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的秋天,空氣里彌漫著嗆人的硝煙與塵土。
年輕的教書先生陳云生背著他僅有的布包袱,一頭扎進(jìn)了湘西南莽莽蒼蒼的群山里。身后,
是另一個鎮(zhèn)的硝煙和亂兵的嚎叫,前幾日還書聲瑯瑯的學(xué)堂早已化為焦土。
他踩著厚厚的落葉,在黃昏時分如驚弓之鳥撞進(jìn)一片陰冷潮濕的山坳——地圖上無名的村莊,
石牌坊上剝落的朱漆卻仿佛還滲著血色,三個斑駁的古字觸目驚心:“霧隱村”。
村口歪脖子老槐樹下,蹲著三兩個抽旱煙的男人。煙頭的紅光在越來越濃的暮色里一明一滅,
像幾只窺伺的眼睛。他們的目光黏在陳云生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長衫和那點殘余的書卷氣上,
帶著濃重排外意味的審視。一個豁牙的老漢含混不清地嘟囔:“戌時三刻……梆子響過,
天王老子也別想敲開誰家的門……”另一個干瘦的漢子掐滅了煙,
渾濁的眼球轉(zhuǎn)向更陰沉的西山方向:“聽到動靜,當(dāng)是風(fēng)過了林子就好?!弊詈?,
一個穿著靛藍(lán)土布褂子,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挽在腦后的老婦,
直直地盯住陳云生懷中露出課本封面的包袱,那眼神冰錐子般刺來:“……穿紅的死了人,
晦氣要命的!別沾惹,離血光遠(yuǎn)點……” 她的警告,沉甸甸地砸在昏暗的暮色里。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絞緊心臟。陳云生拖著疲憊的雙腿,
終于在村尾找到了可以容身的所在——一座傾頹的山神廟。半扇破門歪斜地耷拉著,
滿殿荒頹不堪,神龕里那尊木雕的山神像殘破而猙獰,彩漆剝落處露出朽木蒼白的內(nèi)里,
僅存的半張臉孔上,布滿裂紋的眼睛空洞洞地俯視著闖入者。廟檐破了個巨大的窟窿,
清冷的月光瀉進(jìn)來,更添幾分非人間的凄然。他在供桌相對完好的角落鋪開僅有的薄毯,
裹緊衣物蜷縮起來。門板縫隙透進(jìn)來的山風(fēng)鬼哭狼嚎,拂過破窗欞上殘留的點點碎紙片,
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詭異聲響。死寂。然后是聲音——像一把生銹的刀片,
一點點刮破令人窒息的寂靜。起初是極細(xì)微的、壓抑的抽噎,幾乎消融在風(fēng)里。接著,
那哭聲一點點清晰、凝聚,仿佛就貼著他的耳朵傳來,哀戚絕望到了骨子里,
是女人瀕臨崩潰的嗚咽。陳云生全身的寒毛瞬間立起,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如戰(zhàn)鼓。
他猛地坐起,頭皮發(fā)炸,恐懼地環(huán)顧四周。冷月寒光中,
一道暗紅正從頭頂那截斷裂的梁柱上緩緩垂下。那不是風(fēng),而是一根約莫三尺長的陳舊綢帶,
邊緣早已磨損毛糙。然而,就在月光流淌過它的表面時,那原本應(yīng)是黯淡陳舊的紅色,
竟突兀地洇開一片、兩片……深色的、粘稠的印記——像是浸飽了未干涸的鮮血!嗡的一聲,
陳云生的腦袋徹底空了。他死死地、不敢眨眼地盯著那截血綢,
看著它如同有生命般在靜止的空氣中極其緩慢地懸蕩、垂落,最后,
尾端竟仿佛受到了無形的吸引,直直地,朝著他所處的角落指了過來!
一股源自骨髓深處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僵冷的血液凝固在原地,
只剩牙關(guān)無法自控地咯咯作響。他猛地用薄毯裹住了全身,緊閉雙眼縮成一團(tuán),
整個人被那無所不在的悲泣和懸垂的血紅徹底淹沒。每一寸骨頭都在顫栗中嘎吱作響,
在非人的慟哭與那根妖異的血綢之下,山神廟化身張口的煉獄之淵。
薄毯蒙頭也無法隔絕那聲音、那畫面死死烙在腦髓上的恐怖輪廓。
漫長的夜就在這無盡煎熬中一分一秒的凌遲,直至慘白的晨光終于吝嗇地從窟窿里鉆進(jìn)來,
照亮一地冷徹的碎塵,那聲音、那血綢竟像晨曦中的霧靄般消散無蹤。
陳云生拖著灌了鉛的雙腿逃出廟門,心臟仍在腔子里瘋狂擂動,被抽空般虛弱。
村里死寂得異常,連狗吠雞鳴都絕跡了??諝馑坪跄坛梢粔K巨大的、潮濕的裹尸布。
直到一聲凄厲如裂帛的慘叫,猝然刺穿了這死寂——“老爺啊!老爺——!
”這喪鐘般的嘶喊來自村子中央那座最氣派的青磚宅院——張家。
幾乎所有的村民都被這非人的呼喊從家里拉扯出來,黑壓壓的人頭潮水般涌向張家大門,
又在一道無形的界線前猛地剎住,形成一堵鴉雀無聲、表情詭異的人墻。
陳云生被裹在人群最邊緣,踮腳望去,瞳孔驟然收縮——廳堂中央冰冷的青磚地上,
仰面躺著一個肥胖的身軀,穿著墨綠團(tuán)花的綢緞馬褂,
正是昨日村人議論中諱莫如深的張老爺。他的臉呈現(xiàn)出極不自然的青灰色,
口角僵硬地向上咧著,一個巨大、扭曲的微笑凝固在臉上,那笑意混合著極度驚恐,
像一張用墨水和尸油胡亂涂抹的詭異面具。
而最令人脊椎發(fā)涼的是他那雙眼睛的位置——只剩兩個烏黑塌陷的血窟窿,
干涸的暗紅色血痂糊滿了眼眶周圍。更令人頭皮炸裂的是,那身簇新的馬褂胸口,
一只肥短僵直的手死死攥著一截布料!半尺來長,邊緣磨損脫絲,
那顏色——陳云生絕不會認(rèn)錯,
正是昨夜山神廟橫梁上垂下的那片陳舊的、浸透了未干血跡的紅綢!
一股帶著腐爛腥氣的寒氣自腳底猛地竄上陳云生的天靈蓋。是它!是那根索命血綢!
周遭死寂得令人窒息。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
齊刷刷投向了人群后方——那個由四個健壯村婦抬著的、布滿藤條圖案的黑漆肩輿。
輿中端坐的,是霧隱村無人敢有半分質(zhì)疑的存在:巫水婆。
她枯瘦得仿佛一具覆著蠟皮的骨架,唯有那雙眼睛大而陰沉,沒有一絲活人情緒,
像兩口深不見底的水井,目光掃過之處,人群下意識地匍匐后退,讓開一條道。
肩輿無聲滑到張老爺?shù)氖砬巴O?。巫水婆眼皮低垂,渾濁的眼珠緩緩轉(zhuǎn)動,
定在被張老爺尸身緊攥在胸口的紅綢上。那干癟起皺的嘴唇終于動了,
每一個字都像冰碴子摩擦,又仿佛裹挾著某種非人的韻律,
深深刺入在場所有人的骨髓:“紅妝孽動……怨氣沖天啊……觸了山神的忌諱!
臟東西跟著回來啦!”她猛地抬起頭,那雙幽深的、非人的眼睛銳利如淬毒的刀鋒,
猛地釘向人群深處面色慘白的陳云生!僅僅是一瞥,一股寒氣仿佛無數(shù)冰冷的針,
瞬間扎透他的脊背,直抵靈魂深處?!坝心鯕怅J進(jìn)了山神的窩!
” 巫水婆森然的聲音回蕩在死寂的院落上空,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判決意味,“神怒了!
就要新娘子!就要血親!沒這童子童女的血獻(xiàn)上……這村子……哼!
” 她發(fā)出一聲極其短促、仿佛朽木斷裂的嗤笑,“尸山血?!窖L畈粷M這洞!
”童子童女!人群瞬間爆發(fā)出壓抑到極致的騷動和無法掩飾的恐慌,
無數(shù)目光驚疑地在孩童們身上掃射,孩童們也感受到了這股恐怖,緊抓著大人衣襟,
瑟瑟發(fā)抖。陳云生的心臟被這冰冷的預(yù)言攫得生疼,他想說什么,
喉頭卻干澀得如同塞滿了沙礫。他拖著沉重的步伐逃離張家那令人窒息的人圈,
耳邊還嗡嗡回響著巫水婆最后的詛咒。村頭那株虬枝盤曲的老榆樹下,
平日最愛閑坐的幾個老婆婆卻破天荒聚在一起,圍著一個頭發(fā)花白、神情悲戚的周家婆子。
聽見幾個壓抑的字眼飄過來:“……紅嫁衣……作孽……秀姑……”“……那張老爺……哼!
狼心狗肺??!” 周家婆子抹著淚,壓著嗓子說,“去年秋里,
林有田那個老實漢子在青石崖下摔成一灘爛肉,大伙都說失腳……可有人聽見夜里有動靜!
”“林有田前腳死……” 另一個婆子湊近,聲音更低,
“張老爺后腳就讓人去‘安撫’他守寡的娘子……秀姑啊,多烈性的女娃!
帶著個拖油瓶妹妹,日子剛安頓,那張老爺……”“就前頭初五的晚上!
” 周家婆子猛地一捶膝蓋,渾濁的老眼里噴出怒火,“張老爺帶人闖進(jìn)去?。?/p>
……秀姑那晚穿著她娘留給她的舊嫁衣——就那件,洗得都發(fā)白了,是她最體面的衣裳?。?/p>
……可憐哪,生生給逼得沒活路……”“三更天,人就不見了,
” 最初說話的婆子幽幽嘆息,聲音像從墳?zāi)估镲h出來,
“第二天村人在后山那棵老歪脖樹上……”她停住,不忍再說下去。
“……赤腳……就穿著那半舊的紅嫁衣,吊死啦……” 周家婆子聲音抖得破碎,
“腳上那雙繡花鞋還是她自己做的……新嶄嶄……都沒沾過地……”紅嫁衣!歪脖子樹!
陳云生渾身驟然冰涼,一股寒氣猛地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頭皮炸起一片麻栗!
昨夜山神廟梁上懸掛的那片浸透深色印痕、質(zhì)地陳舊的紅綢碎片,
此刻帶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幻覺,與周家婆子嘴里那句“半舊的紅嫁衣”重重疊合在了一起!
陰冷的感覺水一樣漫上來,浸透了骨髓。他失魂落魄地轉(zhuǎn)身挪開,
漫無目的只想離那些竊竊私語和張家散發(fā)出的死亡氣息遠(yuǎn)一點。腳下踩著濕滑的苔蘚小路,
穿過幾片稀疏的菜畦,不知不覺竟繞到了村子西北角的邊緣。這里荒草萋萋,
幾座簡陋的土墳孤零零地散落在陡峭的坡地上,被低垂的灌木遮蔽了大半。
陳云生的目光隨意掃過,卻在其中一座無碑的新墳前陡然停住,
像被冰水澆透——那座墳土色尚新,周遭草葉被胡亂踩踏過,然而,在微濕的泥地上,
清晰地印著兩行足??!不是人的鞋履印記。而是光裸的、纖細(xì)的足形。
前端五枚小巧的腳趾印,纖細(xì)的足弓曲線,小巧的足跟……每一個印痕都清晰得不可思議。
它們從墳頭正前方微微陷下去的地方起始,向著墳的右側(cè)延伸,
只走了幾步就消失在一叢瘋長的茂密荊棘之后。腳印無聲地定格在泥地里,
卻在陳云生眼中燒灼出地獄的景象——赤裸的纖足,印滿了淤泥,
卻固執(zhí)地、一步一步地踏出冰冷的軌跡。順著那足尖所指的方向延伸,
越過雜草叢生的坡地盡頭,
正是村落東頭那一片地勢稍高、錯落有致的瓦房院落最密集之處——其中,
村長家那株老銀杏樹高聳的青磚屋頂,在蒼茫的暮色里,露出了沉重的輪廓。
墳頭凄然的新土散發(fā)著揮之不去的腐朽氣息?;牟菰诎淼奈L(fēng)里簌簌搖曳,
如同無數(shù)低語冤魂。張家大院里慘烈的死狀和巫水婆那淬了冰碴子的預(yù)言,
像沉甸甸的烏云壓在霧隱村每個人的頭頂。張老爺下葬那天,幾乎全村的男人都出動了。
一口黑沉沉的桐木棺材停在張家敞開的院門口,
沉重的棺蓋邊緣貼著幾張畫滿扭曲符咒的黃裱紙——那是巫水婆親自畫的。紙符黯淡,
那朱砂的痕跡卻像是滲透進(jìn)木頭紋理里的血印。出殯隊伍拖得稀稀拉拉,
抬棺的八仙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麻木的臉部肌肉和沉重的腳步一起陷進(jìn)冰冷的路基里,
每一步都踏在村民心頭的恐懼上。紙錢不是灑,更像是有人用盡全力向外拋擲的恐懼碎片,
灰白色的一片片,在帶著濕冷的山風(fēng)里打著蹩腳的旋兒,不等落地又被卷遠(yuǎn),
凌亂地粘在路邊枯草、樹干、甚至是沉默的行人衣襟上,如同葬禮甩不掉的鬼符。
陳云生混在人群末尾,
目光卻鎖在不遠(yuǎn)處那個穿著靛藍(lán)土布褂子、拄著一根光滑烏木拐棍的佝僂身影上——巫水婆。
她沒動,只是站在院門高高的門檻內(nèi)側(cè),灰白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緊貼著頭顱,
襯得一張干癟的臉更像覆著一層蠟的骷髏。那對深不見底的、沒有任何情緒的眼睛,
沒有望向出殯的隊伍,反而越過攢動的人頭,穿過幾戶人家的屋頂間隙,
遙遙釘向了村子正中最高處、那有著一片青瓦屋頂和巨大銀杏樹蔭蔽的院落——村長家。
那目光如同無形的冰線,
瞬間勾起了陳云生幾天前在那座孤墳前看到的兩行詭異光腳印——那足尖所向,
也正是這座村長家的大宅!一股混合著不祥預(yù)感和某種真相邊緣毛刺的寒意,
無聲無息地纏住了他的心臟。當(dāng)最后一把紙錢燃燒后的灰燼被風(fēng)徹底卷走,
張家那兩扇厚重的、不久前才刷了黑漆以示哀悼的院門,便在眾目睽睽之下,
“嘎吱——哐當(dāng)!”一聲巨響,由里面猛地、死死關(guān)合。那關(guān)門的力道大得不自然,
門軸不堪重負(fù)的呻吟幾乎撕裂空氣,更像是有一只看不見的巨手從里面狠狠將其甩上,
隔絕的不僅是陽光,更把所有探究的、好奇的、恐懼的目光都毫不留情地拍了回來。
那空洞、短促的關(guān)門聲在死寂的村子上空回旋,
隨后被無處不在的恐懼和山風(fēng)吞噬得干干凈凈。張家成了村里一片突兀的陰影,
一個活著的墳塋。張家的死寂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在村子里洇開更大的暗影。白晝依舊,
卻失了聲響。犬不吠,雞不鳴,連那往常最聒噪的蟬都如同被拔了喉舌。只有風(fēng),穿過村落,
搖晃著破敗的門窗板壁,無休止地發(fā)出“吱呀”、“嘎吱”的呻吟,
像是整座荒冢在筋骨松動。夜幕,成了恐懼的溫床。家家戶戶的門戶緊鎖,
窗欞用破布木板死死頂住,只有偶爾幾聲短促壓抑的啜泣,
嬰兒尖銳的啼哭被及時地、帶著驚恐地捂進(jìn)粗糙的手掌或布滿汗臭味的布襟深處,
化作一陣短暫抽搐后徹底的寂靜。煤油燈的火苗,被壓得極小,黃豆大小一點,
微光在油碗底掙扎搖曳,映照著墻壁上那些歪斜拉長的、幢幢晃動著的巨大黑影。第四夜。
一種新的動靜,在濃得化不開的子夜時分,突兀地闖入了風(fēng)聲的縫隙。
起初是極其細(xì)碎的聲音,像是一根枯枝被什么輕輕刮擦著表面,
又像是手指甲在朽木上輕輕劃過,若有若無。陳云生蜷縮在租來的柴房角落里,屏住呼吸。
聲音在死寂里一點點變得清晰,緩慢,悠長,穿透厚厚的木板門,鉆了進(jìn)來。是唱。
是一種近乎無詞的哼唱,聲音含混干澀,像是喉嚨里堵滿了砂礫的老煙嗓。曲調(diào)詭異,
曲折盤旋,一個音沒唱圓,突兀地拐個彎就進(jìn)了下一個音,七扭八拐,沒有固定的節(jié)拍,
也完全聽不清唱的究竟是什么詞。只感覺那曲調(diào)本身就像一只冰冷的老手,
帶著說不出的陰冷邪氣,一下下、不緊不慢地搔刮著聽者的骨縫和靈魂深處最敏感的地方。
“嗚……啊……哩……咯……” 它在村子的死寂中漂浮、回蕩,時而像在村口,
時而恍若攀附在自家的窗欞外,時而又沉沉地墜在后山的方向。無休無止。
更深的死寂籠罩村子,這異樣的哼唱卻如同滴入熱油的一滴水,引發(fā)了更劇烈的恐懼沸騰。
晨光剛剛?cè)景讝|方魚肚,村長的兒子王順就白著一張臉踹開了自家門板,
扯開嗓門號哭似地沖出來,驚破了村子虛假的晨寧?!暗〉鶝]了!”祠堂!
村里那供奉祖先牌位、平時只有祭祖才打開的沉重木門,洞開著。
青石鋪地的幽暗祠堂深處,彌漫著一股甜膩又冰冷的氣息。村長王富昌的尸體,
以一種極其怪異的姿勢倚在角落冰冷的青石墻上。 他穿得齊整,
對襟盤扣的綢面夾襖扣得一絲不茍。但眼睛暴凸著,眼白占據(jù)了大半面積,
死死盯住前方的虛空。那張保養(yǎng)得宜、原本紅光滿面的臉上,
凝結(jié)著無法形容的驚駭和扭曲的痛苦。暗黑的血污從他微張的嘴角、鼻孔、耳朵里淌出來,
在下巴和衣襟上凝結(jié)。七竅流血! 最為悚然的,
是圍繞在他尸體旁邊的地上、散亂地擺放著七個手工粗糙的紙人。每個紙人都只有巴掌大小,
糊的白紙早已泛黃發(fā)暗。它們手腳俱備,畫著簡筆畫似的五官。七個紙人姿態(tài)各異,
有的站立,有的半伏,有的跪倒,共同點是它們空洞紙面上畫出的眼睛,
都齊刷刷地朝向村長的尸體!
更詭異的是——陳云生強(qiáng)忍著巨大的生理不適和毛骨悚然的寒意,
仔細(xì)辨認(rèn)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小小紙人——在那紙人的背部,
用墨筆畫著一個極其潦草的字:“李”。 另一個跪姿紙人背上,是個“朱”字。
還有一個趴在地上的紙人,背上赫然是“馬”字!每個紙人背后都寫著一個姓氏!
混亂的祠堂里一片狼藉,村長一家凄厲的哭喊,村民們驚疑不定的私語嗡嗡作響,
像是無數(shù)受驚的蚊蠅在撲騰翅膀。
云生默默數(shù)著地上的紙人:李、朱、馬……還有周、孫、趙……第七個紙人倒在村長的腳邊,
背部緊貼地面,看不見字跡。他心臟狂跳,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張老爺死后,
巫水婆曾冷冷斷言“沒這童子童女的血獻(xiàn)上……這村子……尸山血海填不滿這洞!”而此刻,
除了離奇暴斃的張老爺和眼下七竅流血而亡的村長,
紙人背后剩下的五個姓氏……是否就是那被詛咒、索命的五人名單?七個紙人!
他猛地想起昨夜,那非人的、仿佛嗓子眼里塞了砂礫的哼唱曲調(diào)。 霧隱村,
最后一個手藝精湛的老紙扎匠,叫什么來著?姓周?老周頭?那人去年冬天突然就不見了。
村里人說他得了癆病,無聲無息地死在了屋里…… 一股帶著鐵銹和腐壞氣息的冰涼觸感,
沿著脊椎骨悄然爬上他的后頸。紙人引路,招魂歌唱。
仿佛某種古老儀式中最血腥的環(huán)節(jié)正循著死亡名單,一步步展開。傍晚時分,
殘陽如同凝固的血塊,將村邊破敗茅草屋那歪歪扭扭的煙囪影子拉得老長。柴房里,
陳云生被一陣細(xì)微、連續(xù)、如同嚙齒動物啃噬木板的聲音吸引。循聲望去,
角落里一個塞滿霉?fàn)€稻草的破籮筐在極其輕微地晃動。
幾縷花白凌亂、粘連著草屑的頭發(fā)從筐沿處露了出來。 一個聲音嘶嘶作響,像漏氣的風(fēng)箱,
含混不清地重復(fù)著幾個破碎的字。
“……囡……囡……痛……” “……秀……苦……苦……”秀!陳云生心頭一跳。
他屏住呼吸,輕輕撥開筐口的亂草。一個瘦小干枯的老婦人蜷縮在里面,
穿著比巫水婆那身靛藍(lán)褂子更加破爛油膩、分不出原色的衣服,頭發(fā)花白,
如同被野狗啃過般凌亂。她渾濁的眼睛大而無神,眼白泛黃,布滿血絲,
眼珠在框里毫無規(guī)則地微微顫動,無法聚焦在任何一點上。干裂的嘴唇無聲蠕動著,
裂出幾道血口子。她的身體在不停抽搐,
散發(fā)出濃烈的、混雜著排泄物和陳年塵土的腐朽氣味。是瘋子周二婆。
村子里的人都視她為瘟神,任其自生自滅,只偶爾扔些殘羹冷炙給她吊著口氣。
“……秀姑……苦命……” 瘋子含糊地念著,口水順著干癟的嘴角流下來。 “周二婆?
”陳云生試探著靠近,盡量放柔聲音,“秀姑……怎么了?
” “紙人……” 周二婆猛地仰起布滿污垢和深深皺紋的臉,
渾濁無神的眼睛似乎閃過一絲強(qiáng)烈的恐懼,“……老周……死了……”她哆嗦著,
枯瘦如雞爪般的手在空中亂抓,“……紙人……紙人!秀姑要的!他扎了!漂亮!漂亮!
大仇!要報!”她的聲音突然拔高,帶著一種神經(jīng)質(zhì)的尖銳。 “老周扎的?扎紙人?
”陳云生的心被緊緊攥住,“扎了什么紙人?給誰報仇?
” “紙人……七個……” 瘋子咧開僅剩幾顆發(fā)黑牙齒的嘴,
露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詭異笑容,
“……村長……保長……還有……還有張老爺他們……嘿嘿……七個……全得死!
” “保長?馬三鞭?” 陳云生瞬間記起那第三個姓“馬”的紙人! “就是他!就是他!
”瘋子周二婆猛地蜷縮起來,雙手拼命捂住頭,仿佛要躲避什么無形的攻擊,
聲音里帶著哭腔的恐懼,
……老周……不該說……不該讓我看見……晚上就……來了……”她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音,
“……穿了皮的兵!他們捅……捅爛了嘴!燒了屋!
” 陳云生只覺得一股寒氣順著脊柱猛沖頭頂,手腳冰涼!保長馬三鞭曾是軍閥里的小官!
穿皮的兵……夜晚上門……老紙扎匠消失后留下的傳言和他那破落的小院……原來不是病死!
“為……為什么要殺老周?” “紙人……”瘋子又嘿嘿笑了,
瘋癲的眼里閃爍著駭人的光,“……給秀姑報仇的……紙人扎成了……七個……全得死!
誰也別想跑!”她突然停住笑,渾濁的眼珠死死盯住陳云生,
“……馬……馬保長……他家門口……嘿嘿……嘿嘿嘿……”祠堂里的七個姓氏名單,
慘死的老紙扎匠周老頭,
有那仿佛一直盤旋在村子陰霾上空的、屬于林秀姑的徹骨冤屈——所有線索如同無形的索鏈,
驟然收攏,那冰冷的鎖扣,不偏不倚地套在了村東頭那片最威風(fēng)的宅院門楣之上!
保長馬三鞭!夜深如墨,連風(fēng)聲都仿佛被凍結(jié)。寂靜中,一種不祥的“窸窣”聲由遠(yuǎn)及近,
細(xì)碎密集,像是無數(shù)蠶在啃噬桑葉,又像有無數(shù)紙片在相互摩擦。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近!
帶著令人頭皮炸裂的壓迫感!直到它們像一層無聲的潮水,
緩緩地、固執(zhí)地涌至保長馬三鞭那扇堅固的、漆成朱紅色的大宅門前!門縫下,窗欞下,
門檻邊緣……一張張巴掌大小、紙糊的、只有簡筆畫般模糊五官的“臉”,
正從四面八方貼靠上來!密密麻麻!它們像白色的鬼苔,又像涌動的蟲潮,
將宅門的正面完全覆蓋!每一個紙人都靜默無聲,然而那粗劣畫出的、空洞漆黑的眼睛,
卻齊刷刷地對著宅門深處!冰冷的怨氣穿透厚厚的門板,無聲地滲透進(jìn)去。寂靜的宅子里,
陡然爆發(fā)出一陣非人的嘶嚎,伴隨著沉重家具被瘋狂撞擊的“哐當(dāng)”巨響!“滾開!鬼東西!
滾開!啊——!?。 ?那聲音是保長馬三鞭!已經(jīng)完全扭曲變形,尖銳得劈開了嗓子,
只剩下純粹的、無法掩飾的瀕臨崩潰的恐懼。陳云生猛地推開了沉重冰冷的祠堂大門,
里面沒有點燈,只有庭院上懸著一彎幽冷的殘月照下來。借著那點微光,
他看清了——那第七個倒地的、緊挨著村長尸體的紙人,已經(jīng)被小心地翻了過來。
發(fā)黃的紙背上,一個濃墨寫就的“馬”字,在慘淡月光下清晰如烙,帶著刺骨的寒意。
名單齊全了!除了死去的張老爺和村長,剩下的五人,包括保長馬三鞭!
那凄厲刺耳的嚎叫和狂亂的撞擊聲,如同垂死的困獸在狹小的鐵籠中掙扎,
隔著厚重的院墻和數(shù)道門廊依舊清晰可聞地撞擊著陳云生的耳膜。他猛地吸了一口氣,
腥冷的空氣中那非人的、仿佛卡著無數(shù)砂礫的“哼唱”曲調(diào)又陡然響起,
比前幾夜更加清晰、更加冰冷,這一次,它不再是飄忽在夜風(fēng)里,
而是像無數(shù)枯爪攥住了神經(jīng)末梢,
直直地從那扇被無數(shù)蒼白紙人覆蓋的朱漆大門方向穿刺過來!
“嗚……啊……哩……咯……”曲調(diào)扭曲盤旋,如同有形之物勒緊了咽喉。
祠堂大門被陳云生一把推開!他不管不顧地朝著東頭馬三鞭的宅院方向沖去。
空氣里彌漫著絕望和惡寒凝成的冰渣?!班弁?!”一聲沉重的悶響從前頭傳來,
像是一個巨大的沙袋被拋進(jìn)枯井!緊接著,所有“哐當(dāng)”、“嘶嚎”、詭異的哼唱,
都如同被無形的剪刀“咔嚓”切斷!死一樣的靜默驟然降臨,砸得陳云生耳膜嗡嗡作響,
心跳幾乎停擺。朱漆大門依舊緊閉。門外覆蓋著的密集紙人,在他沖過村道的短短間隙里,
已然如同被風(fēng)吹散的灰燼,消失得干干凈凈,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只余下那死寂,
濃得如同實體。陳云生狂奔到宅院門前,大口喘著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