下透出的味道??拷耍傆X得皮膚上黏著一層看不見的陰冷水汽,
鉆進骨頭縫里。此刻,夕陽的殘光費力地穿透層層疊疊的厚重枝葉,
在地上投下斑駁陸離、不斷搖曳的詭譎光斑。光斑邊緣模糊,如同浸了水暈開的墨汁,
又像某種巨大生物緩慢蠕動的、冰冷的鱗片。風(fēng)是熱的,帶著塵土和牲口糞便的味道,
但一鉆進這槐樹的陰影里,就立刻變得陰涼刺骨,貼著人的后脖頸子滑過,
激起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我蹲在槐樹巨大的根系旁。
那些粗壯得如同蟒蛇脊背的樹根半裸露在泥土外,盤根錯節(jié),如同蟄伏在地底的巨大血管。
手里攥著一把豁了口的舊鐮刀,刀刃鈍得割草都費勁,此刻正一下下,
麻木地刮著樹根上覆蓋的、一層厚厚的、滑膩膩的深綠色苔蘚。這是爹吩咐的活兒。
他說老槐樹是“家神”,根上的苔蘚刮下來曬干,能當(dāng)藥引子,給娘安胎。
可每次刮下這些濕滑粘膩的東西,
那股子土腥味混合著一種若有若無的、甜絲絲的腐氣就直沖腦門,熏得我胃里一陣陣翻攪。
爹的話,像這槐樹根一樣盤踞在我腦子里,沉甸甸的,壓得人喘不過氣。家神?
我看著那深褐近黑、溝壑縱橫的樹皮,總覺得那裂開的縫隙里,藏著無數(shù)雙冷漠的眼睛。
“嗤啦…嗤啦…” 鐮刀刮過濕滑苔蘚的黏膩聲響,在這片過于寂靜的樹蔭下顯得格外刺耳。
每刮一下,底下濕潤的樹皮就裸露出來,溝壑深處的陰影似乎也隨之蠕動了一下。
那股甜腥的腐味更濃了?!敖恪?一個細弱得像蚊子哼哼的聲音,怯生生地從我身后傳來。
我猛地一激靈,鐮刀差點脫手?;仡^,只見我妹小妮兒不知何時挪到了我身后。
她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補丁摞補丁的舊花布衫,光著兩只沾滿泥巴的小腳丫,
瘦得像根秋天里隨時會被風(fēng)吹折的蘆葦桿。小臉蠟黃蠟黃的,沒什么血色,
唯獨一雙眼睛大得出奇,黑黝黝的,此刻正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恐懼和不安。
她緊緊揪著自己破舊的衣角,小小的身子在槐樹投下的巨大陰影里微微發(fā)抖,
仿佛隨時會被那片墨綠吞噬?!敖恪摇液ε隆?她聲音打著顫,
眼睛死死盯著我剛剛刮開苔蘚的那塊樹根,
“它…它在看我…”一股寒意“唰”地一下順著我的脊椎猛地竄上來,頭皮陣陣發(fā)麻。
我下意識地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那塊剛被我刮開的樹皮,
深褐色的溝壑在昏黃的光線下扭曲著,形成幾個模糊的漩渦狀紋路。乍一看,
確實有點像…幾只空洞、冷漠、沒有聚焦的眼睛!風(fēng)穿過頭頂濃密的枝葉,發(fā)出低沉的嗚咽,
那些斑駁的光影也隨之晃動,那“眼睛”的輪廓似乎也跟著模糊地動了一下!
“胡…胡說什么!” 我猛地拔高聲音,
像是要驅(qū)散自己心頭陡然升起的寒氣和這片陰影帶來的巨大壓迫感,
也像是在吼退自己腦子里那瞬間冒出的可怕念頭,“一棵老樹!有什么好看的!
刮點苔蘚給娘熬藥!趕緊回屋去!這兒陰氣重!” 我的語氣生硬,
帶著一絲自己都能聽出來的慌亂。小妮兒被我兇得縮了一下脖子,
大眼睛里瞬間蒙上了一層水汽,但她沒動,反而更靠近了我一點,
冰涼的小手猛地抓住了我沾滿濕滑苔蘚和泥土的衣角,聲音帶著哭腔,
…昨兒夜里…它在哭…細細的…像好多小娃娃在哭…就在這樹底下…好冷…好黑…”“閉嘴!
” 我厲聲打斷她,心臟卻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耳膜嗡嗡作響。
昨晚…昨晚我似乎也做了個模糊的噩夢,夢里確實有細細的哭聲,像被捂住嘴的小貓,
又像…像剛出生的嬰兒憋著氣在抽噎。我以為是自己睡迷糊了,是娘痛苦的呻吟聲傳了過來。
可小妮兒也聽到了?就在這樹下?就在這時——“咳…咳咳咳…嘔——!
”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和嘔吐聲,伴隨著壓抑痛苦的呻吟,從堂屋緊閉的窗戶里猛地傳出來,
瞬間撕裂了后院死寂的空氣。那聲音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
帶著一種內(nèi)臟被撕扯的粘膩感。是娘!小妮兒嚇得渾身一抖,抓住我衣角的小手冰涼刺骨,
指節(jié)都捏白了。我立刻扔下那該死的鐮刀和滑膩的苔蘚,
顧不上滿手的泥濘和那股令人作嘔的甜腥氣,一把拉起小妮兒冰涼的小手,
聲音也帶了顫:“走!去看娘!”堂屋里光線比外面槐樹底下好不了多少。
一盞用墨水瓶改的煤油燈擱在炕頭的小桌上,
黃豆大的火苗被從門縫窗隙鉆進來的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
在墻壁上投下巨大而猙獰、不斷跳躍的陰影,像無數(shù)掙扎扭動的鬼魅。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令人窒息的酸腐味——是嘔吐物的氣味,
混合著劣質(zhì)草藥的刺鼻苦澀、汗餿味,
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像是從娘身體深處散發(fā)出來的、難以形容的腥甜氣,
竟和后院槐樹根下的味道有幾分相似。娘蜷縮在土炕靠里的一角,
身上蓋著一床同樣油膩發(fā)亮、辨不出本色的薄被。她整個人陷在炕角的陰影里,
像一團模糊的、痛苦蠕動的破布。劇烈的咳嗽讓她瘦削的身體篩糠般抖動著,
每一次咳嗽都伴隨著令人心揪的干嘔聲和喉嚨里拉風(fēng)箱似的“嗬嗬”聲。
她的臉色在昏暗中呈現(xiàn)出一種死灰般的青黃,眼窩深陷,嘴唇干裂起皮。
最扎眼的是她那高高隆起的肚子,在單薄的被單下突兀地聳立著,但奇怪的是,
那肚子似乎不像尋常孕婦那樣圓潤飽滿,反而透著一股僵硬的、不自然的輪廓,
像揣了一塊冰冷的石頭。爹佝僂著背,蹲在炕沿下,手里端著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碗,
碗里是黑乎乎、散發(fā)著刺鼻怪味的藥汁。他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指緊緊捏著碗沿,
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昂取赛c藥…壓壓…” 爹的聲音又干又澀,
帶著一種深深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無奈。他試圖把碗湊到娘嘴邊。娘猛地一揮手,
動作虛弱卻帶著一股絕望的抗拒?!皣W啦”一聲,藥碗被打翻在地,
黑褐色的藥汁潑濺在骯臟的泥土地面上,迅速洇開一片污漬,
刺鼻的藥味瞬間蓋過了嘔吐物的酸腐,但那股子若有若無的腥甜卻頑固地縈繞著。
“沒…沒用的…” 娘的聲音氣若游絲,從劇烈的咳嗽間隙擠出來,
帶著濃重的痰音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
…它…它在啃我…像老鼠…夜里…老聽見…娃娃哭…就在…就在后頭…” 她的手指顫抖著,
艱難地、帶著巨大的恐懼指向后院的方向,指向那棵老槐樹的位置。
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無法言喻的驚恐,眼白上布滿了渾濁的血絲,
“是…是那些沒福氣的…來…來討債了…討我的債…討王家的債啊…”“胡說八道!
” 爹猛地站起身,像被燒紅的烙鐵燙了屁股,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種粗暴的、不容置疑的兇狠,
瞬間壓過了娘的痛苦呻吟和窗外槐樹葉被風(fēng)吹動的低沉嗚咽?!笆裁从憘?!什么娃娃哭?!
那是你身子虛!胡思亂想!撞了邪風(fēng)!” 他煩躁地在狹小的堂屋里踱了兩步,
布滿老繭和裂口的大手狠狠搓著自己粗糙的臉頰和亂糟糟的頭發(fā),
仿佛要把那些晦氣和不祥的念頭搓掉。
他的目光像禿鷲一樣掃過蜷縮在門口陰影里、嚇得大氣不敢出、緊緊挨著我的小妮兒,
那眼神復(fù)雜得像一團被油污浸透的亂麻——有焦慮,有不耐煩,有對娘病情的擔(dān)憂,
但更多的,
甸的、讓人喘不過氣的、對“男丁”的渴望和眼前“賠錢貨”帶來的、赤裸裸的失望與厭棄。
最終,那目光如同兩把沉重冰冷的鐵鉤,重重地落在娘隆起的肚子上。爹的聲音低沉下去,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詛咒的執(zhí)拗,
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從冰冷的石頭縫里硬擠出來,
砸在昏暗污濁、充滿絕望氣息的空氣里:“你給我好好養(yǎng)著!別整天神神叨叨!
李家溝的王瞎子算得清清楚楚!這一胎,是帶把的!是頂門立戶的根苗!
是老王家傳香火的命根子!天塌下來也得給我生出來!聽見沒有?!
” 他的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娘臉上。娘的身體在爹的吼聲中劇烈地一顫,
隨即像被徹底抽走了骨頭和魂靈,癱軟下去,
只剩下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抽泣。那抽泣聲像冰冷的針,
密密麻麻地扎在我和小妮兒的心上,也扎在這間被絕望和扭曲渴望填滿的屋子里。
爹煩躁地一腳踢開地上打翻的藥碗碎片,碎片劃拉著地面,發(fā)出刺耳刮心的聲響。
“還杵著干啥!” 他猛地轉(zhuǎn)頭,布滿血絲的、帶著戾氣的眼睛狠狠瞪向我和小妮兒,
像兩把淬了冰的、帶著倒鉤的刀子,“去!去把后院的雞喂了!籠子門關(guān)嚴實!
再去刮點槐樹根上的苔蘚!多刮點!你娘這胎不穩(wěn),邪氣壓不住,得用老根下的東西,
那東西…辟邪!安胎!” 他的手指,帶著不容抗拒的命令,
直直地、重重地戳向窗外那片濃得化不開的、如同深淵入口的槐樹陰影,
仿佛那里藏著唯一的解藥,也藏著最深的恐懼。我和小妮兒如同被鞭子抽打的驚弓之鳥,
間彌漫著痛苦、絕望、藥味、汗酸和爹身上那股濃重劣質(zhì)煙草混合的、令人作嘔氣味的屋子。
堂屋門在我們身后“吱呀”一聲關(guān)上,隔絕了里面的壓抑嘶吼和哭泣,
卻把我們重新推回到后院那更龐大、更沉默、更令人窒息的陰影之下。小妮兒的手心,
一片冰涼滑膩的冷汗。夜,像打翻了的墨缸,濃得化不開,沉重地壓在整個王家坳的頭頂。
沒有月亮,只有幾顆慘淡的星子,有氣無力地釘在漆黑的天幕上,吝嗇地灑下一點微弱的光,
勉強勾勒出房屋和樹木扭曲怪誕、如同鬼魅獠牙般的輪廓。平日里最聒噪的野狗都噤了聲,
整個村子陷入一種令人心慌的死寂,仿佛所有活物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什么。
我躺在里屋冰冷的土炕上,身下是硬邦邦、帶著霉味和汗?jié)n的褥子。小妮兒蜷縮在我身邊,
小小的身體緊貼著我,像一只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拼命尋求庇護的雛鳥。她身上滾燙,
隔著單薄的衣物都能感覺到那股灼人的熱度,下午的驚嚇和持續(xù)的低燒讓她變得異常脆弱,
呼吸急促而灼熱?!敖恪?她在黑暗中發(fā)出模糊的囈語,
聲音帶著滾燙的氣息和濃重的鼻音,斷斷續(xù)續(xù),
“冷…好冷…樹…樹又在哭了…好多…好多小娃娃…好黑…”我的心猛地揪緊,
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黑暗中,聽覺被無限放大。屋外,只有風(fēng)穿過遠處山林的嗚咽,
單調(diào)而空洞。哪有什么哭聲?我屏住呼吸,側(cè)耳傾聽。除了風(fēng)聲,
只有小妮兒粗重滾燙的呼吸和自己胸腔里如同擂鼓般狂跳的心臟?!皼]有,妮兒,
是風(fēng)…” 我用力摟緊她滾燙的小身體,試圖用自己的體溫驅(qū)散她的寒意和恐懼,
聲音干澀地安慰著,更像是在說服自己?!八?,
睡著了就不冷了…”“有…真的有…” 小妮兒的聲音帶著哭腔,
滾燙的小手突然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我的肉里,力氣大得驚人,
…嗚嗚…他們好冷…好黑…要娘抱…沒人要他們…” 她的囈語像冰冷的、帶著倒刺的藤蔓,
瞬間纏繞上我的脖頸,勒得我?guī)缀鯚o法呼吸。我渾身的汗毛瞬間炸起!
一股寒意從腳底板“嗖”地一下直沖天靈蓋!窗根底下?樹底下?我猛地坐起身,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幾乎要沖破喉嚨跳出來!
黑暗中,我瞪大眼睛,死死盯著那扇糊著發(fā)黃舊報紙、破了一個小洞的木格窗。窗外,
是后院。是那棵巨大的、沉默的、盤踞在黑暗中的老槐樹!死寂。
濃稠如墨、沉重如鉛的死寂。連風(fēng)聲都似乎停了。
、幾乎要斷裂的瞬間——“嗚…哇…哇…”一絲極其微弱、極其飄忽、卻又無比清晰的哭聲,
仿佛從極其遙遠的地底深處,又像是貼著冰冷潮濕的地面,幽幽地、斷斷續(xù)續(xù)地飄了過來!
那聲音!細得如同游絲,帶著一種非人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稚嫩和凄厲!不是一個人的哭聲!
是無數(shù)個!無數(shù)個細弱的、帶著無盡委屈和刺骨寒意的嬰啼!它們交織在一起,
像冰冷的蛛絲纏繞脖頸,又像無數(shù)根細小的冰針,穿透厚重的土墻和濃稠的黑暗,
無孔不入地鉆進耳朵里,鉆進腦子里!在空曠死寂的夜里,顯得無比清晰,無比詭異,
無比怨毒!我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一片冰冷僵硬!這不是風(fēng)聲!絕對不是!
這哭聲…和小妮兒說的一模一樣!就在窗根底下!就在那老槐樹的樹根底下!
無數(shù)個嬰兒在哭!“啊——!” 小妮兒在我懷里發(fā)出一聲短促而驚恐到極點的尖叫,
那聲音尖利得如同被踩斷了脖子的雞!她小小的身體猛地向上彈了一下,
像是被無形的力量狠狠拽起,隨即劇烈地、不受控制地抽搐起來!
她的身體滾燙得像塊燒紅的烙鐵,皮膚下仿佛有無數(shù)條小蛇在瘋狂地竄動、頂撞,
鼓起一個個詭異的、快速移動的鼓包,又迅速消失!
她那雙原本因發(fā)燒而朦朧的大眼睛瞬間向上翻起,幾乎看不到黑色的瞳孔,
只剩下大片嚇人的、布滿血絲的眼白!小小的牙齒死死咬住下唇,
暗紅的血珠迅速滲出、匯聚、滴落!
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被撕裂般的怪響!“妮兒!妮兒!” 我魂飛魄散,
恐懼和擔(dān)憂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所有理智!我死死抱住她痙攣的身體,
感覺她的骨頭都在我懷里咔咔作響!那窗外無數(shù)鬼嬰凄怨交織的哭聲還在繼續(xù),幽幽怨怨,
忽遠忽近,仿佛無數(shù)雙冰冷的小手正在窗外黑暗的泥土里抓撓,就要破土而入!“爹!爹!
娘!妮兒不好了!快來人??!” 我扯開嗓子,用盡全身力氣朝著堂屋的方向嘶喊,
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尖銳變形,在死寂的夜里如同厲鬼的哭嚎,撕裂了沉重的夜幕!
堂屋那邊立刻傳來一陣慌亂的響動,凳子被撞倒的聲音,緊接著,
是爹沉重的、帶著驚怒和被吵醒的暴躁的腳步聲,
以及娘虛弱焦急、帶著哭腔的呼喚:“妮兒!我的妮兒!咋了這是!
”爹猛地撞開里屋的門板,帶進來一股堂屋特有的酸腐藥味和他身上濃重的汗臭與劣質(zhì)煙味。
他手里端著一盞同樣昏暗的煤油燈,黃豆大的火苗被他的動作帶得瘋狂搖曳著,
跳躍的光線將他那張因驚怒、睡眠不足和對“晦氣”的極度厭惡而扭曲的臉映照得忽明忽暗,
如同廟里剝落了金漆、面目猙獰的惡鬼泥塑?!昂渴裁磫?!大半夜的!
” 爹的聲音嘶啞而暴躁,帶著被驚醒的戾氣,像一頭發(fā)狂的困獸。
但當(dāng)那昏黃搖曳的光線終于落在炕上、落在劇烈抽搐的小妮兒身上時,
他后面所有的怒罵都硬生生卡在了喉嚨里。他臉上的暴躁瞬間凝固,
被一種難以置信的驚愕和迅速蔓延的恐懼取代。
小妮兒小小的身體在我懷里劇烈地、不規(guī)則地抽搐著,
像一條被扔在滾燙砂石上的魚在做最后的、痛苦的掙扎。她的眼睛翻白得嚇人,
瞳孔縮成了針尖大小,又猛地擴散,喉嚨里“嗬嗬”的怪響越來越急促。
皮膚下竄動的鼓包更加明顯,仿佛有什么活物在她薄薄的皮膚下瘋狂沖撞,想要破體而出!
她的體溫高得燙手?!澳輧海∥业哪輧喊?!” 娘跌跌撞撞地撲到炕邊,枯瘦的手伸向女兒,
哭喊著想要抱住她,卻被爹粗暴地、毫不留情地一把狠狠推開!娘踉蹌著撞在炕沿上,
發(fā)出一聲痛哼?!皾L開!別礙事!晦氣!
” 爹的聲音帶著一種野獸般的兇狠和極度的不耐煩,他一把將煤油燈塞到我手里,
動作粗魯?shù)貌铧c把燈打翻?!澳弥≌罩?!” 他低吼道,隨即伸出粗糙的大手,
試圖去掰開小妮兒緊咬的、已經(jīng)鮮血淋漓的牙關(guān),他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
就在爹的手指剛剛觸碰到小妮兒被血染紅的嘴唇的剎那——“嗚哇——?。?!
”一聲凄厲到極致、如同生銹的利刃狠狠劃破玻璃般的嬰啼,
毫無征兆地、尖利無比地、帶著穿透耳膜直刺靈魂的怨毒和冰冷,猛地從窗外!
從后院那棵老槐樹的方向!炸響!那聲音如此之近,如此清晰,仿佛就貼在我們的窗欞上!
又像是從埋著無數(shù)秘密的樹根深處直接爆發(fā)出來!仿佛一個被活埋的嬰兒,
用盡最后一絲生命和怨氣發(fā)出的、最惡毒的詛咒!
這聲近在咫尺、清晰無比、飽含怨毒的鬼嬰啼哭,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也像一道無形的、冰冷的索命符!炕上劇烈抽搐的小妮兒,
身體猛地向上挺成一個極其痛苦、極其詭異的弓形!她那雙翻白的眼睛瞬間睜到最大,
瞳孔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劇烈地縮了一下,爆發(fā)出最后一點驚駭欲絕的光芒!隨即,
所有的掙扎、所有的抽搐、所有的“嗬嗬”怪響,都在這一刻——戛然而止!她小小的身體,
像被瞬間抽走了所有支撐的提線木偶,驟然軟了下去,重重地砸在冰冷堅硬的土炕上。
發(fā)出一聲沉悶的、令人心碎的輕響。
只有那雙瞪得滾圓、幾乎要裂開眼眶、盛滿了極致驚恐和絕望的眼睛,
依舊茫然地、空洞地對著黑黢黢、布滿蛛網(wǎng)和灰塵的屋頂。嘴角那一縷暗紅的血,
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屋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煤油燈芯燃燒發(fā)出的輕微“噼啪”聲,還有爹粗重、壓抑、帶著難以置信的喘息,
以及娘喉嚨里發(fā)出的、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瀕死小獸般的嗚咽。小妮兒…不動了。
她小小的胸膛,再也沒有起伏。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手里的煤油燈“哐當(dāng)”一聲掉在炕沿上,
滾燙的燈油濺出來,燙得我裸露的腳踝一哆嗦,但我毫無知覺。
我呆呆地看著炕上那個小小的、剛剛還滾燙、此刻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失去溫度的軀體。
那皮膚下的竄動也消失了,只剩下僵硬的平靜。窗外,那聲凄厲的嬰啼消失了。
死寂重新籠罩下來,比之前更加厚重,更加冰冷,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死亡特有的氣息,
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爹僵硬地站在炕邊,佝僂著背,
像一尊驟然失去生氣的、被風(fēng)雨侵蝕了千百年的石雕。他伸出去的手還停在半空,
維持著想要掰開小妮兒牙關(guān)的姿勢?;椟S搖曳的光線下,
他臉上那種慣常的兇狠和暴躁徹底凝固了,碎裂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置信的茫然和一種…迅速蔓延的、深入骨髓的、無法掩飾的恐懼。
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先是死死地盯著小妮兒失去神采、凝固著極致驚恐的瞳孔,
仿佛被那雙眼睛里的絕望吸住了魂魄。然后,他的眼球猛地轉(zhuǎn)動,
帶著巨大的驚疑和深入骨髓的恐慌,死死轉(zhuǎn)向那扇緊閉的、對著后院的窗戶!
眼神里充滿了被未知而恐怖力量狠狠擊中的惶惑和…一種源于本能的、對那棵槐樹的畏怯。
娘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悲鳴,那聲音像一把鈍刀割破了喉嚨。
她猛地撲到小妮兒冰冷的身體上,枯瘦如柴的雙手死死抱住女兒那迅速變冷變硬的小身體,
將臉深深埋在那小小的、單薄的、再也不會起伏的胸口,撕心裂肺地嚎哭起來:“妮兒啊!
我的妮兒!你睜開眼看看娘??!你走了讓娘怎么活啊!是娘害了你啊!是娘沒本事護住你?。?/p>
我的苦命的妮兒啊——!” 那哭聲凄慘絕望,如同杜鵑啼血,在死寂的夜里傳出很遠,
在空蕩蕩、充滿死亡氣息的堂屋里撞出瘆人的回音,更添了幾分陰森和凄涼。
娘的身體隨著哭泣劇烈地顫抖著,
每一次撕心裂肺的抽泣都牽扯著她高高隆起的、僵硬的肚子,那肚子在昏暗搖曳的光線下,
隨著她的悲慟而起伏,像一個寄生在垂死母體上的、沉默而詭異的活物,
冷漠地觀看著這場悲劇。爹被娘那穿透耳膜的哭嚎猛地驚醒。他臉上的茫然和恐懼迅速褪去,
被一種混合著極度煩躁、被“晦氣”纏身的恐慌和隱隱怒氣的鐵青所取代。
仿佛女兒的死亡不是悲劇,而是一件亟待處理的、令人厭煩的麻煩。
他猛地一把抓住娘的肩膀,用盡全力將她從小妮兒冰冷的身體上狠狠扯開,
動作粗魯?shù)脦缀醢咽萑醯哪镒У乖诘?。“嚎!嚎!嚎個屁!” 爹的聲音嘶啞,
帶著一種色厲內(nèi)荏的狂躁,
像是在用滔天的憤怒拼命掩蓋內(nèi)心深處的巨大恐慌和對那棵槐樹的畏懼,“死了!
哭就能哭活嗎?!晦氣!真他娘的晦氣透頂!
” 他煩躁地在狹窄的炕沿邊像困獸般踱了兩步,
布滿老繭的大手狠狠搓著自己粗糙的臉頰和亂糟糟的頭發(fā),
仿佛要把那層看不見的、粘稠的“晦氣”搓掉。他的眼睛不敢再看炕上那小小的尸體,
只是兇狠地、帶著遷怒掃視著昏暗的屋子,最后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像淬了劇毒的冰錐。
“看什么看!喪門星!都是你們招來的晦氣!” 他對著我低吼,
每一個字都帶著惡毒的寒意,“還愣著干什么!去找塊破席子!把你妹…把你妹卷了!
” 他說出“卷了”兩個字時,聲音不易察覺地頓了一下,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艱澀和急于擺脫的倉惶,仿佛在說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垃圾。
我的身體像被數(shù)九寒天的冰水從頭澆到腳,僵硬得無法動彈。
巨大的悲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謬感死死攫住了我。
看著爹那張在昏黃燈光下因煩躁恐懼而扭曲的臉,
再看看炕上無聲無息、體溫正在飛速流逝的小妮兒,一股冰冷的巖漿在我心底奔涌。喪門星?
晦氣?一條命…一條活生生的命…就這么輕飄飄地…“卷了”?
“爹…妮兒她…她還…” 我喉嚨發(fā)緊,像堵著滾燙的沙子,
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鐵皮。“她什么她!” 爹粗暴地打斷我,
額角的青筋因為激動和恐懼而突突直跳,眼睛里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血絲,
那是一種被逼到絕境、被無形恐懼追趕的困獸才有的眼神,“沒福氣的丫頭片子!
生下來就是討債的!早死早投胎!省得拖累全家!趕緊的!趁天沒亮!別讓晦氣過夜!
” 他幾乎是咆哮著,手指劇烈地顫抖著,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癲狂的急切,
重重指向后院的方向,指向那片濃得化不開的、如同巨獸喉嚨的槐樹陰影,“就…就埋后院!
老槐樹底下!離得近…省事!快!” 最后幾個字,他說得又急又快,
帶著一種急于擺脫、急于將這份“晦氣”徹底清除掩埋的倉惶,
也帶著一絲對那棵樹的、不易察覺的、近乎諂媚的“安排”——仿佛把女兒埋在那里,
就能平息某種憤怒。埋后院?老槐樹底下?
那個剛剛傳來無數(shù)鬼嬰凄厲哭聲、如同地獄入口的地方?!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間席卷全身!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這個生養(yǎng)了我的男人。
他臉上沒有一絲一毫失去女兒的悲痛,只有濃得化不開的煩躁、對“晦氣”的恐懼,
和一種急于將“麻煩”徹底清除的冷酷!他甚至…不敢等到天亮!不敢讓村里人知道!
要把小妮兒像處理一條死狗、一堆垃圾一樣,連夜埋在那棵邪門透頂?shù)睦匣睒涞紫拢?/p>
用她的尸體去“平息”?“他爹…不能啊…求求你啊…” 娘掙扎著抬起頭,淚流滿面,
枯槁的手死死抓住爹沾滿泥點的褲腳,聲音因為極度的悲痛和巨大的恐懼而嘶啞變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