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仙山的夜露未干,羅真人指尖的紙鶴已化為灰燼。
>“莫沾他人因果”——他警告公孫勝的第六十四封書信,照例被火符燒成青煙。
>徒弟總說:“師父,弟子見民生疾苦,不得不為?!保娟松w身中毒箭那夜,
羅真人燃盡百年道行催動七星續(xù)命燈。>燈油里浮起的卻是宋江陰鷙的臉。
>當(dāng)李逵飲下毒酒,羅真人終于明白:梁山泊是天道設(shè)下的死局。
>他耗盡千年修為逆轉(zhuǎn)周天,將時空錨定在公孫勝下山前。>第九次輪回,
徒弟突然在清晨山道上轉(zhuǎn)身:>“師父,這次換我度您?!?--夜露凝在二仙山松針尖上,
懸著,將墜未墜,沁骨的涼意無聲地彌漫。紫虛觀深處,羅真人枯坐如石。幾案上,
一方古舊的龜甲裂痕蜿蜒,猙獰如一道深淵,直貫甲心。裂痕深處,一抹黯淡的赤色兇光,
幽幽地、執(zhí)拗地閃爍,固執(zhí)地指向東南——正是那八百里煙波浩渺、煞氣沖天的水泊梁山。
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顫。羅真人閉目,深長的氣息在靜室中流轉(zhuǎn),
仿佛試圖撫平龜甲上那道撕裂天機的創(chuàng)口。然而無用。心湖深處,
那熟悉的、冰冷刺骨的警兆又一次翻涌上來,帶著鐵銹般的血腥氣。第六十四次了。他伸指,
凌空虛劃。指尖過處,清光流淌,瞬息間凝成一只小巧精致的紙鶴。鶴身之上,墨痕流轉(zhuǎn),
力透虛空:“莫沾他人因果,速歸?!绷鶄€字,字字重逾千鈞,是他用道心刻下的箴言。
紙鶴清鳴一聲,振翅而起,穿透紫虛觀緊閉的窗欞,化作一道疾馳的青光,射入沉沉夜幕,
直撲東南。羅真人靜默如淵,神念卻已隨著那紙鶴破開重重山巒霧靄,跨越千里,
悄然降臨在梁山水泊之畔,一處燈火昏暗的聚義廳耳房內(nèi)。紙鶴懸停,清光映亮簡陋的桌案。
桌后,一個道人正伏案疾書,黃紙朱砂,筆走龍蛇,繪制著繁復(fù)的符箓。他身形清瘦,
道袍漿洗得微微發(fā)白,眉宇間帶著揮之不去的風(fēng)霜與憂思,正是入云龍公孫勝。
紙鶴的清光落在他臉上,他抬起頭,眉頭習(xí)慣性地擰緊?!鞍Α币宦晿O輕的嘆息,
幾乎被窗外水泊拍岸的濤聲吞沒。公孫勝放下朱砂筆,指尖捻起一張空白的黃色符紙。
不見念咒,不見掐訣,那符紙無風(fēng)自燃,騰起一團青碧色、毫無溫度的火焰。他手腕一抖,
那燃燒的符紙精準(zhǔn)地迎向懸浮的清光紙鶴。嗤——清光紙鶴撞入青碧火焰,瞬間扭曲、焦黑,
化作一小撮簌簌飄落的灰燼。熟悉的焦糊氣味彌漫開來?;覡a之中,幾點殘存的清光掙扎著,
最后凝成一行細小的字跡,懸浮在公孫勝面前:“民生疾苦,弟子見之,不得不為。師父,
保重?!弊舟E閃爍,隨即徹底湮滅。耳房內(nèi)只剩下青碧火焰熄滅后的淡淡煙氣,
和公孫勝眉宇間那抹比夜色更濃重的沉郁。他望著符紙燃盡的灰燼,
目光仿佛穿透了簡陋的墻壁,投向山下那片被貪官污吏壓得喘不過氣的土地,
投向那些在生死線上掙扎的草民。他重新提起朱砂筆,筆尖卻懸在黃符上方,久久未能落下。
一滴濃稠的朱砂,無聲地滴落在黃符邊緣,暈開一小片刺目的紅,像一滴凝固的血。
紫虛觀內(nèi),羅真人身軀猛地一震。他霍然睜開雙眼,
瞳孔深處映出紙鶴被青碧火焰吞噬、灰飛煙滅的最后一幕。那“民生疾苦,
不得不為”八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道心上。“癡兒!
”一聲低沉的斷喝在靜室中炸開,震得幾案上的銅燈燈火瘋狂搖曳。
燈影在羅真人蒼老的臉上跳動,明暗不定,
映出眼底深處一絲被重重道法強行鎮(zhèn)壓的、卻始終無法根除的驚痛與無力。
他緩緩抬起枯瘦的手,看著指間殘留的一絲紙鶴被焚毀時傳來的、微弱的灼熱感。
“劫數(shù)…這劫數(shù),你終究是躲不過去,還是…不愿躲?”他喃喃自語,
聲音低沉得幾乎被窗外嗚咽的山風(fēng)吞沒。龜甲上那道猙獰的裂痕,在搖曳的燈火下,
似乎又深了一分。裂痕底部,那抹指向梁山的暗赤兇光,跳動著,
竟隱隱透出一絲冰冷的譏誚。***梁山的歲月,裹挾著濃烈的血腥、喧囂的義氣,
還有那如跗骨之蛆般日益滋長的不安,在公孫勝的生命里碾過。曾頭市那場遮天蔽日的箭雨,
徹底澆熄了梁山泊“替天行道”的烈火,也帶走了托塔天王晁蓋最后一絲生機。
聚義廳被改成了靈堂。巨大的“奠”字白幡垂落,慘白刺目。廳堂中央,
黑漆棺槨沉重得如同山岳,壓得空氣都凝滯了。宋江一身重孝,伏在棺前,哭聲嘶啞悲愴,
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廳內(nèi)擠滿了披麻戴孝的頭領(lǐng),一片壓抑的啜泣和粗重的喘息。
花榮、李逵等晁蓋舊部,雙目赤紅,拳頭攥得咯咯作響,
目光死死釘在宋江那抖動的孝服背影上,悲憤幾乎要沖破天靈蓋。公孫勝立在人群邊緣,
一身素凈道袍,臉色蒼白如紙。
他手中緊緊攥著一枚溫潤的龜甲——那是臨行前師父硬塞給他的護身之物,此刻龜甲滾燙,
燙得他手心灼痛。一股源自血脈深處的悸動,帶著山巔松風(fēng)的氣息,蠻橫地沖撞著他的靈臺。
是師父!師父在施法!這念頭一起,便再也無法遏制。他猛地轉(zhuǎn)身,
不顧靈堂內(nèi)投來的驚疑目光,疾步?jīng)_出聚義廳,奔向水泊邊一處僻靜的蘆葦蕩。
夜風(fēng)帶著水腥氣,吹得寬大道袍獵獵作響。公孫勝盤膝坐于冰冷的泥地上,
毫不猶豫地將那枚滾燙的龜甲按在眉心。龜甲上古老的紋路驟然亮起,
一股沛然莫御的清光瞬間將他籠罩。神念拔地而起!視線拔升、再拔升,
瞬息間跨越千山萬水。二仙山紫虛觀的輪廓在識海中轟然顯現(xiàn)!
觀內(nèi)景象讓他神魂劇震:七星燈!七盞粗如兒臂的青銅古燈,
按照北斗方位森然排列于法壇之上。燈焰并非凡火,而是凝聚如實質(zhì)的幽藍星輝,
吞吐著磅礴而蒼涼的生命氣息。師父羅真人盤坐于天樞位前,身形竟比記憶中佝僂了數(shù)倍!
原本烏黑如墨的長發(fā),此刻竟已白了大半,枯槁如深秋的蘆草。他雙目緊閉,
臉色呈現(xiàn)出一種可怕的青金之色,仿佛生命力正被無形的巨手瘋狂抽離??菔萑琥椬Φ碾p手,
正對著天樞位的燈焰,十指以一種超越肉眼捕捉極限的速度瘋狂掐動法訣。每一次指訣變幻,
都牽動一縷肉眼可見的淡金色本命元氣,從他口鼻七竅、甚至周身毛孔中絲絲縷縷溢出,
如飛蛾撲火般投入那幽藍的燈焰之中!師父在燃燒自己的命元!為晁天王續(xù)命?逆天改命?!
“師父!不可!”公孫勝的神念在識海中發(fā)出無聲的嘶吼,想要阻止,
卻被一股無形的浩瀚力量死死禁錮,只能眼睜睜看著師父的生命精華被那貪婪的燈焰吞噬。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天樞位那原本穩(wěn)定燃燒的幽藍星焰,毫無征兆地劇烈一抖!
火焰中心猛地塌陷下去,形成一個急速旋轉(zhuǎn)的黑色渦旋!渦旋深處,光影扭曲變幻,
一張人臉如同從渾濁的水底猛地浮出——寬額疏眉,
眼神深處卻沉淀著化不開的陰鷙與深不見底的算計,正是及時雨宋江!
這張臉在黑色渦旋中一閃而逝,帶著一種令人骨髓發(fā)寒的冰冷。隨即,“噗”的一聲輕響,
如同燭芯爆裂。天樞燈焰,熄滅了!緊接著,如同推倒了第一塊骨牌。
天璇、天璣、天權(quán)…七盞星燈,一盞接一盞,
那凝聚了星輝與羅真人數(shù)百年道行心血的幽藍火焰,在剎那間接連爆開,
化作七股刺鼻的青煙,裊裊升騰,迅速消散在冰冷的觀中空氣里。法壇中央,
羅真人如遭萬鈞重錘猛擊胸口?!巴邸?!
”一大口滾燙的、泛著淡金色的心頭精血狂噴而出,盡數(shù)灑落在熄滅的燈盞和冰冷的地面上。
他整個人如同被抽去了脊骨,猛地向前撲倒,枯瘦的身軀砸在冰冷的法壇石面上,
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巨響。白發(fā)散亂地鋪在沾染了金血的石面上,劇烈地抽搐著?!皫煾浮?!
”公孫勝的神念發(fā)出絕望的悲鳴,那枚緊貼眉心的龜甲瞬間冰涼,
神念被一股巨大的排斥之力狠狠彈回。水泊邊的公孫勝猛地睜開雙眼,渾身已被冷汗浸透,
劇烈地喘息著。他低頭,掌心那枚龜甲光澤盡失,布滿蛛網(wǎng)般的裂痕,觸手冰涼刺骨。
龜甲中心,一點極細微的暗紅印記,仿佛一滴凝固的污血,正散發(fā)著令人心悸的陰寒。
他抬頭望向梁山方向,聚義廳的燈火在夜色中如同巨獸猩紅的獨眼。
夜風(fēng)送來若有若無的哀樂,還有宋江那壓抑著某種難以言喻情緒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比水泊的夜風(fēng)更冷徹百倍,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幾乎讓他窒息。
師父那撲倒在法壇上、白發(fā)染血的景象,與宋江那張浮現(xiàn)在燈油渦旋中的陰鷙面孔,
在他腦海中反復(fù)交織、烙印。這一刻,公孫勝終于明白。這梁山泊,
哪里是什么聚義的忠義堂?分明是一口深不見底的巨大漩渦,
一張由天道親手編織、冰冷無情的羅網(wǎng)。師父那耗盡心血點燃的七星續(xù)命燈,燃盡了自己,
卻只照出了網(wǎng)中一只更大的、更危險的毒蛛。龜甲上那點暗紅的印記,如同宋江陰冷的注視,
死死釘在他的心頭。他握著龜甲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悔恨,
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著他的道心。***梁山泊的“忠義”大旗,
終究在招安的罡風(fēng)中獵獵作響,被染上了一層洗不脫的、令人作嘔的污血顏色。
公孫勝冷眼旁觀著這一切。宋江那套“封妻蔭子”、“光耀門楣”的言辭,
在慶功宴上推杯換盞、虛情假意的喧囂中,顯得愈發(fā)空洞和虛偽。酒氣熏天,
掩蓋不了彌漫在角落里的戾氣和猜疑。
每一次看到宋江帶著那標(biāo)志性的、悲天憫人又深藏機鋒的笑容,
舉杯向高俅、蔡京之流敬酒時,公孫勝道袍下的手便會無意識地攥緊拂塵的木柄,
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師父撲倒在七星燈陣中的身影,與那燈油渦旋里浮起的陰鷙面孔,
總會在此時重疊,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他早已萌生去意。這污濁的泥潭,
多待一刻都是對道心的褻瀆。然而,終究是遲了一步?;蛘哒f,是那天道織就的羅網(wǎng),
收束得比他預(yù)想的更快、更絕。蓼兒洼。楚州城外這片靜謐的水域,
此刻卻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死氣。秋風(fēng)卷著枯黃的葦葉,打著旋兒落下,
無聲無息地飄在烏沉沉的水面上。岸邊,一座孤零零的亭子,像座突兀的墓碑。亭中石桌上,
一壺酒,兩只杯。宋江與李逵相對而坐。“鐵牛兄弟,”宋江的聲音低沉沙啞,
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他親手執(zhí)壺,
將清澈的酒液緩緩注入李逵面前的杯中,“你我兄弟一場,自梁山聚義,
出生入死…今日哥哥備下這杯薄酒,算是…為你我兄弟情義,做個了斷?!崩铄?,
這鐵塔般的莽漢,此刻卻顯得有些遲鈍。他瞪著銅鈴大眼,看著那杯酒,
又看看宋江那張在暮色中晦暗不明的臉,咧開大嘴,
露出一個毫無心機的、近乎天真的笑容:“哥哥說的什么話!鐵牛這條命,本就是哥哥的!
哥哥讓俺喝,俺就喝!”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起那杯酒,仰頭便要灌下?!拌F牛!
喝不得!”一聲凄厲的斷喝如同驚雷炸響!亭子外的蘆葦叢猛地被撞開,
一道身影如電般射來!正是公孫勝!他雙目赤紅,須發(fā)戟張,手中拂塵灌滿真元,
化作一道凌厲的白光,直掃李逵手中的酒杯!然而,遲了!就在拂塵即將觸及酒杯的剎那,
那杯中之酒仿佛被賦予了惡毒的生命,酒液猛地沸騰翻滾,
一道濃得發(fā)黑、散發(fā)著刺鼻腥甜氣息的詭異紅光從杯底爆射而出!紅光如活物般,
無視了拂塵的阻隔,瞬間纏繞上李逵粗壯的手臂,順臂而上,直撲其口鼻!“呃啊——!
”李逵發(fā)出一聲非人的慘嚎!那紅光如同最貪婪的毒蛇,瘋狂地鉆入他的七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