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鬧鐘失靈凌晨五點二十七分。窗外的天光是一種令人心悸的慘白,
像被漂洗過度的劣質(zhì)布料,吝嗇地透進(jìn)臥室。
不是那臺足以喚醒僵尸的軍用級別鬧鐘該有的、足以掀翻屋頂?shù)呐叵?。它靜悄悄的,
如同死物。
晚明明——幾乎是虔誠地——反復(fù)確認(rèn)過它電池滿格、旋鈕精準(zhǔn)指向此刻該發(fā)出怒吼的位置!
“叮鈴鈴——叮鈴鈴——”那聲音來了,微弱、斷續(xù),
像一只瀕死的蟬在我頭顱深處徒勞地掙扎,用最后的氣力摩擦著干癟的喉嚨。心臟猛地一沉,
隨即瘋狂擂鼓。我?guī)缀跏菑椬饋恚瑒幼鞔直┑貛鹨魂嚴(yán)滹L(fēng)。慌亂的手伸向床頭柜,
尋找那冰冷的金屬觸感,手肘卻在黑暗中劃出一道精準(zhǔn)的弧線?!皣W啦!”一聲脆響。
半杯昨夜剩下的冷水,帶著隔夜的涼意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微餿氣息,兜頭澆下。
我胸前單薄的棉質(zhì)布料——那件印著“好運常伴”四個字、顏色早已褪成模糊灰影的舊T恤。
心臟驟停了一瞬,緊接著是更猛烈的撞擊。我一個激靈從床上彈起,赤腳踩上冰冷的地板。
腳底傳來的不是堅實的觸感,而是一種濕滑、粘膩、令人作嘔的柔軟。低頭,
借著窗外慘白的光線——該死的香蕉皮!黃得刺眼,邊緣帶著被啃噬的齒痕,
像一張咧開的、嘲諷的嘴。誰?!什么時候扔在這里的?!“哎——喲——!
”驚呼被卡在喉嚨里。身體瞬間背叛了意志,像一顆被巨大無形的鞭子狠狠抽飛的陀螺,
打著令人眩暈的旋兒,無可挽回地撞向床邊那單薄的衣帽架?!斑旬?dāng)!咔嚓!
”衣帽架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呻吟,木質(zhì)的結(jié)構(gòu)在撞擊下呻吟、斷裂,
帶著上面掛著的幾件衣服轟然倒塌。
而我那可憐巴巴的、屏幕早已裂開三道猙獰蛛網(wǎng)紋的手機(jī),此刻完成了它悲劇性的最后一躍。
它如同一個被無情彈射出去的宇航員,從睡衣那淺薄的口袋里掙脫出來,
劃出一道絕望的、近乎完美的拋物線,直直地墜向墻角?!班弁?!
”一聲輕微卻無比清晰的入水聲。
它精準(zhǔn)無比地落進(jìn)了墻角地漏那個小小的、黑洞洞的方形入口。沒有掙扎,沒有水花,
甚至連一個告別的小氣泡都吝嗇于冒出。它就這樣被那片冰冷的水泥地徹底吞噬,
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我狼狽地趴在地上,冰涼的地板貼著前胸的濕冷布料。
徒勞的手指摳挖著地漏冰冷的金屬柵欄,
指尖只觸到滑膩的青苔和幾縷纏繞著的、不知歸屬的頭發(fā)。完了。徹徹底底的完了。
一股混合著昨夜冷水、腐爛香蕉泥和濃重絕望的酸腐氣息直沖鼻腔,熏得我眼前發(fā)黑。
2 鳥糞之災(zāi)大腦一片空白。時間?見鬼去吧!我手腳并用地爬起來,像一頭被燙傷的野獸。
目光掃過衣柜,昨晚那條壓箱底、唯一還算體面的灰色西裝褲被我一把扯出。
褲子套上腿的瞬間,一個冰冷的事實擊中了我——褲腳赫然短了起碼三厘米,
滑稽地吊在腳踝上方。顧不上了!公文包!鑰匙!我抓起它們,像逃離即將爆炸的現(xiàn)場,
赤著腳就沖出了家門。外面天色陰沉得如同巨大的鉛塊懸在頭頂,烏云低垂,
翻滾著不祥的暗影??諝庹吵矶鴾?,彌漫著一股暴雨將至的濃烈土腥氣,
沉沉地壓在肺葉上。小區(qū)門口那家“好運來”早餐鋪,
橘黃色的燈光在灰暗的晨色中顯得格外刺眼,鋪面前一如既往地蜿蜒著一條長長的隊伍。
油條在翻滾的油鍋里發(fā)出“滋啦滋啦”的誘人聲響,
金黃油亮的罪惡香氣霸道地鉆進(jìn)每一個饑腸轆轆的鼻腔。我排在隊尾,胃袋空空如也,
發(fā)出持續(xù)不斷的、令人尷尬的咕嚕聲。隊伍緩慢地向前蠕動,像一條瀕死的蚯蚓。
眼睛死死盯著炸油條師傅那雙被油浸得發(fā)亮、動作麻利的手,
仿佛那翻動的油條就是通往飽腹天堂的唯一鑰匙??斓搅耍懊嬷挥袃蓚€人了!
希望的火苗在饑餓的寒風(fēng)中微弱地?fù)u曳。就在這時,
頭頂傳來一陣急促而笨拙的“撲棱棱”聲。
我下意識地抬頭望去——一只肥碩得不像話的灰鴿子,
正從“好運來”那油膩膩的招牌上笨拙地起飛,翅膀沉重地拍打著污濁的空氣,
帶起幾片脫落的羽毛?!芭緡\!”一股溫?zé)帷⒄吵?、帶著?qiáng)烈刺鼻氨水氣味的液體,
如同被精準(zhǔn)制導(dǎo)的微型導(dǎo)彈,不偏不倚,狠狠砸在我的額頭正中央!
黏糊糊、滑膩膩的質(zhì)感順著眉骨、鼻梁,以一種令人崩潰的緩慢速度向下流淌,
糊住了我半只眼睛。世界,瞬間凝固了。喧囂的街道聲、油鍋的滋滋聲、人群的嘈雜聲,
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掐斷。排在我前面、穿著碎花棉綢衫的大媽猛地回過頭。
她的眼睛先是難以置信地瞪得溜圓,隨即,那張布滿褶皺的臉像揉皺的紙團(tuán)一樣猛地展開,
嘴角咧開,露出幾顆發(fā)黃的牙齒,
爆發(fā)出一種毫不掩飾的、驚天動地的、仿佛要背過氣去的狂笑!“哎喲我的老天爺!
哈哈哈哈哈!瞧??!快瞧?。 边@笑聲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引爆了周圍的空氣。
無數(shù)道目光像舞臺追光燈一樣,“唰”地集中過來,帶著驚愕、新奇、幸災(zāi)樂禍,
織成一張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網(wǎng),將我牢牢釘死在原地。臉頰瞬間滾燙,
血液轟鳴著沖上頭頂,恨不得腳下的水泥地立刻裂開一道縫把我吞沒。手忙腳亂!
我慌亂地在那個鼓鼓囊囊的公文包深處翻找著紙巾。情急之下,動作幅度過大,
身體猛地一扭——“刺啦——!”一聲極其清晰、如同撕裂帛布的脆響,
猛地從我腰部以下炸開!一股冰冷的風(fēng)瞬間毫無阻礙地灌入褲襠!我像被施了定身咒,
徹底僵在原地,連額頭上那黏糊糊的鳥糞似乎都凝固了。時間再次停滯。
我慢慢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目光所及,那條壓箱底的灰色西裝褲,從右側(cè)褲縫處,
以一種極其豪放、肆無忌憚的姿態(tài),撕裂開來!裂縫一直蔓延到膝蓋上方,
像一張咧開的、嘲諷的大嘴!而里面,那條印滿了褪色小黃鴨圖案的、充滿童真童趣的內(nèi)褲,
就這樣毫無保留地、鮮明地暴露在清晨渾濁的空氣和無數(shù)道灼熱的目光之下!
人群的哄笑聲瞬間達(dá)到了頂峰,如同海嘯般將我淹沒。炸油條師傅那洪亮的吆喝穿透笑聲,
像鞭子一樣狠狠抽在我的背上:“哎!油條!你的油條好了喂——!
”3 開襠褲風(fēng)波羞恥感像滾燙的熔巖燒灼著每一寸皮膚。
我死死捂住那道撕裂的、仿佛在對我發(fā)出尖銳嘲笑的口子,
再也顧不上頭頂那枚“鴿子授予的勛章”,在眾人看馬戲團(tuán)珍奇動物般的目光注視下,
弓著腰,以一種極其別扭、重心不穩(wěn)的螃蟹步姿勢,夾著公文包,像一只被燙傷的蝦米,
跌跌撞撞、狼狽萬分地逃離了“好運來”這片是非之地。身后,
那放肆的笑聲和油條的香氣混合成一種令人作嘔的調(diào)子,久久不散。
一手死死捂著開襠褲的破口、像個移動的、散發(fā)著異味的災(zāi)難現(xiàn)場標(biāo)本一樣沖進(jìn)公司電梯時,
里面幾位妝容精致、衣著光鮮的女同事,如同排練過一般,整齊劃一地倒吸一口冷氣,
瞬間擠到了電梯最遠(yuǎn)的角落,身體緊貼著冰冷的廂壁,
眼神里混合著毫不掩飾的驚恐和深入骨髓的嫌棄。那眼神,仿佛我不是一個狼狽的同事,
而是某種剛從生化實驗室逃逸出來的、攜帶未知致命病毒的污染源。
電梯門在死一般的寂靜中沉重地合攏。密閉的空間里,只有我身上滴落的水珠,
砸在光潔的金屬地板上,發(fā)出單調(diào)而清晰的“滴答…滴答…”聲。每一滴,
都像砸在我早已千瘡百孔的自尊心上。我死死盯著跳躍下降的樓層數(shù)字,祈禱著快點,
再快點。工位。小小的格子間成了暫時的避難島。我?guī)缀跏前c坐下去,
從抽屜深處翻出那卷半透明的、邊緣已經(jīng)磨損的膠帶。牙齒咬住膠帶頭,用力扯下一段,
發(fā)出刺耳的“刺啦”聲。顧不得許多,我掀開西裝褲的破口邊緣,
將那粘性可疑的膠帶用力按上去,試圖將那道恥辱的裂縫強(qiáng)行“縫合”。
膠帶粗糙的邊緣粘住了幾根腿毛,尖銳的疼痛讓我瞬間齜牙咧嘴,倒抽一口涼氣。
褲縫勉強(qiáng)粘合,像一個丑陋的補(bǔ)丁。還沒來得及喘勻胸口那口憋悶的氣,
桌子上那部純黑色、線條冷硬的公司內(nèi)線電話,毫無預(yù)兆地、如同催命符般尖嘯起來!
心臟猛地一縮。我抓起聽筒,
里面?zhèn)鱽砝习迕貢呛翢o溫度、如同機(jī)器合成的冰冷聲音:“全體會議室。五分鐘。
緊急會議。立刻。”“緊急會議”四個字像冰錐,瞬間刺穿了辦公室里沉悶的空氣。
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力扼住了每個人的喉嚨。
裁員的風(fēng)聲已經(jīng)在辦公室的茶水間、打印機(jī)旁、甚至廁所隔間里,幽靈般地盤旋了半個月。
它像一片濃得化不開的烏云,又像一把懸在所有人頭頂、搖搖欲墜的達(dá)摩克利斯之劍。此刻,
這劍,似乎終于要落下來了。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膠體,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粘滯的阻力。
我僵硬地起身,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在耳膜里轟鳴,手心瞬間變得冰涼濕滑。
目光下意識地掃過旁邊工位的老張。他正佝僂著背,臉色慘白得如同刷了一層劣質(zhì)白堊,
額頭上沁出細(xì)密的汗珠,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絞在一起,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會議室里,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鉛灰色的天空,光線被過濾得慘淡無力。長條會議桌兩側(cè)坐滿了人,
卻靜得可怕,連一聲咳嗽都顯得突兀。老板站在投影幕布前,那張平時就鮮有表情的方臉,
此刻更是陰沉得像一塊吸飽了污水的厚重抹布。他清了清嗓子,
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諸位,”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全場,帶著一種審視的冰冷,
“鑒于公司目前面臨的…嚴(yán)峻挑戰(zhàn)和前所未有的市場壓力,經(jīng)過管理層慎重的、反復(fù)的考慮,
我們不得不做出一些…非常艱難的決定…”我的心跳聲在死寂的會議室里被無限放大,
幾乎要震破耳膜。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部,又在下半身迅速退潮,留下冰冷的麻木。
老板拿起桌上一張薄薄的A4打印紙,那紙張的邊緣在燈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
他的嘴唇微微翕動,目光落在名單上,
即將念出那個決定命運的名字——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令人窒息的一刻!“咔嚓!
”一聲清脆得令人心膽俱裂的斷裂聲,猛地從我屁股底下炸響!緊接著,
是木頭結(jié)構(gòu)徹底崩解、碎裂的呻吟!我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yīng),
只感覺支撐身體的力量瞬間消失,整個人連同那把仿佛被惡毒詛咒過的辦公椅,
猛地矮了一截!然后,在所有人驚愕的注視下,無可挽回地、無比狼狽地向左側(cè)傾倒下去!
“砰?。?!”一聲沉重的悶響。我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摔倒在地板上,屁股傳來的劇痛讓我眼前發(fā)黑。
斷裂的椅子腿像投降的白旗,歪斜地指向天花板。散落的零件滾落到旁邊同事的腳邊。
整個會議室里,所有目光,包括老板那張寫滿驚愕和被粗暴打斷后極度不耐煩的臉,
如同無數(shù)道探照燈光束,齊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聚焦在我身下那堆象征著徹底失敗的椅子殘骸上。時間,在那一刻徹底凝固了。
我躺在一片狼藉的、宣告終結(jié)的椅子碎片里,像個被命運當(dāng)眾按在地上反復(fù)摩擦的小丑。
老板的眉頭擰成了一個巨大的疙瘩,他先是不耐煩地瞥了一眼地上狼狽不堪的我,
然后又低頭看了看手里那張決定生死的名單,目光在某個名字上停留了一瞬。最終,
他只是極其煩躁、極其厭惡地?fù)]了揮手,像驅(qū)趕一只惱人的蒼蠅,
聲音冰冷地打破了死寂:“行了!無關(guān)插曲!會議繼續(xù)!”我掙扎著想爬起來,
四肢卻像灌了鉛般沉重。更糟糕的是,在剛才那劇烈的、失控的跌倒動作中,
那條用脆弱膠帶勉強(qiáng)粘合的褲縫,再次頑強(qiáng)地、毫不留情地崩裂開來!
膠帶像潰敗的防線般卷曲脫落。那只印著褪色小黃鴨的內(nèi)褲,又一次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4 水槍洗臉角落里,清晰地傳來幾聲壓抑不住的、帶著嗤鼻音的冷笑,
像毒針一樣刺進(jìn)我的耳朵。會議在一種詭異到極點、混合著荒誕與肅殺的氣氛中草草結(jié)束。
我?guī)缀跏鞘帜_并用地從冰冷的地板上爬起,屁股和膝蓋的疼痛尖銳地提醒著我的失敗,
而比這更痛的,是自尊心被徹底碾碎的灼燒感。此刻,我唯一的念頭,
就是逃離這片目光的煉獄,逃到一個絕對沒有人、沒有光、沒有任何注視的地方。
我拖著那條不斷漏著冷風(fēng)的破褲子,公文包像千斤重?fù)?dān)壓在臂彎,像躲避一場致命的瘟疫,
一頭扎進(jìn)了走廊盡頭那個最偏僻、光線最昏暗的男衛(wèi)生間。反手用力鎖上最里面隔間的門,
老舊的金屬插銷發(fā)出“咔噠”一聲輕微卻令人心安的脆響。我背靠著冰涼粗糙的門板,
長長地、顫抖地、幾乎用盡全身力氣呼出一口濁氣。
狹窄的空間里彌漫著廉價消毒水和陳舊尿垢混合的刺鼻氣味,
此刻卻成了唯一的、安全的庇護(hù)所。終于,安全了。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松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