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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二年的八月,本該是塬上塬下最飽滿的時節(jié)。天卻陰沉沉的,悶得人心里發(fā)慌,一絲風也沒有,空氣稠得能擰出水。塬下的水澆田里,黃豆莢沉甸甸地彎著腰,靠著淤泥壩蓄下的清水艱難灌漿,青黃相間,透著一股沉甸甸的、劫后余生般的安穩(wěn)。塬上大片的旱地里,高粱、糜子、谷子也鉚足了勁往高里躥,綠意鋪展到天邊,與灰蒙蒙的天相接,顯出一種緊繃的生機。

塬西向陽的緩坡上,魚鱗坑層層疊疊,像給黃土坡披上了鱗甲??永锴げ宓奈墓诠麡涿?,過了兩個年頭,已抽條展葉,顯出幾分木本的硬朗筋骨??颖谶吘?,栓柱帶人撒下的那些干癟細長的黑麥種子,竟也頂破干硬的表土,探出針尖似的、倔強的嫩綠。

李濟生站在塬頂,目光緩緩掃過這片傾注了心血的土地。五年了,從孤魂野鬼般驚惶附身,到如今隱隱執(zhí)掌一方生死的塬上少東家,每一步都踩在刀鋒上。文冠果成林,葡萄藤蜿蜒,新淤的地種滿了耐旱的豆菽,鐵坊爐火不熄,那條用酒與鋼鐵鋪就的“鹽馬古道”上,劉疤子帶著車隊生死未卜……一切似乎都在向著那個渺茫的“活路”掙扎。可這塬上的平靜,如同暴雨前悶熱的低氣壓,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北邊高迎祥、王嘉胤的名字像瘟疫一樣在流民中擴散,裹挾著越來越多的絕望。饑餓的影子,如同塬上溝壑里悄然升起的薄霧,無聲地彌漫。

“少爺,”栓柱小跑過來,臉上帶著憂色,“王福叔從西安捎信,城里米價又跳了,鹽價更是翻著筋斗往上躥。城外…聚的流民更多了,官府只管緊閉城門,城外…怕是要亂?!?/p>

李濟生沒說話,目光投向塬下通往周家莊的土路。幾天前,周文貴帶著幾個家丁,騎馬在塬下兜了好幾圈,對著新修的淤壩和坡地上的青苗指指點點,那眼神里的陰鷙,隔老遠都看得分明。

“知道了?!崩顫曇舻统?,“讓護社隊巡塬的班次再加一倍,暗哨放到五里外。塬墻上的瞭望塔,夜里燈火不許熄?!?/p>

一場災,毫無征兆地砸了下來。

午后的天,原本是塊洗過的灰布,幾縷云懶懶掛著。不知從哪個溝岔里卷起一股邪風,帶著刺骨的涼意,貼著塬坡橫掃而過,吹得坡上的高粱林嘩啦啦倒伏一片。緊接著,西邊天際迅速堆起鉛塊般的濃云,翻滾著,膨脹著,如同骯臟的巨大棉絮,眨眼吞噬了天空,天色瞬間暗沉如墨。

風更大了,卷起沙礫塵土,抽得人臉生疼。塬上勞作的人被這天象驚住,茫然抬頭。

“要下暴雨了?快收拾東西回家!”有人喊。

話音未落,那震耳欲聾的嘯音便撕裂了沉悶的空氣!不是雨聲!是無數(shù)堅硬的冰坨子,帶著恐怖的力道,密集砸向大地的轟鳴!

“雹子!下雹子了!老天爺啊!”驚恐的尖叫瞬間炸開!

來不及了!

第一顆雞蛋大小的冰疙瘩,帶著凄厲的破空聲,狠狠砸在鐵坊頂新鋪的瓦片上,“啪嚓”一聲脆響,瓦片應聲碎裂!緊接著,更大更密的冰雹,如同天河決堤傾瀉而下的白色石頭,無情地砸落!

天地間只剩下這狂暴的撞擊聲。冰雹砸在屋頂、土墻、牲口棚上,發(fā)出沉悶可怕的巨響,瓦片、茅草四處亂飛。砸在來不及躲的人身上,立刻青紫一片,悶哼連連。砸在塬上旱田那沉甸甸的莊稼上,則是一片令人心碎的摧折聲!高粱、谷子飽滿的穗頭,在冰雹的重擊下如同被鐮刀齊刷刷割斷,青翠的莖稈成片倒伏、折斷,綠色的汁液混著冰水,在田壟間流淌。

李濟生被栓柱和幾個學徒死死拽進工棚。冰雹砸在頭頂?shù)暮衲景搴筒菹?,密集如?zhàn)鼓,整個棚子簌簌發(fā)抖。他透過門縫望出去,一片末日景象。精心侍弄的莊稼,如同被巨人的腳掌踐踏過,狼藉不堪。他猛地想起塬西坡地!

“文冠果!葡萄!”他喉嚨發(fā)緊。

“少爺!出去不得??!要命的!”栓柱和學徒用身體死死堵著門。

這場天罰持續(xù)了約莫一炷香,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當冰雹終于由密轉疏,變成冰冷的雨點時,整個李家塬滿目瘡痍。哭聲、哀嚎聲、牲畜驚惶的嘶鳴,在濕冷的空氣里彌漫。

李濟生推開擋在身前的人,沖進雨幕。腳下是沒過腳踝的冰冷泥濘和一層厚厚的冰疙瘩。他深一腳淺一腳奔向塬西坡地。

坡地上,一片劫后慘淡。魚鱗坑邊緣的黑麥嫩苗被砸得七零八落,稀稀拉拉貼在泥水里。扦插的文冠果樹苗也遭了殃,不少新抽的嫩枝被硬生生砸斷,白茬刺眼。最揪心的是葡萄藤!架子歪斜倒塌,新生的、帶著卷須的藤蔓被撕扯得支離破碎,翠綠的葉片和嫩莖散落泥漿,像淌著綠色的血。

幾個互助社的老農蹲在狼藉的地里,粗糙的手指顫抖地摸著折斷的莊稼和果苗,渾濁的老淚混著雨水往下淌。

“完了…全完了啊…”一個老漢捶打著泥地,聲音嘶啞絕望,“盼了半年的糧食…老天爺不開眼啊!”

一股冰冷的寒氣從李濟生腳底直沖頭頂。他強迫自己冷靜,目光掃過那些匍匐在地、卻仍透出幾點綠意的黑麥殘苗,掃過那些斷枝卻大多挺立著主干的文冠果樹苗,掃過葡萄架下泥濘中,幾根雖被砸傷、根系卻深扎土中的老藤…

“哭頂個屁用!”一個沙啞帶狠勁的聲音響起。是老孫頭,互助社里有名的倔驢。他拄著鋤頭,褲腿挽到膝蓋,沾滿泥漿冰碴,臉上被雹子砸出的淤青顯眼。“天要收糧,咱就認命餓死不成?濟生少爺給咱指的路,是活路!活路就得自己掙!”他啐了口帶血的唾沫,指著倒伏的高粱谷子,“我剛從塬下上來,塬下雹子不大,還有救!塬上這些能扶的,趕緊扶!扶不起來的,秸稈也是好草料!砸壞的果子藤,該剪的剪,該綁的綁!淤壩!淤壩沒砸壞吧?水塘里的水還在吧?天晴了,修壩!保住了水,就保住了塬下那兩千畝豆子高粱!保住了豆子高粱,今冬就有口吃的!都他娘的給老子動起來!”

老孫頭這一通吼,像盆冷水潑在哀戚的人群頭上,也潑在李濟生發(fā)木的心上。是啊,冰雹毀了塬上,塬下受災不重,還有指望。絕望的氣息被這粗糲的生存意志沖開了一道口子。塬下那依靠淤壩長勢尚好的豆子高粱,是最后的底線!是亂世里最硬的底氣!

“孫伯說得對!”李濟生深吸一口冰冷帶泥腥的空氣,聲音不大,卻穿透雨幕,“天災無情,人不能自棄!互助社,講的就是同舟共濟!開社倉!按戶支糧,先顧活命!青壯勞力,天晴之后,頭一件事——修復所有被砸壞的魚鱗坑!加固淤泥壩!清理水塘!”

“第二件!”他指向塬西坡地,“搶收!所有還能救的藤蔓、果苗,組織人手,該修剪的修剪,該重新搭架的搭架!尤其是葡萄!被砸斷的枝條,只要帶芽眼的,全剪下,用壓條法育苗!一根藤,就是來年十根藤的盼頭!魚鱗坑邊沒砸死的黑麥苗,一棵也不許糟蹋!文冠果斷枝,清理干凈傷口!”

“護社隊!”他聲音陡然轉厲,“全員戒備!晝夜輪值!塬墻所有缺口,立刻用土袋堵死!瞭望哨再加一倍人手!敢靠近我李家塬墻百步之內探頭探腦的,鳴鏑示警!不聽勸阻者…”他頓了頓,眼中寒光一閃,“以盜匪論處,格殺勿論!”

“是!”護社隊新隊長陳石頭,一個沉默寡言、眼神如鷹的榆林堡逃兵,抱拳領命,轉身吼著集合人手,一股鐵血肅殺之氣彌漫開來。

冰冷的雨水順著李濟生的額發(fā)往下淌,他卻覺得渾身滾燙。一場雹災,如同淬火的冷水,將塬上所有人的心都狠狠砸了一下,然后,是更猛烈的燃燒!求生的意志,在災難的廢墟上,淬煉得更加堅韌、更加猙獰!

塬上的哀戚被一種緊迫的修復取代。扶苗,清淤,修壩,重新壓條育苗…人們在泥水里掙扎,跟老天爺搶一點是一點。

李濟生稍稍松口氣,將更多精力放到塬下即將收割的黃豆高粱防護上。護社隊幾乎全員壓在了塬墻和田地外圍的巡邏上。

然而,災禍如同跗骨之蛆,從不獨行。

暮色四合,塬上點起了燈火。白日里的喧囂和泥濘暫時被夜色掩蓋。李濟生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宅院。前廳還亮著燈,李守業(yè)癱在太師椅上,臉色灰敗,眼神渙散,管家李忠在一旁搓手嘆氣。李濟生安撫了被周家莊慘狀嚇壞的父親幾句,讓李忠扶他回房休息。自己則轉身走向后院的書房。那里,還亮著一盞孤燈。

推開門,一股混合著淡淡草藥味的暖意撲面而來,驅散了身上的寒氣。王氏正坐在靠窗的矮榻上,就著一盞明亮的油燈做著針線。她穿著家常的素色棉布襦裙,腹部已有了明顯圓潤的弧度,算來已有四個多月身孕。烏黑的發(fā)髻松松挽著,幾縷碎發(fā)垂在額角,被燈光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

聽到門響,她抬起頭,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倦意,但眼神卻異常專注,甚至帶著一種母性的沉靜光輝。她手里正縫著一件小小的粗布褂子,針腳細密均勻。

“夫君回來了。”她聲音溫軟,帶著關切,作勢要放下針線起身。

“坐著,別動?!崩顫鷶[擺手,聲音因疲憊而有些沙啞。他走到榻邊坐下,目光落在她手中那件小小的衣服上。粗糙的靛藍色土布,樣式簡單,卻透著股暖意?!敖o娃做的?”

“嗯。”王氏輕輕應了一聲,嘴角微微彎起一絲柔和的弧度,手指撫過細密的針腳,“塬上庫房里尋了塊細軟些的舊布改的。天冷了,總得預備著。”

李濟生心頭那根緊繃的弦,似乎被這昏黃燈火下的尋常一幕輕輕撥動了一下。他伸出手,不是去拿那衣服,而是輕輕覆在她隆起的腹部。隔著柔軟的棉布,能感受到里面生命的溫熱與輕微的、如同小魚吐泡泡般的動靜。

王氏身子微微一僵,隨即放松下來,臉頰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低頭繼續(xù)手中的活計,針線走得飛快。

“今日…塬下還好吧?”她低聲問,針尖在布上穿梭,聲音平穩(wěn),卻帶著洞悉的敏銳,“傷了不少人?”

李濟生沉默片刻,沒有否認,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嗯。周家煽動流民搶糧,護社隊…動了手。死了不少人?!?/p>

王氏眼中掠過一絲悲憫,針停頓了一瞬,隨即更快地動起來,仿佛要將那沉重的情緒縫進密實的針腳里?!笆赖馈褪沁@樣了。咱們…得護住這點根苗。”

她沒再多問,只是將縫好一只袖口的小褂子舉到燈下仔細看了看,又拿起旁邊一把小巧的剪刀,修剪著線頭?;椟S的燈光勾勒著她柔和專注的側影,隆起的腹部和手中小小的衣物,在這冰冷絕望的亂世深夜里,如同一個無聲而溫暖的港灣。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鐵坊管事趙鐵匠變了調的驚呼,刺破了這短暫的寧靜:

“少東家!少東家!不好了!新仿的那桿火繩槍…試射的時候…炸…炸膛了!胡老蔫…胡老蔫他…怕是…不成了!”

轟?。?/p>

這消息如同另一道無形的霹靂!李濟生猛地站起身。鐵坊,火器,這是他未來立足亂世的最大指望!炸膛?!胡老蔫,那可是他好不容易弄來的關鍵匠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冰雹砸碎了莊稼,流民的血染紅了豆田,周家的陰謀如同毒蛇潛伏,如今,寄予厚望的火器又遭重挫!

李濟生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站穩(wěn)。他看了一眼依舊沉穩(wěn)縫著小褂的王氏,那細密的針腳仿佛帶著某種鎮(zhèn)定的力量。他沒有絲毫猶豫,抓起桌上一瓶高度白蘭地(本是備著消毒),對王氏沉聲道:“我去鐵坊!你看好家!”

說罷,他大步沖出書房,身影沒入沉沉的夜色。塬上的風,帶著血腥、泥濘和鐵銹的氣息,吹得他衣袍獵獵作響。

爐火的方向,紅光依舊,卻隱隱透著一絲不祥。這人心淬火、步步驚心的亂世,容不得半分喘息。


更新時間:2025-07-11 21:0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