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夏末,像一碗放涼了太久的桂花糖粥,甜意是有的,
卻也混雜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微妙的餿味??諝饫镳つ伒脜柡ΓB風都懶怠得不肯多動一動,
只偶爾從黃浦江面吹來一股子帶著水腥氣的風,
拂過霞飛路上那些梧桐樹濃密的、油綠的葉片,發(fā)出沉悶的、帶著嗚咽意味的沙沙聲,
像是誰在遙遠的地方,用一種極輕極輕的、幾乎聽不見的聲音,
在喚著一個早已模糊了的名字。云小姐坐在她那間小小的亭子間里,
這間屋子坐落在一條并不怎么繁華,甚至有些破敗的弄堂深處。說是亭子間,
其實比真正的亭子也大不了多少,斜頂?shù)奶齑昂惸甑呐f報紙,
透進來的光便也顯得有氣無力,像是一盞熬干了油的燈。
屋子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混合了舊書頁、廉價雪花膏和若有似無的霉味的氣息,
這是屬于這個城市里無數(shù)個像她這樣,寄居在別人屋檐下,
生活像浮萍一樣漂泊不定的女子的味道。此刻,她正對著梳妝臺那面模糊不清的鏡子發(fā)呆。
鏡子里映出一張蒼白而缺乏血色的臉,眉眼是清秀的,依稀還能看出幾分昔日的輪廓,
但那雙眼睛,曾經(jīng)該是如同秋水般澄澈明亮的,
如今卻像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揮之不去的塵埃,黯淡無光。
她手里捻著一枚小小的、已經(jīng)有些磨損的香檳色緞面發(fā)夾,那是多年前,
他第一次送她的禮物。如今發(fā)夾上的光澤早已黯淡,邊緣處也磨得有些起了毛,
但在她枯寂的心里,卻依舊能折射出一點點微弱的光芒,像黑夜里遙遠的星辰。
時間在這里仿佛是凝滯了,又像是流逝得太快,快得讓人抓不住一點痕跡。
窗外傳來樓下小販悠長的叫賣聲,“梔子花——白蘭花——”,尾音拖得老長,
帶著一種慵懶的調子,鉆進這逼仄的閣樓,然后又悄無聲息地消散在沉悶的空氣里。這聲音,
曾經(jīng)是她和他之間某個微不足道的秘密記號,但現(xiàn)在聽來,卻只覺得無限凄涼,
像是在為一個早已逝去的時代唱挽歌。她想起他最后一次來看她,
也是這樣一個黏膩的夏日午后。那天,陽光透過骯臟的玻璃窗,在地上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
空氣中飛舞著無數(shù)細小的塵埃。他穿著一身熨帖的西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
手指間夾著一支猩紅的煙,煙霧繚繞,模糊了他臉上的表情。他坐立不安,
手指無意識地在椅子的扶手上敲打著節(jié)奏,眼神飄忽,不敢直視她的眼睛?!霸菩〗?,
”他終于開口,聲音有些干澀沙啞,完全沒有了往日的溫潤,“我……我可能要離開上海了。
”她記得自己當時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但臉上卻努力維持著平靜,甚至還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微笑,問他:“是嗎?什么時候走?
去哪里?”“快了,”他含糊地說,目光落在她身上一件簇新的寶藍色旗袍上,
那是她為了他,用攢了大半年的積蓄買的料子,請最好的裁縫做的?!叭ハ愀?,
那邊……機會多一些。”香港。多么遙遠而陌生的地方。她心里想,
那里的天氣是不是也像上海這樣,總是黏糊糊的?那里的海水是不是真的像傳說中那樣藍?
那里的人,是不是說話都帶著一種她聽不懂的口音?她沒有問他為什么走,
為什么不能帶她一起走,為什么當初那些海誓山盟,那些說要給她一個安穩(wěn)未來的承諾,
都像這夏末的陣雨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濕漉漉的、令人狼狽的痕跡。
她只是安靜地聽著,手指緊緊地攥著手中的那枚發(fā)夾,幾乎要將那薄薄的緞面掐出水來。
他似乎也覺得有些對不住她,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她,
望著窗外那棵老樟樹濃密的樹冠,低聲說:“云小姐,對不起。我知道……這些年,
委屈你了?!蔽克旖菭縿恿艘幌?,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這十八年,從她十六歲那年,
被養(yǎng)母以“學做女紅”為名,送到這座大宅院里伺候他這位少爺開始,到后來,
他娶了門當戶對的妻子,她成了這個深宅大院里一個多余的人,
一個連名分都沒有的、見不得光的姨太太。這十八年里,她流過多少淚,咽過多少苦,
豈是區(qū)區(qū)一句“委屈”就能概括的?但她沒有說出口。她只是走上前,從妝匣底層,
拿出一個小小的、用手帕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遞給他。“這個,你拿著。
”他疑惑地接過,打開手帕,里面是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素雅的白色絲帕,
上面用金線繡著幾朵小小的梔子花,針腳細密,看得出是用了心思的。
“這是……”“我親手繡的,”她低聲說,“路上用吧。擦汗,或者……別的。
”他捏著那方絲帕,指尖微微顫抖。過了許久,他才低低地說了一句:“謝謝你,云小姐。
”然后,他便走了。沒有再多說什么,也沒有回頭。她站在空蕩蕩的房間里,
看著陽光一點點西斜,在地板上拉出越來越長的、孤獨的影子??諝庵?,
那支猩紅香煙的味道,似乎還若有似無地殘留著,
混合著她身上那股極淡極淡的、如同他口中“香妃”般的體香,
形成一種古怪而令人心碎的氣息。從那天起,這間小小的亭子間,
就更添了幾分死氣沉沉的寂靜。他留下的東西很少,除了那枚發(fā)夾,
就是這方繡著梔子花的絲帕,還有就是一些零星的信件,和他的照片。照片上的他,
年輕英俊,眉宇間帶著一股意氣風發(fā)的神采,那是她記憶里最鮮活的他。她把這些東西,
連同那些曾經(jīng)帶給她短暫歡愉和無盡痛苦的回憶,一起小心翼翼地珍藏起來,
藏在心底最深的角落,像收藏一件價值連城的古董,輕易不敢示人,也舍不得丟棄。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像黃浦江水,日夜不停地流淌,波瀾不驚,
卻又無聲無息地帶走了許多東西。上海解放了,又經(jīng)歷了抗美援朝,大躍進,
人民公社……世事變遷,滄海桑田。這座城市越來越陌生,越來越擁擠,她住的那條弄堂,
也擠進了越來越多、和她一樣掙扎求生的人們。墻皮剝落了,屋頂漏雨了,
唯一的“好處”是,電燈似乎比以前更亮了一些,
偶爾晚上還能聽到隔壁收音機里傳來的、激昂的革命歌曲。她依舊做著針線活,
替人縫補漿洗,勉強維持生計。歲月在她臉上刻下了痕跡,眼角有了細密的皺紋,
兩鬢也過早地染上了霜華。但她的性情,卻在漫長的等待和孤寂中,變得越來越沉靜,
越來越內斂。就像這弄堂深處那口老井,表面平靜無波,內里卻沉淀了太多的故事和滄桑。
她很少出門,偶爾去買些日用品,也只是低著頭,匆匆走過,盡量不與人搭話。
弄堂里的鄰居們,有的同情她,說她命苦;有的在背后議論她,說她不清不白;更多的人,
則是司空見慣,把她當作這弄堂里一道沉默而固定的風景線。她都默默聽著,不辯解,
也不反抗。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她早已體會得透徹。只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
在每個月圓之夜,在聽到遠處傳來隱約的電車鈴聲,
或是聞到一陣熟悉的、類似他慣用的那種“雙妹牌”花露水的味道時,
她心底那早已塵封的記憶,就會被悄然喚醒,像沉睡多年的火山,猛地噴發(fā)出灼熱的巖漿,
瞬間將她吞噬。思念,像一種無形的藤蔓,悄無聲息地纏繞著她的心,越纏越緊,
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她思念那個遠在香港的男人,
那個曾經(jīng)給她帶來過短暫歡愉和無盡痛苦的男人。她不知道他在那里過得怎么樣,
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說,事業(yè)有成,生活幸福?她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上海,記得這條弄堂,
記得她這個被他遺忘在角落里的云小姐?這種思念,不是少女懷春那種輕盈縹緲的情愫,
而是沉淀了漫長歲月、混合了太多無奈和苦澀的復雜情感。里面有牽掛,有關心,
有對他近況的擔憂,也有對自己當年癡情的悔恨,
更有那份深埋心底、從未褪色的、卑微而執(zhí)著的祝福。
她甚至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方式來寄托這份思念。寫信?地址早已失效。去香港?
她連去香港的路費都湊不齊,更何況,她又能做什么呢?難道去他家門口,告訴他,
她還活著,還在等他?這簡直是天方夜譚,是滑稽劇里最荒唐的一幕。所以,
她只能將這份思念,連同那些破碎的記憶,一起鎖在心底,任其在無人知曉的角落里,
慢慢地生根、發(fā)芽,開出苦澀的花,結出酸澀的果。日子就像弄堂口那只掉了漆的鐵皮信箱,
每天都在無聲地接納著新的信件,也遺落著舊的時光。云小姐依舊守著她的亭子間,
守著那方寸之地,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只是,隨著年歲漸長,她的身體也大不如前了。
江南的梅雨季總是冗長而惱人,潮濕的空氣像一張巨大的網(wǎng),將人緊緊包裹,
讓她周身的骨頭都像是生了銹,動彈不得。入秋之后,天氣稍微干燥一些,
但隨之而來的是刺骨的涼意,尤其是到了晚上,寒氣順著窗縫往里鉆,即使蓋著厚厚的棉被,
也常常凍得她瑟瑟發(fā)抖。最近,她總覺得胸口有些發(fā)悶,呼吸不暢,夜里也常??人裕?/p>
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起初她以為是老毛病,犯了風寒,
隨便抓了些草藥煎服,卻總不見好轉。鄰居王嬸看她臉色一天比一天差,精神也萎靡不振,
便勸她去看醫(yī)生。“云妹妹啊,我看你這不是普通的傷風感冒,還是去醫(yī)院瞧瞧放心。
”王嬸是個熱心腸的婦人,雖然嘴上有時不饒人,但心眼不壞,“這身子骨是本錢,
可不能馬虎?!痹菩〗悴皇遣恢雷约旱纳眢w狀況,只是去醫(yī)院要花錢,掛號費、醫(yī)藥費,
對她這樣一個捉襟見肘的人來說,都是一筆不小的開銷。而且,她心里隱隱有一種預感,
就算看了醫(yī)生,多半也是治不好的。這身體,就像這棟老舊的房子,早已千瘡百孔,
藥石罔效了。但架不住王嬸的再三勸說,也或許是心里那份潛藏的、對生的眷戀,
讓她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揣上僅有的幾塊銀元,踉踉蹌蹌地走出了弄堂,
向離家最近的一家西醫(yī)診所走去。診所里人不多,光線明亮,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消毒水味道,與她慣常生活的環(huán)境截然不同。
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是個年輕的女士,態(tài)度和藹,仔細詢問了她的病情,又聽了肺部,
讓她去拍了X光片。等待結果的時候,云小姐坐在冰冷的候診椅上,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看著周圍穿著整潔衣服的病人,聽著他們用標準的普通話(而不是上海話)交談,
感覺自己像個誤入天鵝群的丑小鴨,格格不入。她下意識地摩挲著手中的布包,
里面裝著她帶來的幾件舊衣服,打算看完病,如果沒什么大礙,就去小店里看看,
能不能當?shù)魮Q點錢。片子很快就出來了,醫(yī)生拿著片子,對著燈光仔細看了看,
眉頭微微皺起?!霸趺礃??醫(yī)生,我的病……嚴重嗎?”云小姐緊張地問道,
聲音都有些發(fā)顫。醫(yī)生抬起頭,看著她,語氣盡量溫和地說:“云女士,你的肺部有些陰影,
結合你的癥狀來看,恐怕是……慢性支氣管炎,而且,可能還有些肺氣腫的跡象。
以后要多加注意,不能再受涼了,也不能再抽煙了,如果咳嗽厲害,要及時用藥。
”慢性支氣管炎……肺氣腫……這幾個字像一把錘子,重重地敲在云小姐的心上。
她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她的身體已經(jīng)不堪重負,意味著她可能要長期與病魔為伴,
意味著……她剩下的日子,可能不會太長了。她拿著醫(yī)生開的處方單,默默地走出診所,
沒有再回弄堂,而是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初冬的風已經(jīng)帶著寒意,吹在臉上,
像刀割一樣疼。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各自奔向自己的生活,
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形容憔悴、步履蹣跚的老婦人。她走到外灘,憑欄遠眺。
渾濁的黃浦江水依舊不息地流淌著,江面上偶爾有貨輪駛過,汽笛長鳴,劃破沉寂的天空。
對岸,是浦東那片正在拔地而起的、充滿生機的新城區(qū),高樓大廈鱗次櫛比,
與這邊浦西的古老和沉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想起了很多年前,也是一個這樣的黃昏,
她和他也曾站在這里,眺望著遠方的景色。那時候,他還意氣風發(fā),
指著江對岸說:“云小姐你看,那邊以后一定會發(fā)展起來的。
”她當時只是安靜地依偎在他身邊,臉上帶著羞澀的笑容,并不太懂他話里的含義。而現(xiàn)在,
他所說的“發(fā)展”,真的變成了現(xiàn)實,只是,他卻早已不在她身邊,
去了那個更遙遠的、名為“香港”的地方。香港……他又在哪里呢?他是不是也像她一樣,
常常在某個黃昏,獨自一人,眺望著遠方,思念著故土,思念著她?這個念頭一旦升起,
就像野草一樣瘋狂地滋長起來,纏繞著她的心,讓她感到一陣陣窒息般的疼痛。
她回到弄堂時,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弄堂里點起了昏黃的煤氣燈,光線微弱,
將人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她拖著疲憊的身軀,爬上吱呀作響的木質樓梯,
回到自己那間狹小而陰冷的亭子間。屋子里沒有生爐子,寒意刺骨。她摸索著點燃了煤油燈,
豆大的火苗在寒風中搖曳不定,映照著她蒼白的臉龐,
也映照著墻壁上那些因為潮濕而斑駁脫落的墻皮。她坐在床沿上,
從布包里拿出醫(yī)生開的藥方,借著昏暗的燈光,仔細看著上面的字跡。那些黑色的鉛字,
在她眼前變得模糊起來,像一群黑色的螞蟻,在紙上爬行。她嘆了口氣,將藥方收好,
放進貼身的衣袋里。看來,這個冬天,她是必須要花錢買藥吃了。這點錢,對于她來說,
無疑是一筆巨款。她又開始發(fā)愁,下個月的房租,還有日常的柴米油鹽,該怎么辦?
生活的重擔,像一座無形的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而那份遙遠的思念,
更是讓她心力交瘁。就在這時,樓下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緊接著,
是鄰居王嬸焦急的聲音:“云妹妹!云妹妹!你在嗎?”云小姐心里一驚,連忙起身下樓。
打開門,只見王嬸站在門口,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指著樓上,聲音都變了調:“不好了,
云妹妹,不好了!樓上……樓上老李家的兒子,從樓梯上摔下來了!你快去看看,
能不能……能不能想想辦法?”老李家的兒子,就是住在她樓上的那個年輕人,
平時在工廠做工,為人老實本分,和云小姐也算點頭之交。他妻子剛生完孩子不久,
家里本就拮據(jù),如今出了這么大的事……云小姐的心一下子揪緊了。她顧不上自己的病體,
也顧不上心中的愁苦和思念,立刻跟著王嬸跑了上去。老李家的門檻幾乎被人踩斷,
狹小的堂屋里擠滿了鄰居,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和焦急的氣息。
地上躺著一個年輕的男人,額頭上鮮血淋漓,染紅了一大片,人已經(jīng)昏迷不醒,呼吸微弱。
他的妻子抱著孩子,癱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幾近崩潰。
孩子的哭聲在嘈雜的人聲中顯得格外微弱,更添了幾分凄慘?!霸趺崔k?怎么辦?
”鄰居們七嘴八舌,卻都束手無策。有人建議趕緊送醫(yī)院,但家里實在拿不出錢,
而且這深更半夜的,哪里去找車?云小姐看著那年輕男人毫無生氣的臉,
聽著那女人絕望的哭喊聲,再看看襁褓中那個無辜的嬰兒,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揪住了,疼得厲害。她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
那個同樣無助的自己,在那個冰冷的大宅院里,第一次感受到絕望和孤獨。她深吸了一口氣,
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多年的病痛和生活的磨礪,
讓她學會了在逆境中保持一份異乎尋常的鎮(zhèn)定。“別慌,”她走上前,聲音雖然不大,
卻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先止血。王嬸,
麻煩你幫我打盆干凈的冷水來。張阿姨,你家里有沒有干凈的布?剪成布條備用。
”王嬸和張阿姨連忙應聲而去。云小姐蹲下身,小心地檢查了一下年輕人的傷勢。
傷口在額角,看起來很深,血流不止。她想起以前在大家庭里,
見過傭人們處理外傷的簡單方法?!按蠹易屢蛔?,把他扶起來,靠在墻上。
”云小姐指揮著幾個身強力壯的鄰居。幾個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將傷者扶起,
讓他靠著冰冷的墻壁坐好。這時,王嬸端來了冷水,云小姐蘸著冷水,
輕輕地、一點點地清洗著傷口周圍的血污,盡量不讓雜物進入傷口。她的動作很輕柔,
也很專注,仿佛在對待一件珍貴的瓷器。旁邊的鄰居們都屏住了呼吸,
看著她有條不紊地忙碌著。“云妹妹,你……你懂醫(yī)術?”有人小聲地問。云小姐搖搖頭,
低聲說:“略懂一些皮毛,以前在家里見過?,F(xiàn)在得先止血,等天亮了,
無論如何也要送他去醫(yī)院。”她又從自己的衣袋里掏出那個小布包,里面除了藥方,
還有幾枚零散的銀元和幾個銅板。她猶豫了一下,
將其中最大的一塊銀元遞給旁邊一個看起來比較機靈的年輕人。“小弟,麻煩你幫我跑一趟,
去附近的‘廣慈醫(yī)院’看看,能不能先讓他們派輛救護車過來,
或者至少讓醫(yī)生先開點止血的藥來。錢……你先墊著,等我湊到了再還給你。
”那年輕人二話不說,接過錢,轉身就沖進了夜色之中。處理完傷口,又找來了干凈的布條,
小心地替?zhèn)甙?。年輕人的血總算止住了一些,呼吸也似乎平穩(wěn)了一點。
但他依舊昏迷不醒,臉色蒼白得嚇人。云小姐的體力幾乎耗盡,加上天氣寒冷,
她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險些栽倒在地。王嬸連忙扶住她:“云妹妹,你快坐下歇歇,
看你臉色也不好?!痹菩〗銛[擺手,靠在墻角,大口地喘著氣。
她看著眼前這混亂而悲慘的一幕,心里五味雜陳。這就是生活,充滿了意外和苦難,
誰也不知道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在生活的泥沼里苦苦掙扎?
她忽然想起了他。如果此刻,在遙遠的香港,他也遇到了什么危難,她會怎么樣?
她是不是也會像現(xiàn)在這樣,焦急萬分,卻又無能為力?或者說,他根本就不會知道,
也不會關心?這個念頭讓她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是啊,他或許早就忘記了她,
忘記了這座城市,忘記了過去的一切。他現(xiàn)在或許正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
身邊圍繞著新的家人和朋友,對她這個早已被遺忘的故人,連一絲一毫的念想都沒有了。
這樣想著,她心里那份剛剛被忙碌和救助他人所暫時壓下去的思念和牽掛,
又如同潮水般洶涌而來,幾乎要將她淹沒。她閉上眼睛,腦海里浮現(xiàn)出他年輕時的模樣,
溫文爾雅,笑容燦爛。那時候的他是那么耀眼,那么奪目,像天上的太陽,
照亮了她整個灰暗的青春。她也曾幻想過,能和他一起,過上安穩(wěn)幸福的生活,