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鐵匠撥火的手停住了。爐膛里剛點起的火苗一跳一跳,映亮他溝壑縱橫的臉。他慢慢直起腰,那雙被煙熏火燎、布滿血絲的眼睛,此刻亮得驚人,直直盯著李濟生,像要看透他平靜表面下的心思。
“少爺,”他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像鐵塊在磨,“您這話…問到根子上了!”
他丟開火鉗,幾步走到李濟生面前,也不嫌地上臟,一屁股坐下,抓起那把豁口的柴刀和卷邊的舊犁鏵頭,像摸著受傷的老伙計。
“料!”他手指重重敲在柴刀豁開的斷口上,“瞅瞅這茬口!灰撲撲的,像爛木頭渣!這是啥?這是生鐵!還是最下等的‘毛鐵’,里頭雜質(zhì)跟砂子似的多!打硬了,脆!一碰就崩口!打軟了,韌勁不夠,一使勁就卷刃!再看這犁鏵,”他拿起卷邊的鐵片,“用的鐵料稍好點,算‘炒鐵’,可火候、鍛打的功夫不到家,鐵里的‘渣子’沒打干凈,沒揉勻!看著硬,芯子里還是酥的!犁頭碰上硬土坷垃或者地下的老樹根,咔嚓,就卷邊崩口了!”
他喘了口氣,渾濁的眼睛里燒著匠人對劣等材料的怒火?!昂描F器,骨頭得硬!得用‘蘇鋼’!或者至少是上好的‘塊煉鐵’,反反復復地鍛打,把里頭的渣滓、氣泡都打出去,打勻?qū)嵙?!料好,是根本!?/p>
李濟生默默聽著。明末的鐵政混亂,官營腐敗,私營作坊為了省錢多用劣鐵料,這是老毛病了。他沉聲問:“趙師傅,您以前鋪子里用的什么料?蘇鋼…不好弄吧?”
趙鐵匠臉上露出苦澀:“蘇鋼?那是官家兵仗局、大戶人家才用得起的金貴玩意兒!我那小鋪子,以前全靠‘秦川行’的商隊,從山西潞安府那邊捎帶點塊煉鐵,價錢貴得要命,量還少!后來…后來鐵料猛漲,商隊也難弄了,只能摻著用些本地收的廢鐵、毛鐵…打出來的東西,唉!”他重重嘆了口氣,滿是憋屈。
“火!”趙鐵匠猛地抬頭,指向剛改造好的爐子和風箱,眼中火焰更盛,“料是根本,火就是命!爐溫不夠,再好的料也燒不透,打不勻!雜質(zhì)逼不出來,鐵料揉不實!過去我那破風箱,拉死人,風也軟綿綿的,爐膛里看著紅,芯子溫度上不去!鐵水像稠粥,黏糊糊的,打出來的東西能好?”他臉上露出近乎狂熱的神色,“可少爺您改的這風箱!您聽聽這聲!”他猛地抓住那“T”字形橫桿,用力一旋!
“嗚——嗡——!”
低沉渾厚的風聲響起,強勁的氣流瞬間灌入爐膛,剛點著的炭火“呼”地騰起一片刺眼的橘紅,火苗竄起老高,舔著冰冷的爐壁噼啪作響。坳地里熱浪撲面而來。趙鐵匠的臉被映得通紅,汗珠剛冒出來就被烤干,他死死盯著跳躍的火焰,聲音發(fā)顫:“好風!好火!這火…夠勁!夠透!能把鐵里的‘渣子’都燒化了!”
他松開橫桿,風聲漸小,但爐膛里的火依舊燒得旺?!吧贍?,有了這風箱,火這一關(guān),咱過了!料…”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李濟生,帶著從未有過的急切和期盼,“料!咱得想法子弄好料!”
李濟生迎著那目光,點頭:“料的事,我想辦法。蘇鋼、塊煉鐵,只要路子對,銀子不是問題。趙師傅,您接著說,淬火?!?/p>
“淬火!”趙鐵匠眼神一凝,抓起旁邊的葫蘆瓢,走到溪溝邊剛挖好的淬火池旁。池里蓄著渾濁的泥水,漂著草葉?!按蜩F,最后一步,定生死!”他舀起一瓢渾水,水珠滴落,“鐵在火里燒得通紅,軟得像面團,打成形了??蛇@時候,它是‘軟’的!得讓它硬起來,得‘淬’!”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莊重,“淬什么?怎么淬?學問大了!”
“刀劍要刃口硬,脊背韌,得用‘覆土燒刃’,刃口薄薄蓋層土,脊背不蓋,燒透了往水里一浸,‘滋啦’一聲!硬的地方硬得能磕石頭,韌的地方彎了還能彈回來!鋤頭鐮刀,要通體硬實耐磨,得燒透了直接淬!可這淬火的水…”他用瓢攪動著池里的渾水,眉頭擰成了疙瘩,“講究‘清、活、冽’!清,水要干凈!活,水要流動!冽,水要涼!您看咱這溝里的水,渾湯子似的,里面全是泥!淬下去,鐵器表面裹一層泥殼子,冷熱不均,輕則軟硬不勻,重則直接炸裂!廢了!”
他猛地將瓢里的渾水潑回池中?!斑^去在城里,我用的是深井打上來的活水,涼,清!淬出來的東西,那叫一個利索!可這里…”他看著那渾濁的池水,無奈地搖頭。
李濟生沉默地聽著。鐵料來源是命脈,淬火水質(zhì)是瓶頸,這兩樣都得解決。他走到淬火池邊,蹲下身,手指探進冰涼渾濁的水里,撈起一點泥沙捻了捻。
“趙師傅,”他站起身,聲音沉穩(wěn),“料,我盡快想辦法。至于這水…”他目光掃過那條快干的小溪溝,又指向不遠處那條正在規(guī)劃中的大溝壑,“眼下旱季,水少泥多。等雨季來了,山洪下來,這溝里水倒是活了,可泥沙更多,更渾。得想法子…存水,澄水。您看那邊,等咱的淤泥壩修起來,壩后能淤田,壩下挖的儲水塘,存的就是過濾了泥沙的清水!那水,夠不夠清?夠不夠活?夠不夠存起來用?”
趙鐵匠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眼睛猛地一亮!那還在藍圖上的儲水塘,仿佛已經(jīng)碧波蕩漾!“儲水塘…沉淀過的清水…好!好地方!那水肯定清!夠深夠涼!存著用,再好不過!”他激動地搓著手,困擾多年的淬火難題,似乎有了解決的希望。
“不過那是后話。”李濟生話鋒一轉(zhuǎn),回到眼前,“眼下這淬火池的水,也得想法子弄干凈點。趙師傅,您看這樣行不行?”他指著淬火池,“在池子旁邊,再挖一個稍小點的池子,中間用細密的竹篾席子或者粗麻布隔開。大池子里的渾水,舀進小池子,等泥沙沉淀下去,上面清亮的水,再舀出來淬火。雖然麻煩點,也費水,但總比直接用渾水強。”
“隔開…澄水?”趙鐵匠愣了一下,隨即用力一拍大腿,“妙!這法子土,可管用!栓子!鐵蛋!現(xiàn)在就給我在旁邊挖個小池子!找細密的竹席子來!”他立刻指揮起來,雷厲風行。
看趙鐵匠又有了干勁,李濟生心里踏實了些。料、火、淬,三關(guān)過了兩關(guān),最難的就是鐵料了。他轉(zhuǎn)身對栓柱低聲說:“栓柱,備車。明兒一早,進城。去咱家的醬菜鋪,找王掌柜?!?/p>
西安城東市,飄著一股咸菜缸子混合著汗味和牲口氣息的味道。“李記醬園”鋪面不大,位置倒好,臨著街口。門口擺著幾口大醬菜缸,腌著黑亮的醬瓜、蘿卜條、雪里蕻,味兒沖得很。鋪子里,伙計正麻利地給客人稱醬菜。
掌柜王福是個精瘦老頭,下巴留著一撮山羊胡,眼睛透著精明。他正對著賬本清點存貨,眉頭微鎖,旱情也影響了醬菜生意。
“王伯?!崩顫穆曇粼陂T口響起。
王福抬頭見是少東家,忙堆起笑臉迎出來:“哎喲!少爺!您怎么親自來了?快里邊請!栓柱,給少爺?shù)共?!?/p>
李濟生擺擺手:“生意還過得去?”
“唉,”王福嘆氣,“大旱,城里城外日子都緊巴,買醬菜的人少了。勉強撐著?!?/p>
李濟生進了后間小隔間,開門見山:“王伯,我記得您路子廣,認識不少跑商的。尤其是…北邊、西邊,跑草原和邊墻的?”
王福捋著山羊胡,眼中精光一閃:“少爺問這個?是…咱家的醬菜想往那邊走?那邊苦寒,倒是稀罕咸口下飯的東西,只是路途遠,損耗大,不太劃算?!?/p>
“不是醬菜?!崩顫畔虏柰耄曇魤旱托?,“是鐵器。農(nóng)具。”
“鐵器?!”王福吃了一驚,“少爺,這…這可是犯忌諱的營生!官家管得嚴!再說,咱家哪來的鐵器?”
“犯忌諱的是刀槍盔甲。鋤頭、鐮刀、犁鏵頭,農(nóng)人吃飯的家伙,只要不是成批往關(guān)外送,官家也睜只眼閉只眼?!崩顫Z氣平靜,“至于鐵器來源,家里在后山起了個小爐子,請了個老鐵匠,專打結(jié)實耐用的農(nóng)具。第一批貨,快出來了?!?/p>
王福腦子轉(zhuǎn)得飛快,立刻明白了。旱災(zāi)之下,草原的日子更難過。鐵鍋、鐵壺、尤其是好用的農(nóng)具,絕對是搶手貨!利潤比醬菜厚多了!風險是有,但只要小心…
他沉吟片刻,眼中精光更盛:“少爺這么一說…倒真是條路子!跑北邊榆林、寧夏衛(wèi)的商隊,老朽還真認得幾家。有個‘秦川行’的管事,姓孫,叫孫百川,是老熟人!人精明,路子野,膽子也大,專做邊墻內(nèi)外的生意。他那商隊不大,但信譽好,東西出手快。”
“可靠?”李濟生追問。
“打交道七八年了,沒出過岔子?!蓖醺?隙ǖ攸c頭,“就是人精得很,價錢上,一分一厘都要爭。”
“精明點好,總比蠢的強。”李濟生嘴角微揚,“王伯,您安排一下,盡快約這位孫管事見一面。地點…就在咱鋪子后院,清靜。貨樣,過幾天我讓人送來。記住,只談農(nóng)具,結(jié)實、耐用,比市面上的好,價錢…好商量,但東西值這個價!”
“明白!少爺放心!”王福拍著胸脯應(yīng)下,臉上皺紋都舒展開了。
離開醬菜鋪,李濟生沒急著回塬上。讓栓柱趕著車在西安城幾條鐵器街市轉(zhuǎn)悠??諝饫飶浡淤|(zhì)煤煙、鐵銹和汗水的混合味兒。叮叮當當?shù)拇蜩F聲從鋪子里傳出來。
李濟生走進幾家鋪子,拿起掛著的鋤頭、鐮刀、菜刀仔細看,用手指彈彈刃口,掂掂分量。多數(shù)鐵器做工粗糙,刃口黯淡,有的還有砂眼氣孔。他拿起一把鋤頭,試著掰了掰鋤板,那鐵板竟有點變形!一問價,還比往年貴了不少。
“掌柜的,這鋤頭,使得住嗎?”李濟生裝作不懂地問一個叼著旱煙的鐵鋪老板。
老板吐口煙,乜斜著眼:“小哥,瞧您說的!咱這鋪子三代手藝!使不?。磕ゴ蚵牬蚵?!眼下鐵料貴,能打成這樣就不錯了!嫌軟?您去隔壁看看官營鋪子的價!”
李濟生放下鋤頭,笑笑沒說話。走出鋪子,他心中更有底了。市面上多是這種劣質(zhì)貨,趙鐵匠的手藝加上好爐子,只要料能跟上,打出比這強的東西,不成問題!
夕陽西下,馬車駛出西安城。李濟生靠在車廂壁上閉目養(yǎng)神。塬上的魚鱗坑挖得怎么樣了?淤泥壩的選址定了嗎?趙鐵匠第一次開爐,能打出什么樣的鐵?還有那遠在鄰縣、只隔著屏風見過一面的未婚妻…各種念頭像車窗外倒退的枯樹,紛亂閃過。
他睜開眼,掀開車簾一角。暮色中,蒼茫的黃土塬沉默地橫在天邊。干渴的土地、爭水打架的血光、劣質(zhì)的鐵器、即將開始的買賣…所有的一切,都纏著他,也纏著這片在亂世邊掙扎的土地。
三年…他無聲地念著這個沉重的數(shù)字。車輪碾過干硬的土路,吱呀作響,像是催命的鼓點,逼著他一刻也不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