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又急又密,狠狠砸在破廟殘缺的瓦片上,發(fā)出噼里啪啦令人心頭發(fā)緊的亂響。寒風卷著水汽,從沒了門扇的豁口、塌了半邊的窗洞,肆無忌憚地灌進來,嗚咽著在空曠殘破的大殿里打著旋??諝庥殖庇掷?,吸一口,肺管子都跟著生疼。
供桌早就爛得只剩三條腿,斜斜歪在積滿灰塵和枯葉的角落里。神像?更是連腦袋都找不到了,只剩下半截斑駁掉漆的泥胎身子,孤零零杵在神臺上,透著一股被徹底遺忘的凄涼。
陸塵縮在神臺后面一個勉強能避點風的凹陷處。身上那件補丁摞補丁、早已看不出原本顏色的單衣,濕漉漉地緊貼著皮肉,帶走身體里最后一點可憐的熱氣。他抱著膝蓋,把自己蜷成一團,牙齒不受控制地磕碰著,發(fā)出細碎又清晰的咯咯聲。饑餓像一把鈍刀子,在胃里緩慢而持續(xù)地切割、翻攪,提醒著他已經(jīng)兩天粒米未進。
他今年剛滿十五,可那張沾滿泥污的臉上,卻找不到多少少年人的稚氣。長期的饑餓和顛沛,在他臉上刻下了過早的滄桑,唯有一雙眼睛,在昏暗中亮得驚人,像被逼到絕境的小獸,警惕又冷靜地掃視著破廟里的一切。
廟堂中央,幾個和他一樣被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趕進來的流浪漢,正圍著一點好不容易生起來的微弱火堆。那火苗被穿堂風吹得東倒西歪,明明滅滅,掙扎著散發(fā)一點聊勝于無的熱氣。火上架著一個豁了口的破瓦罐,里面煮著渾濁的、散發(fā)著可疑氣味的湯水。
“娘的,這鬼天氣!”一個滿臉橫肉、胡子拉碴的壯漢罵罵咧咧地啐了一口,搓著手靠近火堆,貪婪地汲取著那點微暖。他目光兇狠地掃過四周,尤其在陸塵藏身的角落停留了片刻,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威脅。
陸塵把頭埋得更低了些,盡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他知道這些人。領(lǐng)頭那個叫王老七,是這條街上有名的潑皮無賴,手下還跟著兩三個同樣游手好閑的混子。自己這點干糧,是他們眼中明晃晃的目標。
懷里那硬邦邦的小半塊雜糧饃饃,此刻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胸口發(fā)疼。那是他昨天在一個包子鋪后門泔水桶里翻了大半個時辰才找到的、唯一還能下咽的東西,是他吊命的指望。他下意識地又往陰影里縮了縮,手臂緊緊環(huán)住胸口,仿佛這樣就能護住那點可憐的口糧。
突然,一道慘白的電光撕裂了墨汁般濃黑的夜空,將破廟內(nèi)外照得一片慘白!緊接著,“轟咔——!”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雷,仿佛就在頭頂炸開!整個破廟似乎都在雷聲中簌簌發(fā)抖,屋頂?shù)姆e灰簌簌落下。
“嗷嗚——!”
廟門外,幾乎與雷聲同時響起的,是一聲凄厲、饑餓又帶著兇殘意味的嚎叫!聲音近在咫尺!
陸塵渾身肌肉瞬間繃緊,頭皮發(fā)麻,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他猛地抬頭,目光銳利如刀,死死釘向廟門方向。
借著又一道慘白閃電的剎那光亮,陸塵清晰地看到——一只體型碩大的餓狼!它一身骯臟打綹的黃毛被雨水淋得透濕,緊緊貼在嶙峋的骨架上,更顯得兇惡異常。猩紅的舌頭耷拉在淌著涎水的嘴外,森白的獠牙在電光下閃爍著滲人的寒芒。那畜生顯然也發(fā)現(xiàn)了廟內(nèi)的火光和“食物”,前爪焦躁地刨著門口濕漉漉的泥地,一雙幽綠的眼睛如同鬼火,貪婪而兇殘地在殿內(nèi)掃視,最終牢牢鎖定在火堆旁那幾個驚慌失措的流浪漢身上,喉嚨里發(fā)出威脅的低沉嗚嚕聲。
“狼!是狼!”王老七身邊一個干瘦的混混嚇得魂飛魄散,尖叫著往后躲,一腳踢翻了那個破瓦罐。渾濁滾燙的湯水潑了一地,濺起一片水汽和零星的灰燼。那點好不容易燃起的微弱火堆,被臟水一澆,火苗劇烈地跳動了幾下,發(fā)出一陣滋滋的哀鳴,掙扎著冒起最后一縷青煙,徹底熄滅了!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間吞噬了整個破廟!只有外面嘩啦啦的雨聲和餓狼喉嚨里那越來越響亮的威脅性低吼,成了黑暗中唯一的主宰。
“操!火!火滅了!”王老七氣急敗壞地怒吼,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猛地抽出腰間別著的一把銹跡斑斑的柴刀,胡亂地在身前揮舞著,“別慌!都抄家伙!媽的,跟它拼了!”
黑暗中,人影亂撞,恐懼的驚呼和粗重的喘息交織在一起。狼的低吼聲越來越近,帶著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腥臊氣,步步緊逼。
陸塵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破肋骨。冰冷的雨水和更冰冷的恐懼,像無數(shù)細針扎遍全身。他強迫自己急促的呼吸慢下來,再慢下來。不能慌!慌亂就是死!
神臺后這個凹陷…空間太窄,一旦被堵住就是死路!他眼角的余光在絕對的黑暗中飛速地掃視,憑著進來時那短暫的記憶,努力分辨著方向。
左側(cè)!左側(cè)靠墻的地方,似乎有幾根倒下的粗大朽木柱子,堆疊在一起,形成了一個狹窄的、僅容一人側(cè)身擠過的縫隙!那是通往后殿的路徑!
就在他念頭剛起的剎那,一股腥風猛地撲面而來!伴隨著王老七那邊驚恐絕望的慘嚎和柴刀砍在硬物上的悶響,以及餓狼興奮嗜血的撕咬聲!
機會!
陸塵的身體像一張被壓縮到極致的弓,猛地彈了出去!他沒有選擇發(fā)出任何聲音,甚至刻意壓低了喘息,整個人的動作如同貍貓般迅捷無聲。他矮著身子,幾乎是貼著冰冷潮濕的地面,手腳并用,朝著記憶中左側(cè)那堆朽木的方向,拼命地爬!
濕滑的地面滿是泥污和雜物,尖銳的碎石、斷裂的木刺劃過他的手臂、膝蓋,帶來火辣辣的痛感。但他根本感覺不到,所有的神經(jīng)都繃緊在“快!再快一點!”這個唯一的念頭上。身后不遠處,王老七的慘叫聲已經(jīng)變成了含糊不清的嗚咽,咀嚼骨頭的咔嚓聲令人毛骨悚然。其他幾個混混的哭喊奔逃聲和餓狼追逐的響動,如同催命的鼓點,越來越近!
快到了!
黑暗中,他幾乎是憑著感覺撞上了那堆濕漉漉、散發(fā)著濃重霉腐味的朽木。縫隙!就在眼前!他毫不猶豫,用盡全身力氣,像一條滑溜的泥鰍,側(cè)著身子就往那狹窄的縫隙里死命地擠!
腐朽的木刺深深扎進肩膀的皮肉,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但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是咬緊牙關(guān),手腳并用地往里鉆。就在他的腿剛剛完全縮進縫隙的瞬間——
“嗷嗚!”
一聲飽含憤怒和不甘的狼嚎,幾乎是貼著他的后背響起!一股巨大的沖擊力狠狠撞在朽木堆上,整個木堆劇烈地搖晃了一下,簌簌落下大量朽木屑和灰塵!一只帶著粘稠溫熱液體的狼爪,帶著撕裂空氣的銳響,險之又險地擦著陸塵剛剛縮回的小腿,狠狠抓在了他剛才位置的地面上!碎石飛濺!
陸塵心臟驟停,渾身瞬間被冷汗浸透!他死死地蜷縮在朽木堆后狹窄的空間里,后背緊貼著冰冷濕滑的石墻,一動不敢動,連呼吸都屏住了。冷汗混合著雨水,順著額角滑落,流進眼睛里,帶來一陣刺痛和模糊。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沖上太陽穴的轟鳴,以及外面那只餓狼在朽木堆前焦躁地來回踱步、用爪子瘋狂扒拉朽木、喉嚨里發(fā)出低沉威脅咆哮的聲音。
朽木堆雖然腐朽,但畢竟曾是粗大的梁柱,堆疊得還算厚實。餓狼幾次嘗試沖擊,只撞得木屑紛飛,卻無法立刻破開。它憤怒地嚎叫著,腥臭的口水滴落在陸塵咫尺之遙的地面上。
暫時…安全了?陸塵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松弛了一丁點,但身體依舊僵硬如鐵,警惕地聽著外面的動靜。狼的咆哮,混混們?yōu)l死的哀嚎和奔逃聲,漸漸遠去,似乎那畜生轉(zhuǎn)移了目標。
然而,就在這短暫而壓抑的死寂中,一個更加冰冷、更加令人絕望的念頭,如同毒蛇般悄無聲息地纏上了陸塵的心頭——
他懷里那硬邦邦的觸感…沒了!
剛才那亡命一鉆,動作太大太劇烈!那救命的半塊雜糧饃饃,不知何時,竟從他那破舊單衣的懷里滑了出去!此刻,正孤零零地躺在朽木堆外,離他藏身的縫隙口不到三尺遠、滿是泥水的地面上!昏暗的光線下,那點灰褐色的食物輪廓,像刀子一樣刺眼。
而那只剛剛被朽木阻擋、未能得逞的餓狼,顯然也發(fā)現(xiàn)了新的目標。它幽綠貪婪的目光,瞬間就鎖定了地上那半塊不起眼的饃饃。它停止了徒勞的扒拉朽木,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低沉而興奮的咕嚕,涎水順著嘴角淌得更歡了。它不再看朽木堆后的陸塵,巨大的身軀微微伏低,粗壯的尾巴興奮地小幅度甩動著,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半塊饃饃上。對它而言,陸塵這塊硬骨頭暫時啃不動,但唾手可得的食物,才是此刻最實在的誘惑。
它邁著謹慎而貪婪的步子,緩緩逼近那半塊饃饃。每走一步,濕漉漉的爪子踩在泥水里,發(fā)出輕微的“啪嗒”聲。那聲音,在陸塵耳中,卻如同喪鐘敲響,每一次都重重砸在他的心坎上。
饑餓的火焰在陸塵空癟的胃里重新猛烈地燃燒起來,燒得他眼前陣陣發(fā)黑。那半塊饃饃,是他活下去的希望,是他在這冰冷雨夜唯一的依仗!看著餓狼一步步靠近,那近在咫尺的食物,仿佛正在被拖入無底的深淵。
不行!不能讓它吃掉!
一股被逼到絕境的血氣猛地沖上頭頂!陸塵的眼睛在黑暗中瞬間變得赤紅!恐懼被更原始的求生欲壓了下去。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帶來一陣刺痛,卻也讓他混亂的頭腦清醒了一瞬。他飛快地掃視四周,目光最終落在了腳邊一塊巴掌大小、棱角尖銳的石頭上。
就是它了!
就在餓狼低下頭,涎水幾乎要滴到饃饃上的瞬間——
“嗬!”
一聲壓抑到極致、如同困獸嘶吼般的短促厲喝,猛地從朽木縫隙中炸響!
陸塵用盡全身力氣,將手中那塊棱角尖銳的石頭,如同投擲標槍一般,狠狠砸了出去!目標,不是狼!而是餓狼腦袋旁邊,那半截殘破神像僅存的泥胎身子!
“砰!”
石頭精準地砸在泥胎神像的腰部!沉悶的撞擊聲中,本就風化嚴重的泥胎應(yīng)聲碎裂!一大塊混合著稻草的泥塊,裹挾著碎裂的磚石粉塵,嘩啦啦地朝著餓狼劈頭蓋臉地砸落下去!
“嗷!”
餓狼猝不及防,被這突如其來的“泥石流”砸了個正著!灰塵迷了眼睛,碎泥塊砸在頭上、身上,雖然不致命,卻讓它又驚又怒!它下意識地猛地向后跳開,甩著腦袋,發(fā)出憤怒而困惑的嚎叫,一時間竟忘了地上的饃饃。
就是現(xiàn)在!
陸塵像一道蓄勢已久的閃電,猛地從朽木縫隙中竄出!他沒有絲毫猶豫,甚至沒有去看那近在咫尺、被泥灰弄臟的饃饃!他的目標,是神臺后方那個幽深、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后殿門洞!
“嗖!”
他的身影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殘影,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毫不猶豫地撲入了那片未知的黑暗之中!身后,只留下餓狼被戲耍后暴怒到極致的狂嚎,震蕩著整個破敗的廟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